夜渐渐深,大半轮清月滑到树影之间,映着楼宇幽森的轮廓,莫名有些寒意。
临安殿外的小太监搓了搓手,相互使个眼色,虽不知皇上今晚有何事急于处理,依旧丝毫不敢怠慢。
一阵风吹来,梁上玉铎发出清脆的响声。总管太监正欲提醒皇帝就寝,试探到底去皇后宫中,还是新晋的贵妃那里,殿门忽然打开,随即一个身着黑衣,侍卫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
大抵,这就是皇上一直在等的人了。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景鸿抬手,“查出什么了。”
黑衣男子起身,恭敬道:“回皇上,臣查到,那白衣男子确实便是东离王后新纳的伶人。”
探子曾报,东离王近年频犯北境乃是受王后挑拨,而那王后身边无数貌美男伶不断,想必也是有些干系的。
景鸿神情如常,淡淡道:“如何到她身边。”
战报来时,率军追击东离王残部的是副将戴煌远,展家父子和展倾玄均留守阴山南翼。自来将士不同帐,展倾玄还是女子。故而这伶人便是被俘,同奴隶一同押回,也不会与她遇见。
何况,戴煌远身为展倾玄的舅舅,如何会允许因一个伶人叫她的名誉受损。
“大军拔营回京时途中遇雨驻扎,大小姐见众奴隶无帐,天寒雨冻甚是可怜,便吩咐兵士为其搭营,那伶人则趁机以琴声露面……”
塞外管弦难得,忽闻美妙琴音自然探寻。再以他的容貌,哪怕轻轻一瞥,足以叫女子心神动荡。
景鸿蹙了蹙眉,道:“可有查清对方身份。”
黑衣人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交与太监呈上,道:“那伶人的琴此前被毁,不过据人描述,他琴上图案应当来自南梁瑶音坊。”
“瑶音坊?”
“是。”
瑶音坊是南梁最大的乐坊,传闻坊内绝色男女无数,均是自小精挑细选悉心培养的乐中高手,而其主人的身份却一直神秘莫测。
景鸿接过,看着白娟上隐隐约约的牡丹图案,沉吟片刻,道:“你下去吧。”
“是。”
黑衣男子恭敬退下,而一旁的老太监却早已心中一凛。
原来,皇上还是不曾放下那个女子的。
否则,也不会为一个伶人如此大动干戈,也不会连晚膳都不曾入口。可惜——他兀自叹了口气,俯身道:“皇上,已经两更了,早些歇下吧。”
然而对方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看着绢上的图案,半晌不曾应答。
“皇上?”太监又叫了声,景鸿回神:“何事。”
“已经两更了,皇上早点歇下吧。”
景鸿长吁一口气,片刻,点头:“好。”
“那皇上是去——”
“就在内殿歇息吧,告诉皇后不必等了。”
“是。”
太监正要转身吩咐时,忽听背后又道:“德印,宣明堂外的鸢尾开了么。”
宣明堂是燕国皇室的行宫之一,在北宫门外五里处,常做清明上巳游春之用。堂后有方圆十里丘陵草地,连着禁卫军的操练场。
太监想了想,回答:“回皇上,还不到时候呢——而且,当初皇后娘娘喜欢梅花,鸢尾被移走不少,如今零零落落地就算再开,也不复以往风景了。”
便如展大小姐虽然归来,也早不是当初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了。
景鸿自然领会对方的意思,片刻,轻轻笑了声,没再说话。
“奴才听闻,皇后预备召见展家少夫人和展大小姐入宫。”
太监又道,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景鸿一顿,片刻,道:“她素来知朕心意。”
可惜,身为一国之母,需要的远远不仅是揣摩圣意。
德印摇了摇头,转身吩咐小太监往皇后宫中传信。
景鸿将绢布收起,一手指尖搭在杯沿上,轻轻扣了几声。随即止住,起身往内殿而去。
小太监伺候皇帝脱去龙袍,便露出里衣袖口上孤零零两朵鸢尾花模样的图案。
景鸿垂眸时,微微一怔。片刻,轻轻呼了口气。
“皇上?”
