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乔帆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韩冰紫色的头发和浓艳的妆容，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想过两人阔别多年的重逢，像电影里一般，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人海，或在大忆青春往事的同学聚会上……但独独没想过，他们会在酒吧重逢。而且，是他带着新晋女友举杯对饮，她卑微地求客人买酒消费。时光像神奇的消融剂，化去乔帆的耿耿于怀，让最初读到那封分手信时的愤怒和耻辱全然不见。更可怕的是，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韩冰，用不了一会儿，便丢盔弃甲，再也恨不起来。
回来的路上，向欣予不停地追问乔帆为什么突然沉默。乔帆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和向欣予分享关于韩冰的任何信息。到家之后，他连澡都没有洗，心里乱成一团麻。他的脑子里有无数个问号，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韩冰为什么会在歌厅卖酒？韩冰为什么不愿意跟他相见？韩冰在国外难道过得不好吗？韩冰……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乔帆一夜无眠。今天，单位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需要提前审核报告。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完全沉浸在糟糕的个人情绪中。他心不在焉地换上衣服，就下了楼。车子开出才两个路口，交警就对着乔帆不断地打手势。乔帆心情烦闷地坐在车里等红灯，也没有去想交警的手势是什么意思。直到交警大步走到他车前，示意他把车开到路边，乔帆才注意到。他不情愿地照做，心里极其不爽交警的无理取闹。大早晨的他又没喝酒，拦车很没道理。乔帆摇下车窗，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交警同样没好气地回他一句：“你说呢？”
“你拦我车，我哪儿知道？我还要上班，要查驾驶证，给你。”
“今日限行尾号4和9，你违规上路。按照交通法规定，罚款200。”
乔帆刚才的火气一下子没有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限号上路才招来交警。只好乖乖地下车，从警察手里接过罚单。这么一折腾，等到单位，其他人已经基本进入工作状态。
乔帆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个金枪鱼三明治，错不了又是向欣予的爱心早餐。怪不得进门的时候，唐双的小眼神飞了他一下。乔帆把早餐推到一边，没有吃，但还是在微信里对向欣予说：“早餐很好吃，谢谢！”
他还顺便打开高中同学群，仔细地查看群成员信息：赵敏健、于晓菲、佟卓悦、柏青峰……熟悉的名字一个接一个，还有未改实名的他也逐一检查，但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从来也没有谁在聊天的时候提起过韩冰。前一阵子班里安排春节聚会，统计到最后，能参加的人不过三分之一。乔帆把名单看了好多遍，也没有找到韩冰的名字。就好像大家谁都不记得98班曾经有过这么个人。也许，所有疑问都只能韩冰来解答，谁也无法替她去回忆过往的人生。
乔帆决定推掉和向欣予晚上的约会，再去酒吧找韩冰。他发信息过去，说晚上去见个大学同学，不能一起吃饭，向欣予回过来一个小笑脸。乔帆之所以不打电话，是真的不太习惯欺骗善良人。只用文字表达的谎言，还好掩饰一些。
晚上七点零一分，限号取消。乔帆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开车去了希神酒吧。他走到头戴月桂花环的宙斯前时，客人还没有几个，演出台上连灯光都没有打。乔帆坐到吧椅上，仔仔细细地扫视四周，除了几个男服务生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他冲调酒师招招手，胡乱指指酒水单上的一杯冰蓝色鸡尾酒，什么味道他不在意，他只想用消费的诚意来换取调酒师帮忙的诚意。他接过酒，放在一边，直接了当地问，“冷……可可，今天晚上来吗？”
