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
苏杭觉得,如果今天出门前看了黄历,上面一定写着“诸事不宜”。
首先,她低估了本市早高峰时间的拥堵程度,在一片车水马龙的繁荣之中,完美地错过了与柏林爱乐乐团的签约时间;其次,在她无奈放弃签约,换上礼服,踩着高跟鞋冲进宴会大厅面见媒体时,又因为太过匆忙而崴断了鞋跟;紧接着,助理又激动又慌张地跑来通知她,乐团那边也遇上了拥堵,居然比她还晚了几分钟才赶到约定地点,让她立刻放弃采访,重新转战柏林爱乐。
然而,就在苏杭觉得一切都峰回路转的时候,一条关于她的丑闻早已经以石破天惊的姿态在艺术圈里迅速传开,像瘟疫一样,感染了所有人。
所以,在她伸出右手,打算友好地和乐团负责人握手时,对方却递上了冷冰冰的平板电脑,指着上面那段令人发指的大标题,面无表情地质问她:“这是什么?”
猝不及防。
苏杭年少成名,是登上国际舞台的、最年轻的华人小提琴手。前段时间,她刚刚结束了和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出合作,在圈子里狠狠火了一把,甚至还接到了柏林爱乐的长期合作邀约。她的前途可谓一片星光璀璨。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居然被媒体曝出一桩性丑闻。那个叫夏牧野的记者把报道写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观摩了她跟乐团指挥滚床单似的。
她长这么大,别说滚床单,连杜蕾斯都没见过。更过分的是,无良记者竟然还添油加醋地说她仗着这层关系霸凌乐团其他人。随后,还真有没能竞争过她的选手站出来附和这篇报道。结果,就是这么一篇子虚乌有的八卦,让她几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到手的合约也瞬间蒸发。
苏杭看着这篇黄色小说似的报道,气得两眼发直。果然在这个人民币飘香的年代,对于有些人来说,职业道德早已算不上底线。
【二】
时针稍稍转动一个锐角,太阳渐渐向西移了一寸,而后,红木咖啡桌上的光线不易察觉地被拉长成一条纤细的斑纹,横切在两只白瓷咖啡杯之间。左边的咖啡杯里,只剩下一圈干涸的咖啡渍,而右侧的杯子里,依旧漂浮着一层松软的奶泡。
在这里阳光明媚,特别适合打家劫舍的午后,因为不实报道而被迫拥有了一段漫长假期的苏杭,采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把那个喜欢造谣生事的记者夏牧野约了出来。
苏杭双臂环胸,皱着眉瞪着对面沙发里的那位。
目之所及,是一片漂浮在光线里的轻尘,以及坐在对面灰蓝色布艺沙发里的、姿态优雅的小提琴。
苏杭吹了吹挡在眼前的刘海,对着文静贤淑的小提琴抱怨:“还真是倒胃口的报道,你也觉得是吧?连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小提琴光滑的云杉木琴板上泛着细碎的光,看起来颇为义愤填膺。
下午四点,一个男声准时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请问,是苏杭女士吗?”是个沉稳的男中音,音色清朗,像竖琴,每个字节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小半拍的余音。
大概因为学音乐的缘故,苏杭是个不折不扣的声控。有那么一瞬,她还真是要被那个声音迷惑了。可她很快想起,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只可能是那个乱写报道的夏牧野。再好听的声音也不能掩盖他龌龊的内心。
苏杭深吸了口气,把一腔怒火都聚集到了嗓子眼,扭身毫不留情地瞪向身后的男人:“是啊!你……”她满腔愤慨,却因为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突然被卡住。她干巴巴地眨了几下眼睛,最终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坐吧。”
面前一共有两张沙发,苏杭坐了一张,她的小提琴霸占了另外一张。夏牧野根本无处可坐。当然,苏杭完全没有要收起小提琴的意思。
她一直觉得,夏牧野写这样的报道无非就是想讹钱。料想他可能会仗势欺人,苏杭特意用这种方式开场,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不想,夏牧野还算有些气度,看见她和小提琴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便识趣地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了。
咖啡厅里充斥着一股朴素的气息,清清淡淡的北欧风,窗外是一排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擦了黑漆的铁栅栏在街边围出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一片泛黄的梧桐叶随风飘下,堪堪落在一只白瓷咖啡杯的旁边。
夕阳闪过一丝枯黄,不远处飘来了淡淡的咖啡香。
苏杭清了清嗓子。也许是香气袭人,她原本恼怒的心情竟莫名地缓和了不少,开口的声音也比预想的轻了几分:“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
然而,这位让她诸事不顺的罪魁祸首竟毫无自觉:“这一点,您在电话里并没有说清楚。”
闻言,苏杭慢慢瞪大了双眼,“嗖”地把手边的平板电脑推到夏牧野面前:“因为你的这篇报道,我接下来两个月的工作全被取消了!”
