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廉感觉自己腿中仿佛灌了铅铁,口鼻中也是异常干燥。他舔了舔嘴唇说道:“项大人,看昨夜抗击突厥围攻的光景,这堡内男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外面有突厥兵游弋,他们是断断不敢弃城外逃的。难道这全堡男女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项辛也在暗暗念叨,这堡垒只有主侧两道大门,赵廉和袁猴儿放了一夜的风,压根没有人从正门出入过;这侧门的大木栓未曾放下,地面也没有大队人马齐进齐出的痕迹。镇子里几千人口到底跑哪儿去了?真是奇也怪哉。
可又转念一想,这田家堡常年孤悬关外,被突厥人骚扰是家常便饭,应该早就做了临敌准备。也许是城寨中掘了暗口,全城人连夜沿地道撤走了也未可知。
项辛踌躇来踌躇去,正考虑是不是要就此撤退,忽然瞥见不远处小屋窗棂下有什么东西正明晃晃闪烁着。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捡起那反光的东西,一眼就就认出这是面黄铜护胸镜,脱落自乌钢金明铠;旁边还散落着几片三棱形的鳞甲,来自文山铠。
这都是高级军官的盔甲配置,显然是有唐军将官曾经在此激烈地打斗过一番!
果然有讨北军进了堡寨!
项辛重新燃起了希望,伸手将护胸镜揣进了怀里,又抄起门边一根长矛,决意要深入堡寨一探究竟。
赵廉看他没有走回头路的意思,偷偷地骂了两句娘,硬着头皮跟他向堡内走去。
两人谨慎地猫步潜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即便如此,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上,仍然显得十分清晰。
一路走到了镇子中央,只见一座大屋的飞檐斗拱从灰色围墙顶上露出,一看就是堡中有头有脸之人的居所。门口散着几摊鲜血,还有数个带血的脚印子。
项辛与赵廉交换个眼色,轻轻地抬手推门。门应声而开,果然没有上锁。
进到了屋内,眼见满地狼藉。桌案都被掀翻在地,一张竹椅更是碎成了数段。项辛在地上又发现了几片文山铠鳞甲,以及一柄嵌银虎牙短刀,更令他笃定曾有官军在此打斗过。
可敌人是谁?突厥人也没有攻进来啊?
墙壁上留下了几处带着血丝的抓痕,从离地高度看,是某人曾趴在地上挣扎求生的痕迹。
赵廉单膝跪地,双指在地上污血中捏了一把,不禁大惊失色,慌张地压低声音呼到:“项大人,这血迹还未完全干透,此人被害至多不过一个时辰!”
杀人者还在堡内!两人本已紧张的这心这下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赵廉抽出腰间长刀挡在胸前,与项辛背靠背互为掩护,警觉的四下里扫视,缓缓退出屋外。
两人脚步放的更轻,一步步退到大街之上。赵廉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已怕的不行,只听他低声道:“项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速速离开为妙啊。”
项辛却不为所动:“我还要再去查探一番,赵兄若怕了可以先走一步,不必陪我犯险。”
“你个憨獠子,埋汰我呢不是……”
赵廉内心怒骂,嘴上却依旧大义凛然:“项大人不走,兄弟我必奉陪到底!”
此时天色阴沉而多云,阳光不知道躲去了哪里。项辛却觉得喉咙中有股说不出来的干渴,极想找点水来灭一灭口中的火气。赵廉也是同样的口干舌燥,嘴皮子都翻起了泡。
两人挑了几间民居一路翻过去,可水缸里都是空空荡荡,一滴不剩。
赵廉气的满面通红,又不敢放声大骂,只能暗暗啐了几声“他娘的”来撒气。踅摸半天后,二人终于在那棵巨大的树木下头找到了一口水井。
站在树下,才看出这巨木是棵宏伟的银杏。时值八月之中,此树正是枝叶婆娑、绿意盎然。仰首目测,约有十丈之高;拉手环抱,足有五人之围。状如虬怒,势如蠖曲;苍翠四荫,雅若图卷。
看那树木古老伟巨的样子,恐怕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寿数。赵项两人一时看得出神。
井上有座转轴取水的辘轳,赵廉抢先一步挡在辘轳前头,右手轻轻拍打胸膛,用嘴型做出“放着我来”的意思。项辛点头表示感谢。
赵廉深呼吸了两口,右手握住轮杆,准备展示一下自己力气。谁知蓦地里一道白光突然袭来,堪堪擦过他腿边,在地上击打出一声闷响。
有人!