“无事,你退下吧。”
“奴才遵命。”
小太监小心翼翼到青花立钎烛台前,将那上头四支蜡烛轻轻吹灭,方缓缓退了出去。
殿外玉铎声轻响,隐隐约约,仿佛远远点缀于梦中的细雨青瓦。
景鸿探手摸到自己袖口的图案,轻轻摩挲片刻,便兀自勾了勾唇角。
“阿玄。”
他轻声叫了一句,缓缓闭上眼。
次日天晴,九月早起洒扫时,就见展倾玄已在院里似站了许久,后来才知道,是昨天寻儿值夜时将小姐的佩剑挂在床前,结果风吹金响,惊扰小姐未得好眠。
早膳用过,秦明月身边的秋笙便带着两个新面孔来了念淑阁,对展倾玄满面笑意奉承道:“闻小姐要丫头,少夫人特意叫嬷嬷选了府里新进的勤快能手送来呢。”
展倾玄点头,身后灵玉便递过打赏的荷包,秋笙掂了掂分量不轻,霎时笑颜更盛,介绍道两个小丫鬟分别叫红菱和彩云,是刚买进府习了规矩的,行事乖巧细致得很。
送走秋笙后,灵玉领着两人熟悉完院子内外,就带到展倾玄面前。
入府一月有余,虽未见过,两个丫头却对大小姐专横跋扈的作风早有耳闻,此刻看着眼前神情温和的少女,都有些暗自吃惊。好在她们都是嬷嬷精心调教过的,丝毫未曾表露。
展倾玄啜了口茶,向着红衣道:“你叫红菱。”
对方连忙应答,态度毕恭毕敬。
“太过浓艳,我不喜欢。”
她语气淡淡,红菱却是心中一凛,忙扑通一声跪下,连呼“小姐恕罪”。身旁彩云也吓了一跳,随着红菱跪下了。
灵玉不由蹙了蹙眉,这就下跪请罪,真把小姐当什么人了。
展倾玄神情未有丝毫变化,静静等二人请罪的话讲完,道:“院里海棠正盛,你以后便叫青棠吧。”
她语气清和,红菱深深松了口气,连忙叩谢赐名。
一旁彩云刚回过神来,暗道主子赐名便是看做自己人了,正想着,展倾玄又转向她,道:“她以木名,你便以花名。”
彩云抬头:“奴婢听小姐吩咐。”
“如今三月,连翘开得正好,你以后便叫连翘。”
彩云欣喜,连忙叩谢。
展倾玄示意二人起身,灵玉又递上打赏的荷包,一人有半两碎银,比三个月月钱还多,两个丫头欢喜得紧,对展倾玄好感倍增。
灵玉正预备安排小丫头伙计,却听展倾玄又道:“日后,青棠随九月在念淑阁伺候,连翘同凝月去若邪汀照顾玉风公子起居。”
灵玉一怔。
玉风是那白衫公子的名字,据说是个南梁来的琴师。早前进门府里就已议论纷纷,这厢又亲自安排下人服侍,传到各院里,只怕其他小姐要暗自笑掉大牙。想要劝,看看展倾玄神情,又不敢开口,只得蹙紧眉头站在一旁,抬起的手臂尚且愣在原处。
小丫头领命,各自下去了。
展倾玄有抿了口茶,慢慢搁下杯盏,便听寻儿道:“小姐,那玉风公子究竟有何不同,你对他这样好?”
闻这字里行间,就是早已按捺不住的,寻儿这丫头素来性急,即使如今有些怕她,也还是想问就问了。
展倾玄微微勾唇,道:“你不觉公子容色绝美么。”
寻儿讶然,一双杏眸瞪得浑圆:“就因为他生得好看!”
她不远不近地见过那玉风公子一眼,要说长相,确实好看,好看得不似男子形容,此刻听展倾玄这样一说,登时想起了前人祸国殃民的妖妃,神色凛然。
展倾玄忍笑,缓缓道:“怎么,你不觉得?”