瘦瘦高高的调酒师一边晃动手里的摇酒器，一边打量乔帆，笑笑说：“最近来找冷姐的客人还真是不见少啊。她可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泼辣，没点耐心和道行的人大概是见不到她的。”
乔帆听得出来调酒师话中有话，便不做声响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钞票，推到调酒师眼前，问：“我怎么才能见到她？”
调酒师非常自然地收起小费，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热情些，凑向乔帆说：“冷姐这人太有个性，她的工作时间不受限制，想来就来，不想来天天休假，我们老板都惹不起她。谁让人家是水总罩着的呢？我们所有这些人，还不都是靠水总吃饭的。别说希神了，这酒吧街少说也得四五家，都是水总投资的。”
这一番话，听得乔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是命运一手把韩冰推入风尘，还是风尘的灯火蛊惑了韩冰？水总又是谁？他和韩冰什么关系？凭什么罩着她？100块钱小费换不来更多的信息，乔帆只能寄希望于韩冰今天晚上会出现在酒吧。只要她出现，无论如何都要问个究竟。他默默地坐在位置上，翻看手机。冰蓝色的鸡尾酒看起来很清爽，入口的烈劲儿却极有层次感。一杯酒喝到只剩下几个冰块趴在杯底，乔帆才想起来问问调酒师这酒的名字。调酒师非常专业地告诉他，这个酒叫“海伦的眼泪”，用6种等量烈酒混合而成，一气喝下去能依然神智清醒的都是英雄。还没来得及等到韩冰现身，乔帆就觉得眼前的东西纷纷摇晃。他问调酒师几点了？对方掏出怀表看了看，告诉他11点半。想想明天还要上班，乔帆用手机叫了代驾。今晚等不来，明晚再来；明晚等不来，后天再来。就算真是一场持久战，他也要坚持到韩冰现身。
向欣予并不知道乔帆最近在忙什么。要么推说有约，要么吃完饭，就匆匆离开。她问过唐双是不是公司有什么烦心事。电话里，唐双笑呵呵地说：“公司每时每刻都有事，他是经理，自然要比别人忙。你就别胡思乱想啦。”即便有唐双喂给她的定心丸，向欣予就是感觉乔帆明显心不在焉，话也比以前少。左思右想，她忽然想到不日之前，乔帆体检的事情。会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才心事重重的？作为女朋友，一定要在意他的健康。想到这里，她慌忙拨通妈妈的电话，“喂，妈，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哟，宝贝女儿今天说话出奇客气，有什么事情要妈妈帮忙？”杨叶卿惊讶地说道。
“妈，我有个好朋友，前些日子公司体检。他比较担心体检结果，但通过公司拿回来得需要一段时间。体检是在市肿瘤医院做的，委托方华原一鼎。我朋友名字叫乔帆，大乔小乔的‘乔’，一帆风顺的‘帆’。我记得你说过，肿瘤医院有认识的人。你先帮我打听下体检结果呗？”
“原来是这事，这个乔帆是你什么朋友？”作为母亲的敏感，让杨叶卿忍不住追问。
“嗯……也不瞒你，我谈恋爱了。乔帆就是我男朋友。”
“什么？”杨叶卿这下吃惊不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希望独生女儿回国，可才几个月，这就找到男朋友了。对方什么条件，也完全没听向欣予说过，合不合适，总要让父母给把把关的。“都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了，你才告诉我。这要不是有事求我，是不是还打算闭嘴不说，搞突然袭击？”
“不是的，妈。你别偏激，我只是怕说早了，事情有变，才一直不愿意讲的。”
“男方什么条件？跟你合不合适？”
“妈，你放心，乔帆和唐双在一个公司，是唐双的经理。事业正处于发展期，经济条件也不差。改天你和我爸要是有时间，我可以约来乔帆一起吃饭，让你们见见，肯定符合你们的要求。”
听向欣予这么说，杨叶卿总算稍稍放心些。既然是女儿拜托的事情，肿瘤医院又确实有认识的朋友，那就帮着问问。她答应向欣予有结果了给她打电话。向欣予这边呢，并不打算对乔帆提这件事。万一是她多疑，乔帆可能会对她有看法。还是等有结果再说。
一连六天，乔帆都会在9点左右出现在希神，每天都坐在吧台，点一杯酒，眼睛四处寻找。到后来，调酒师都忍不住拿他打趣，“哥，你和冷姐是老相识？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执着天天都来？”
乔帆苦笑一下，说：“告诉你实话，你能帮我找到她？”