夏牧野只是瞥了一眼,速度之快,怕是连标题都没看清。紧接着,他矢口否认:“这篇报道不是我写的。”
苏杭张着她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毫无半点惭愧之色、甚至还面带微笑的夏牧野:“这上面写的可是你的名字!不要告诉我有人跟你同名同姓。”
夏牧野神色自若地点头:“当然可能是有人盗用了我的名字。毕竟,这个名字听起来还算文艺。”
“什么?”被兴师问罪还不忘找机会自夸?苏杭差点被夏牧野逗乐了。她向前倾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夏牧野,“你找借口的时候,能不能先打一下草稿?好歹是个男人,怎么敢做不敢当?”
夏牧野拿出手机,迅速输入几个字,然后把手机放在苏杭面前:“这是我的个人介绍。我是做国际政治的,不做娱乐八卦。”
苏杭学着夏牧野的样子,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和我没有关系,但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说法。”
夏牧野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你找错人了。”
大概是夏牧野表现得太正直了,反倒让苏杭有些心虚。她虽然梗着脖子,可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他的手机。上面一件件罗列着夏牧野获得的各项大奖。看起来,他在业内应该也颇有名气。写这种诋毁人的报道只会损伤他的名誉,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苏杭又悄么么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夏牧野。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脸颊两侧有一些婴儿肥,可下巴却尖尖的。有句古话叫“相由心生”。而夏牧野的这张皮囊,倒像是对他纯良内心的完美诠释,很难让人把他与那些肮脏的事联系在一起。
苏杭忽然感到一丝尴尬,好像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跑来兴师问罪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她慢吞吞地抓了抓头发,强行辩解:“就算这篇报道不是你写的,上面毕竟有你的名字,对你的影响肯定也不好,你怎么能任由它在网上传播?”
夏牧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人名这种东西,偶有重复实属正常。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但到目前为止,这样的报道还没有给他的职业生涯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危害。他自然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
他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对我的影响不大。”
“怎么会不大!”苏杭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夏牧野,“报道国际新闻的大记者的名字居然出现在这种黄色小说似的报道上,这就跟奥斯卡最佳女主角被黄色网站盗用肖像照片一样,有损名声啊。”
莫名的,苏杭很想拉夏牧野和自己统一战线,一起对抗那个毁人清誉的无良记者。可夏牧野居然由始至终都不为所动,并在接了一通电话后,匆匆丢下一句“抱歉”就离开了。就好像是两个坐下相亲的人,男方不满女方的长相而中途找人电话救场,然后溜之大吉一样。
刚刚还斗志昂扬的苏杭忽然有些挫败。她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鼓着双腮叹了口气。
入秋后的天开始渐渐缩短,刚刚那片带着毛茸茸的暖意的日光已经将天边挑染出几道暗红。夏牧野走得很快。皮鞋急切地踏过一片片落叶,仿佛还能听见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咔嚓声。
就是那一阵想象中的咔嚓声,竟无端地让苏杭有些悸动。
【三】
她可是个执着的女人。
晚上五点半,刚好是下班的时间。苏杭就等在夏牧野工作的新闻大厦前,背着双手,踮着双脚,哼着小曲在广场上溜来溜去。
身为小提琴家的苏杭虽然不像那些电影明星般名气斐然,但整幢新闻大楼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见过她的文娱记者对着她的身影指指点点。然后,在某一个时点上,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清脆的“夏牧野”,看见了一个女人像火箭发射般撞向新闻大厦的旋转门。
门边的夏牧野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篇与他毫不相干的报道而惹上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