寻儿皱着眉头,闷闷道:“好看是好看,可我嫌他女里女气的,没半分男子气概。”
展倾玄哑然失笑,身旁灵玉便展了眉角,有几分欣慰地看着对方。
寻儿继续道:“小姐你是女子,女子品鉴男子不该是只看样貌。”
“那看什么。”
“要看文治武功,谋略才情,就算论样貌,也要往后靠的。”
展倾玄饶有兴致,道:“你举个例子作比。”
寻儿认真思量片刻,道:“像大公子二公子这样才色俱佳身份又高的堪称上品,兆京内外没有几人,次些的话表公子那样并非文武全才,身份略低些,也还不错。”顿了顿,继续道:“像徐公子那样身份尚可,然胸无点墨形容又猥琐的,就不必考虑了。”
展倾玄再次失笑,眸子里仿佛有几道闪烁的光,整个人都明亮许多,一旁灵玉也忍不住用袖角掩了唇。
寻儿说的大公子二公子自然是展倾恒、展倾言两人,前者曾有“小冠军侯”之名,可见其才能卓越,展倾言谋略上比长兄要欠缺些,不过都是自家人,寻儿自然往高了戴。表公子是展倾玄母舅戴煌远的儿子戴文彬,与展倾玄同岁,戴文彬人如其名文质彬彬,全然不似出于武将之家,从前听展倾言说,他早立志要考状元的。最次的徐公子,则是吏部侍郎家的长子徐晗,这厮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特点是话多讨嫌,寻儿说他胸无点墨又形容猥琐,实在深得其要。
展倾玄笑完,抬眸道:“下回二哥过来,我便告诉他你说他才色俱佳,看他一高兴,指定打赏这念淑阁上上下下。”
寻儿想起二公子吊儿郎当的形容,忽觉有几分过誉,讷讷道:“打赏倒是其次,奴婢是想说,那玉风公子虽然容貌好看,到底只是个伶人,小姐如此厚待于他,就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其他小姐也会说闲话的。”
展倾玄收了笑意,两个丫头便鸦雀无声。
沉吟片刻,道:“我在塞外见他时,他一身泥泞,淋着大雨受人鞭打,还不忘护住自己的琴。”
寻儿努嘴,可怜确是可怜,天下为奴为婢的人多了,哪能一一照拂。何况那人是东离胖王妃身边的琴师,东离肆虐北燕子民多年,活该这个下场。
之后什么,展倾玄忽而顿了顿,不再多讲,只道:“二哥说我见不得好看男子受苦,你们便也当做如此罢。我既答应了护他周全,就不会食言。”
古时倒有多情男子见不得美貌女子受苦的,诸如那诗人元微之,诸如那词人晏七郎。虽是展倾言的玩笑,然这等处处怜爱之事在男子身上,那叫才子佳人至情至性,放到女儿家便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
展倾玄也不管两个丫头神色,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向灵玉道:“将这屋子收拾一下,不必要的东西便都丢到耳房罢。”
灵玉一向将念淑阁打理得井井有条,知道北征军回朝时又特意带着小丫头收拾过。展倾玄不喜繁琐,所以屋中本来就无甚装点之物,除去床榻、衣橱、屏风和桌椅杯盏,便只有一个檀木的三层书橱,里头摆的都是小姐从前最喜欢的楚辞诗经、史书传记和民间画本。这厢闻展倾玄道是不必要的东西,一时没能领会。正犹疑着,见展倾玄起身走到那书橱前,拿起一册,道:
“这些都看过了,也不必再看,都丢了罢。”
那黄色纸张外一面绯色封皮,上书五个黑色大字“平宁公主传”。
灵玉一怔,小姐要丢的,原来真是画本。
自诗与词后,到前朝年间,画本最是盛行,后逐渐多变作了民间读物,多讲些男女情爱人物传记的故事,世家贵族是不屑得去读的。偏展倾玄从前极其喜欢,不论迁往何处都叫下人必定带上,小的们知道小姐喜欢也常四处寻摸些献上,回兆京时竟有了三十本之余,占了整整一格。而其中最为钟爱的,便是这《平宁公主传》,连从前入宫都带在身边。
那平宁公主原名洛云施,据说是前朝初年太傅嫡长孙女,母亲是当时央帝先皇后长孙氏胞妹,后母亲自恃身份高贵请旨和离,继母不仁又不得父亲宠爱,故而自幼在洛府中受尽折磨。然公主天资过人,习得一身文武全才,终凭一己之力扶持新帝继位,才由落魄贵女一跃成为平宁公主,与逍遥侯携手隐去。
灵玉还记得画本末尾那首颂扬公主的童谣:
洛家有女兮
云行雨施
秋水为姿兮
颜者如玉
不慕繁华兮
神仙益志
千秋无色兮
悦目佳人
清扬如画兮
天下可平
……
平宁公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后世不得而知,灵玉只知道小姐确实喜欢得紧,幼时习武便以公主为楷模,誓要志气不输男儿。
早前在宫里,小姐看画本时,还有一回被三皇子看见——该叫皇上了,皇上不仅不觉这样失了身份,还笑着问小姐为何如此喜欢平宁公主……
这样想着,兀自心头一紧,似明白了展倾玄捐弃画本的缘故。
“还有这佩剑弓矢,我日后大抵也用不上了,都丢了罢。”
展倾玄又淡淡道,眉目温和如常。
灵玉知寻儿昨夜将佩剑挂在床前叫小姐惊醒的事,一面觉得奇怪,毕竟展倾玄从前极其喜好的,如今怎能全都弃了,一面又暗自几分高兴,小姐既弃了习武的行当,若日后打算做个温柔贵女,也是更好。
倒是寻儿忍不住先开口道:“小姐从此不习武了吗?”