“得，哥，你还是别说啦，我可没能耐帮你找冷姐。”调酒师晃着摇酒器就走开了。又是一晚一无所获，乔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转眼就是星期天。乔帆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就是没有力气起床。连续六天酒吧蹲守，除去酒精造成的晨起头痛之外，一无所获。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门铃声。探起身，仔细听听，果然是有人按门铃。乔帆摸过来手机一看才八点半。大礼拜天的，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他胡乱地套上衣服，走到门厅，从猫眼里一看，向欣予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乔帆赶紧把门打开。
“欣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昨天睡得晚，刚醒，还没洗漱呢。”
“唉，我怕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一着急，就直接来找你了。”向欣予气喘吁吁地说。
“快进来坐。看你这上气不接下气的，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向欣予连鞋也没换，就坐到沙发上。接过乔帆递过来的水，猛喝几口。平静下来之后，就招招手，让乔帆也坐下。她定了定神，说：“乔帆，我先要向你承认个错误。最近几天，我看你心神不宁，担心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那天你体检结束后就有点小怪。所以，我就拜托我妈找肿瘤医院的朋友打听你的体检结果。今天早上，我妈把手机反拍的体检报告发给我。并且，嘱咐我一定要催促你复尽快查。我不敢耽搁，就一大早跑来了。”
乔帆晨睡未醒的倦怠被向欣予的话一扫而光。他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焦急地问：“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会吧？”
“你先别紧张。”向欣予安慰乔帆说。“只是让尽快复查，也没有确切诊断。很多时候都是虚惊一场。尽快复查，就是为抢得先机。我把报告发给你，你看看再说。”
打开向欣予发送过来的图片，乔帆一张张地翻看，一连好多个的“未见异常”。直到胸部CT扫描报告页，才看到两句莫名其妙的医学描述：两侧胸膜下多发微结节，考虑良性结节可能性大；胃小弯侧壁钙化灶，建议增强CT检查。乔帆的心瞬间沉重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是微结节？胃小弯侧壁钙化灶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妈说，这只是初步的影像检查结果，到底是好是坏还是要通过其他检查或者临床来确定。良性结节也就是一些不会影响身体的增生组织。胃小弯就是胃向里凹的那侧，外侧叫胃大弯。钙化灶就是类似结石的钙质沉淀。我妈是这么跟我解释的，我也不是非常了解。目前来看，还是要有进一步的检查。”向欣予能给的解释，也就只能到这种程度。钙化灶到底怎么回事，她也很担心。包括她妈杨叶卿在内，谁也希望，它不是个事儿。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你妈有没有说？”
“我妈说要么做上腹增强CT，要么直接做胃镜，基本能做出判断。”
“公司有那么多的工作，我哪里有时间老是跑医院？钙化灶，就钙化灶，还能造了我的命？”
“哎呀，不许你瞎说。”向欣予有点生气，怨怪乔帆态度不积极。“我妈在的第四医院就能做上腹增强CT和胃镜，咱们今天就去。要是一检查嘛事没有，我们下午不就可以安心享受周末了吗？”
“欣予，瞧你这担心劲儿，是怕我死了，你就被失恋，还得麻烦再相亲吧？”乔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这种低级玩笑，可能就是为缓解下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的紧张气氛吧。
“乔帆，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真生气啦。我是最不希望你有事的人。你如果真是我最后的爱人，我今生无憾，求之不得。”
向欣予的话，听得乔帆也有些小感动。他只好收起脸上勉强的笑，答应向欣予今天就去医院。才三十几岁，难道就要和医院打上交道？本来还想骄傲一下坚持健身的伟大数据，这下可好，长个钙化灶。乔帆的情绪，已经有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懊恼。