赵廉与项辛同时转头,前者看向落地点,后者则看向白光发出的方向。有个人影从巷子一闪而过,项辛脚下疾风乍起,立刻抬脚追了上去。
等他追到巷内,对方已经闪过了巷尾;待转过巷尾,又看见那人背影消失在了远端;就这么追来拐去三四次,街道越变越窄,好像此人是在故意引诱项辛深入。
项辛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心想这样下去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必须想办法抄个近路。他左脚发力向墙上一蹬,跳上了右侧屋顶,居高临下地捕捉逃跑之人的身影。
前面偷袭之人不时地回头确认“追兵”方位,等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了项辛身影,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而项辛沿着屋脊快奔几步,已经冲到了和那人平行的位置,马上来了个凌空翻越,稳稳落在了对方身前!
逃跑之人大吃一惊,刹车不及,闷头撞进了项辛怀里。
“哪里走!”项辛施展擒拿之术,双手齐发——右手如铁钳一般掐住对方咽喉,左手则制住其右臂。右膝带重心向前一顶,把目标压在了巷壁之上。
定睛观瞧,偷袭者竟然是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看样子大概只有十一二岁,身量略显瘦弱。一双豹眼全无惧色,紧紧盯着项辛的面门。
就在这档口,赵廉也已经追了上来,正轻声喊道:“大人莫要伤他性命!”
“放心,我……”话才出口,项辛忽然感到了一股巨大力量将他顶起!少年竟以双手破双手,生生掰开了他一双腕子,更向前用力一推,顶的项辛顶踉跄几步,松开了钳制。
项辛张口结舌。他自诩半生习武,沙场上连势均力敌的敌手很很少遇见,今天竟然被一少年的膂力压在了下风!
赵廉看两人分开,还以为是项辛听见自己的招呼后手下留了情,连忙奔上前来,一边摊开右手一边说道:“项大人果然宅心仁厚,这少年原无恶意,不必杀他。”
项辛面上一阵尴尬,低头见赵廉手中平躺着一支突厥制的白毛枭羽箭。箭头用布条包成了卵形,毫无穿透之力,自然是没带伤人的心思。
项辛向少年拱手道:“项某方才多有得罪,小哥儿莫怪。敢问此箭是何用意?”
那少年见项辛满口客气,脸上也堆满了亲切笑容,紧张的身形稍稍放松了些。他一字一顿说道:“你们,是谁?”
项辛正要回答,赵廉突然插嘴进来:“咱们是木字堡的丁户,前日里遭了兵祸。兄弟二人逃来这田家堡寨,见无人守卫,就翻墙进来寻个吃食,哪知道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真个是口里干生心里闹腾。碰见小兄弟也是缘分,只是不知为何要拿这卵子箭射在下哪?”
项辛听他忙于掩饰官军身份,心想这人江湖经验较多,大概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便不再说话。
少年听它把这圆头的箭叫作“卵子箭”,噗呲笑了出来,答道:“井里,没水。井里,有妖。怕你们,扰到妖。不射你……怕你,叫。”
项赵二人听了他的回答,起初是恍然大悟,而后更感到奇怪。
这吃人的妖怪是怎么个说法?
以前只在江湖术士和坊间奇谈里听过妖怪,如今从一个少年嘴里面说出来,还说的如此认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赵廉附耳项辛道:“看他这口吃不清的样子,许是个痴傻的,不必入心。”
那少年突然满面通红,怒气冲冲道:“你……才傻的,我……不傻。”
赵廉一下子羞到了耳根,更感到几分惊奇:“你怎么听到的?如此细声细语……也能听得?”
项辛赶紧为他打个圆场:“小哥儿,我这兄弟爱耍玩笑,你莫见怪。敢问堡内长者何在,可否带我二人前去相见?”
他字字斟酌,不敢提及昨天晚上看到的堡寨被围之事,以免让这孩子看破赵廉刚才的谎话。
“我,我才不带你们去。”少年脸上怒气未消,向一边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两人。
项辛心中却十分欢喜:到底是个没城府的孩子,他说不肯带我们去,言下之意自然是还有其他的生还者。
他递了个眼色过去,赵廉立刻心领神会:“小英雄,小爷爷,是我不该,是我痴傻。咱个兄弟有要紧事跟堡内管事的商量,人命关天,你就带个路可好?”
少年听他服软,脸上的红胀消去了一大半,但还是不肯松口。
赵廉挠挠脑袋,正在想拿什么招儿再劝他一次。忽然听到凄厉的哨子划过北方天空,清锐之音由远及近,消失于两条街巷之外。
他面露大惊之色:“鸣镝箭!他娘的,是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