展倾玄沉寂片刻,道:“不了。”
“那小姐日后打算做些什么?”
展倾玄回头,淡淡一笑,道:“我打算寻个人家早日嫁了,安安稳稳独守一室,不管其他再多。”
寻儿怔住,虽说大多数女子命运如此,但若是从前的展倾玄,再如何也绝不会说出如此“丧气”的话。她心下有些忧虑起来,咬唇叫了声“小姐”,拉住展倾玄手臂,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展倾玄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对方安心,浅笑道:“你方才说那次些的表公子,便在我的择婿对象之内。”
戴文彬论起年纪相貌倒还是不错,不过戴煌远只是个三品参将,展倾玄堂堂金吾大将军嫡女,若真结亲,便算是下嫁了。好在两家本是秦晋之好,戴煌远又极疼这个唯一的外甥女,连从东离王宫搜出的两瓶珍贵羊脂膏都送了一瓶过来,展倾玄要是嫁到戴家,管她妻妾一群,倒是决计不会受委屈,只怕戴煌远疼爱,连妾都不会让戴文彬再纳。
若要安稳,戴家确是个极好的选择。
寻儿思量完,道:“表公子是还不错,不过性子木讷了些,只怕以后相处无趣。”
展倾玄笑道:“老实甚好,省去诸多算计。”
寻儿道:“那其余还有呢?”
展倾玄侧头看向灵玉,道:“回姑苏。”
灵玉刹那明了,展家祖籍便在姑苏,展徽先祖后辈姊妹多嫁与当地名门望族,这时也有不少表亲的名士子弟,其中又以贺家兄弟最为所知,便与展倾玄年纪相仿的,也不下五六人,展家嫡女若是嫁回姑苏,贺家便是最合适的门第。何况又能离开兆京,虽说不常见大将军同二公子了,不过女子出嫁总是这样的事,又能离多嘴多舌的三小姐和倾梓小姐们远远的,兆京风评如何也不甚打紧,最是好处。
灵玉忽而想起什么,轻轻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展倾玄察觉,正要问时,就听寻儿欢喜道:“回姑苏最好!好山好水好吃的也多,女婢还记得当时小姐七岁时跟大公子回姑苏祭祖,那贺家几个后生小子都说小姐生得比江南女儿还好看呢!”
展倾玄笑了笑,道:“背书不行,闲事倒记得多。”
寻儿摸头傻笑,又忽然皱眉,道:“那小姐若是去了姑苏,可不要带上玉风公子了。”
展倾玄敛眉,淡淡道:“时日还早,我自有安排。”
两个丫头便不再多话。
展倾玄回身拿了梳妆台前的一只雪色玉瓶,道:“送去给玉风罢,我用不上。”
那便是舅爷之前托二公子送来的东离羊脂膏,据说是胡人取雪莲、人参参以羊脂等药材调配的,专供王室享用。冬日再寒,也能防皲防裂,平日擦涂则使面容通透娇美,且若有疤痕,也能快速消弭,因用料极贵,所以难得得很。
寻儿一怔:“这,奴婢听说,这羊脂膏极其珍贵……”
玉风公子虽是貌美,到底是男子,哪里要用这些东西。
展倾玄淡淡道:“我知道。”
“小姐正值青春年华,应当留着这些自己用的。”
“我用不上,”展倾玄又拿了梳妆台上的一只碧色小盒,道,“灵玉调制的花膏极好,于我便够了。”
她确实肤色极美,连去塞外一年归来时依旧如凝脂通透,这般天生丽质,倒真叫其余贵族小姐们羡慕不得。
“在塞外时,我见他身上多有伤痕,想来往昔时日过得并不容易,你们以后也对他亲近些。”
两个丫头连忙福礼:“奴婢明白。”
展倾玄点头,留下灵玉同九月收拾屋里,自己换了件云纹素白交领缎衫,一条水色月华下裙,外罩一件浅黄色斗篷,领着寻儿便出垂花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