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感到很烦躁,他并不想待在这里。数次起身倒上茶水,都想一走了之。可是,好奇心加上对未知的恐惧,又促使他重新坐下。姬明不由地感慨想到,人还真是个矛盾的生物。朱世伯依旧坐在那里,梳理着逝者的仪容,这种背影似曾相识。平静祥和,让人心情安宁,如同面对岁月的常客,独自静默。
年老的仆人出出进进,不到片刻的功夫,桌子上已经堆集起了层层书籍,有破旧不堪,有崭新如镜。书籍的纸叶间,停留的是时光的烙印。也许百年以后,我们也会成为纸间的点墨,或者从没出现。老仆人依旧默默地站到帷幔后面,像个梁柱一般,一丝不动,连呼吸都不发出声音。
“赵蒙燕王齐韩张......”朱老伯抽出一本破旧的书籍,明显修葺过很多次,淡淡地语气说道。
“小彘,你娘去世已经多年。蒙氏灭亡,你大哥病逝,加上中毒,抑郁而终。你二哥可能有些印象,他有个叔叔,也是我的弟弟。被我岳父正法了。罪名,违反军纪,粮草违期,致使大军溃败。”朱老伯轻声地说道,像是点评邻人老者离世。
“什么?外公杀了叔叔,那父亲......”朱小少爷惊骇地站了起来。印象中,还一直以为父亲是独子呢。
“大军北征,反攻天狼,你叔叔奉命运送粮草。圣旨所言,四月初一到达,他五月才到,按律当斩。临死前传书与我,有人害他,他得到的消息是五月十日运到。北征失利,众多世家子战死,燕地王氏衰落四散,蒙氏造反被诛杀,韩氏被取消贵族,嫡系死伤殆尽,齐地张氏于四国时期家主离奇失踪,衰败而灭。我父亲不再许我进入朝堂,一心经商。你母亲到死都不相信蒙氏造反,再三叮嘱我不能废了嫡系。”朱老伯有些沮丧地笑着,伸手轻轻抚摸面前妇人的脸庞。
两人已经懵逼,不懂父亲何意。只是呆呆地等待着下文,姬明却后背湿透,脑门上不停地滴下汗液。手抱着茶杯,有些颤抖,不停地喝着茶水,眼神有些恍惚。
“姬公子,你没事吧?”朱遇龙有些担心地说道。
“没...没事,有些热。”姬明努力地挤出笑容。
朱老伯突然笑了起来,起身走到姬明身边,给小家伙倒上茶水。
“赵蒙燕王齐韩张,江胡魏韩南赵冯,蜀刘荆朱吴陆周,天下归一唯帝裔。分贵安民御天下......”
“啪嗒......”
“世伯,我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姬明慌忙起身,忘记手中茶杯,举手作揖,瓷杯落到地上摔成碎片,吓了一跳。慌忙擦汗,朗声告退,抬脚就走。
“慢......”朱老伯突然一声大喝,悠闲自在地靠近姬明,轻声说上一语,脸上逐渐露出灿烂的微笑。
“砰......”
姬明吓得连连后退,撞到身边的桌椅,翻到在地。面上带着狰狞地颜色,不知不觉泪水流下,怒吼道:“世伯为何害我?”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你太聪明了,所以迟早会面对,无可回避。我思来想去,今日种种悲剧,或许起初就已经埋下了。想象一下,今日没有你,我朱家会如何?”朱老伯蹲下身来,轻轻地拍着姬明的肩膀,眼中带着笑意。
朱家两位少爷不知不觉皱起眉头,惊讶地望向地上的少年人。
“对不起世伯,我不懂你说什么?既然觉得我帮了你家,那你为何还要以怨报德?我真的困了,抱歉。”姬明匆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往门外跑,带着小鼠狼狈逃窜。
“爹,麒麟哥,这是怎么了?”朱小彘跑到门口,看着对方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好奇地问道。
“见微知著,他太聪明了,而聪明人往往会麻烦不断,甚是会陷入绝境。所以很多年少成名的大相,最后都躲到深山里修道去了。为父有种不祥的感觉,故而今日着急告诉你们家族的传承。小彘,你要抓紧时间成为合格的家主。”中年人再次低声说道,重新回到妇人面前,开始整理衣物。
“爹,你别说丧气话。事情都过去了,你修养些时日就好了。”朱小少爷回过头来。
“你朱大哥的调查很可怕,这股妖人祸乱荆襄,必然跟今天这波歹人有关。而且刚才家仆送来仵作的报告。这波贼人成分非常复杂,有军伍之人,有悍匪,更有寺庙之人。爹有种感觉,今日那道人谋我朱家至少十余年了。”
朱小少爷豁然起身,惊诧地瞪大眼睛。朱遇龙则低头沉思,不时闭着眼睛思虑,牙关紧咬。睁开眼睛,犀利如剑。
姬明肯定不知晓后面书房所说的话。他不想知道,甚至着急把刚才听到的话,努力忘记。为了摆脱烦恼,抱着新认的妹妹,在屋里上蹿下跳,追逐打闹。小姑娘经历长久的囚居,平时都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抓昆虫,或者在屋里抓蚂蚁,有些放不开。
姬明只得拿出送给师姐的玩偶抱枕,来逗弄着小女孩,直到展露天真的微笑。两人争夺着软绵绵的枕头,互相打闹,完全无视一边的六师姐。小莲的脸上已经冷若冰霜,冻得小鼠都不敢靠近。看着自己最爱的枕头,最喜欢的玩具,被姬明拿来,丢来丢去,心中泛起杀人的冲动。如果不是小姑娘高兴,恐怕对方早已经躺在地上了。
“好了,深更半夜,天都快亮了。回去睡觉吧......”姬明揉着小姑娘枯黄的头发说道。
“平时都是娘抱着我睡觉的,我一个人睡不着......”