向欣予开车，乔帆坐在副驾驶座。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聊什么样的话题。车多、红灯灯时长已经聊了好几个路口，再聊下去就太敷衍了。乔帆索性装睡，脑子里不可控制地反复出现“钙化灶，钙化灶，钙化灶……”凡是有点规模的医院门口，总是少不了排起汽车长龙。看乔帆闭上眼睛，向欣予还体贴地关掉车上的音乐。她哪里知道，乔帆其实早就眯缝着眼看救护车从旁边的专用车道飞速驶出好几辆了。总算是等到他们的车排卡放号了。向欣予接过门岗保安递过来的卡，再看看后视镜里比刚才还壮观的队伍，轻点油门，把车一路开到地下车库。直接把乔帆带到挂号大厅。乔帆这才反应过来，向欣予她妈在这家医院工作，她之前肯定来过，才如此熟悉地形。也是难为向欣予了，刚当上他女朋友没几天，这就得为他的“钙化灶”东奔西走。乔帆心中对向欣予生出几分歉意。
向欣予给乔帆挂了消化内科的号，并嘱咐他先不要吃饭，因为要抽血做一些列的生化检查，之后才能确认是否适合做胃镜。乔帆对医院各个科室朝哪儿开，一无所知，只好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向欣予身后，在消化内科和化验室之间来来回回地跑。还是在向欣予给她妈打过电话之后，才被一个护士接过手中的挂号条和病历本，从长长的候诊队伍中解放出来。他们跟着护士，从员工通道，进到医生的办公室。那护士低头对医生耳语几句，医生看完当前的病号，就示意乔帆坐下。简单地问了他近来饮食情况和身体状况，乔帆答一切正常。医生就抽来一份检验申请单，龙飞凤舞地写了点什么，然后，他说：“一会，家属去交费，你把这瓶药喝下去，过半个小时进来找我做检查。”
乔帆怯怯地问：“医生，这是什么药？为什么要喝？”
“麻醉药剂。在舌头低下含一会再咽，效果好。快去交费做准备吧。”
乔帆真想扔掉药瓶，潇洒地离开医院，再也不要回来。可是，他不敢。尽管，对未知检查手段和过程倍感紧张，他还是无奈地看一眼向欣予，然后，老老实实地把那棕色瓶子里的液体喝到嘴里，压在舌头低下不敢咽下去。简直比“海伦的眼泪”还要难喝。没过一会，乔帆的舌头根部就开始发麻，这种麻木感渐渐扩散到舌尖，甚至半个口腔。
交费回来的向欣予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不要紧张。乔帆只得拿出男人该有的天不怕地不怕，昂首阔步走进检查室。看到医生手里拿的黑软管儿，他眼前一黑，不会是要用这个管子来插他吧？他按照医生的吩咐左侧躺卧到检查床上，松开衣领和裤子。随后，接过医生递来的牙垫咬上，恐惧和不适感继续加重。医生嘱咐，检查过程中实在难受，可以举手示意，但绝对不可以咬管子。让乔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根黑管子被戴口罩的医生娴熟地插进他的嗓子。他本能地想抗拒，看身边两位医生一丝不苟的眼神，只好强忍住恶心和疼痛，听任医生把管子一直往下放。医生刚刚交待的什么口吸气、别喘气，乔帆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反应无比混乱。那会，他甚至有点恨医生，骗他喝得是麻醉药，偏偏他就是有感觉。鼻涕、口水、分泌物……躺在检查床上的人，哪里还有尊严？
如果，这一遭罪能够换来一个皆大欢喜的检查结果，那也是极好的。然而，向欣予和乔帆看到胃镜检查结果，心里的担忧急速增长。检查报告显示：镜下可见1.5cm大小半球状隆起，顶部粘膜充血糜烂，微凹。诊断结果：胃体隆起病变？粘膜下肿物待查？粘膜组织活检显示“粘膜慢性炎症”；建议进一步做内镜超声检查。乔帆焦急地追问医生，报告描述的那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医生看了看他说：“不是钙化灶那么简单，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也许是增生物，比如肿瘤，或者其他。但目前要先干预表层炎症糜烂，这样才好明确判断。先吃一周修复胃损伤的药，再做检查，期间不要饮酒，不要吃刺激性食物。”
心情沉重地回到车上，乔帆这会儿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看袋子里医生给开的药，连名字都那么让人堵心：雷贝拉唑钠肠溶片和磷酸铝凝胶。只是一个状况不明的隆起病变，乔帆却感觉自己和向欣予的人生双双毫无预兆地急速下降。再见韩冰，健康体检，这本应该是乔帆可以欢呼雀跃的好事。却一个比一个残酷地对他开虐。向欣予尽力表现得轻松一些，拍拍乔帆的肩膀说：“别紧张，就是先吃几天清淡的，养养胃，说不定下次复查就完全OK啦。”
“欣予，谢谢你这么为我跑前跑后的。”乔帆一脸歉意。
“你啊，总是跟我这么客气。既然我敢向你表白，就已经做好接受你一切的准备。再说，生活里不发生点事情，那还叫生活吗？”
乔帆抓住向欣予的手，对她的安慰满怀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