“没事,今晚姐姐抱着你睡觉......”小莲师姐笑着说道。
“我想哥哥抱着我睡觉......”小姑娘楚楚可怜地说道。
姬明感到一阵寒意,看着师姐冷着脸,盯着自己。小姑娘缺乏安全感,自己又是对她来说,比较亲近的人,所以才会这样,难道还怪我喽?姬明无奈地摇头,看着小姑娘眼中含泪,只好退而求其次。
“要不你跟姐姐在床上睡觉,哥哥就睡床边地上,这样你就能睁开眼睛看到我了,乖乖地听话......”宠溺地摸着黄发,笑着说道。
“那好,哥哥,晚上不许离开......”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往床上爬,抱着枕头,一刻不停地盯着姬明。小莲师姐脸色通红,欲言又止。
“脱了衣服上去啊,愣什么呢?天都快亮了,困死我了......”
“你出去一下,我脱外衣......”
“哥哥,不要......”
姬明无奈地背后身,嘴里还在不停地吐槽。
“有什么害羞的?又不是没看过,都是老熟人了。”
“砰......”
“睡觉了......”
“哎呦......”
姬明背后被人一脚踩上,摔在地上的软被子上,有些愠怒地坐起来。眼含怒火地盯着被子里的人,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抱着枕头,倚在墙上。
“算你识相,睡吧,白泽......”
“哥哥你先睡,我看你睡着了,我再睡觉......”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
可怜的孩子,这都是做的什么孽?姬明转过身来,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小姑娘努力瞪大迷糊的眼睛,不停地点着头,可是始终不肯睡去。直到姬明响起微微的鼾声,这才垫高枕头,趴在床沿边上睡觉。
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争权夺利,以为孩子不懂。其实,孩子的心灵非常敏感,只是缺乏社会的阅历罢了。她知道母亲死了,就跟自己养的小虫子一样,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以后的以后,生活里都没有她了。她成了孤独的孩子,幸好又有了哥哥。小姑娘睡梦中,笑着哭泣,轻声地喊着娘。姬明坐起身来,突然很想抽支烟,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屋顶的雨声。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姬明能够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头。有些恼怒,转过身去。这家伙锲而不舍,跟着转过来,甚至用羽毛挠着。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昨天忙碌一宿,天亮才睡着,就不能让人多睡会吗?
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到六师姐挤眉弄眼,向小姑娘使眼色。白泽捂着嘴巴,强忍笑意。小鼠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
“嗯?你们干什么?”
“啊...哈哈......”
姬明突然出声,小姑娘吓得一声尖叫,笑着跑到被子另一头,躲了进去。
“啊呜......老虎酣睡,你也敢过来打扰,看我抓到你......”姬明假装老虎,追到被子里把小姑娘提了出来。
“七哥,吃饭了,朱小少爷问,要不要带她去送最后一程?半个时辰后出发......”小鼠懒散地说道。
姬明点点头,起身开始洗漱,等到小姑娘一起吃完,牵着手一起往外走去。
生前功名利禄,死后不过一捧黄土。朱家没有大办丧事,一个死去的人,如何办丧事呢?朱伯父鬓角有些斑白,带着寥寥几个下人,抬着棺材从后门离开。姬明抱着小姑娘跟着后边,一身纯白衣服的襦裙套在白泽身上,全当孝服。墓地选的风水俱佳,连姬明这个外行都能感觉得到。棺木放进去,朱老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提着一壶浊酒自斟自饮。
“白泽,跟哥哥学,捧一手黄土抛进去......”姬明指导着小姑娘。朱老伯泪光连连地看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唉声叹气。
“白泽,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姬白。雄鸡一唱天下白,你将生活在阳光之下......”
姬明轻声地说道,朱世伯微微一顿,依旧举杯畅饮。
“我曾听过一位先人,名为纳兰性德,做一首木兰词曲,今日方得真意,一并送给伯父。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姬明轻声说道,拉着小姑娘的手,逐渐走向远方,消失在晨雾之中......
阳光穿透雾霭,洒向大地,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