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雨是富有极特殊情感的,就像夹杂着喜怒哀乐的人生一样。雨起雨歇,一梦南柯。雨点不是干瘪的平面,而是饱满剔透的水晶。我有幸见过雨点中央,落在指尖恰未破碎之时,那里有另一个斑斓多姿的世界。我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她,也看见了自己,还看见了过往戏剧性的人生。
听他们说,我生于一个漆黑的雨夜。雨水敲打着窗子“噼里啪啦”吵了一夜。他们是讨厌雨的,就像讨厌我的诞生一样。有时我甚至怀疑究竟是因为讨厌雨才讨厌我,还是因为讨厌我才连累了雨,直到多年后才明白,他们真正讨厌的只有我,雨是无辜的。即使在孩童时代,他们的眼神也像把锋利的剑,足以刺穿我幼小的心脏。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怪物,就好像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与别人私合留下的孽种。我很想看看那时的自己究竟长着怎样一副讨厌的面孔?可惜他们从未给我照相,又或者有相片却不肯留下一张,偏偏又留下了我。我很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惹人生厌的我降生?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充满鄙夷和恨意的目光有一个心安理得的落脚之处?但终究是没机会问了。那是另一个雨天,他们在一次交通意外中被撞死了。
出殡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撑着一把和身形全不搭调的黑色大伞在雨中踱步,聆听雨水溅落在伞面上激起的音调。那是富有节奏的欢快的音调。清纯的雨滴在脚边跳跃,像一群透明的精灵,绽放出一朵朵稍纵即逝的水花。我不愿走进那个人满为患的大厅,却又想看他们最后一眼,带着他们生前看我时同样冰冷无情的目光。耳边响起哀乐与哭声,可在我听来却是动听的。当棺盖被盖上的那一刻,我握紧锤子,用力将一颗颗坚硬的长钉钉入棺盖边缘。那是我有生以来使过最大的力气,仿佛担心他们会顶开棺盖重新坐起来似的。直至亲眼见到两副棺材被抬进去火化,直至手捧他们的骨灰盒,忐忑的心才安定下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成了孤儿开始孤独生活的我就像一只被切开脑壳的猴子,随时都可能死去,但至少不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脑子像豆腐一样被人一勺勺送进嘴里。尚未成年却要迈出成人的步伐,走入成人的世界,艰辛不言而喻,好在内心是愉悦的。我在世人眼中见到的是多是不带温度的冷漠,在这个冷漠的年代,人和人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即便面前站着的是个怪物,只要不伤及他们就没人会来理你。如此一来生活虽然艰辛,可对我而言心情反而豁然开朗了。
保持距离远观,事物大多还是美好的。因此我也算有了几个走的不是很近的朋友,唯独爱情不敢碰,那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奢望的东西。并非没有欲望,而是童年的阴影过于沉痛,成了禁锢自己的牢笼。只是压抑的时间久了就有了冲破它的渴望。成年后,我也尝试着谈过几次恋爱,结果都以悲剧收场,牢笼渐渐成了诅咒,一个人力难破的诅咒。我像只受伤的刺猬蜷起身体,尖刺是对命运无声的抗议。我以为这辈子都将与爱情无缘,早在心里做好孤独终身的打算。可老天偏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个足以颠覆我人生的玩笑。
之所以说它是个玩笑,是因为我确实经历了爱情。不是错觉,也不是一厢情愿,而是真真切切的刻骨铭心以及肉体与精神的欢娱。只是这段感情也同样需要面对那个难破的诅咒。
认识她是在某天午后,大雨突如其来,以至很多人都被浇了个措手不及。她便在其中,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在我眼前慌乱地寻找避雨之处,而我的大伞无意中成了那个地方。我们一起躲在伞下,紧挨彼此,不似陌生人那般冷漠与拘谨。那时她正赶时间,我就提议将伞给她。或许真有急事要办,又或者看我还算老实,她在几次推辞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她先将我送到马路对面的咖啡店坐下,点上一杯拿铁,然后送上一个温柔的微笑,说办完事就回来,让我等她,之后才带着伞离开,也连同我的心一起带走了。
爱情悄然而至,就像这场悄然而至的大雨,让我猝不及防。咖啡中弥漫着一见钟情的味道。那一刻我已经忘了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只知道安静地喝咖啡,默默地等她回来。
窗外的雨仿佛变得具有生命力,我能从中听见雀跃的音符在跳动,亦如自己紧张的心跳。她说会回来找我,那我的等待就不再是难熬的。等待也不再是等待,而是充满希望的憧憬。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半杯咖啡的时间,我又扫兴地想起了那个诅咒。可现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罢了。她可能早有了男朋友又或是结婚了,有一个爱她的男人,甚至还有个可爱的孩子。就算回来也只是为了还伞,也可能早把这事连同自己一起忘了,又有谁知道呢?想到这我的心再次陷入悲苦。我犹豫是否还要再等下去?时间每过一秒,希望便以雪崩的速度坍塌。每一秒我都在抉择中度过,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晚上七点,天空还下着雨。我透过窗户,看见她打着伞穿过银白色雨幕小跑着往这边赶来。我没想到她会再回来,激动得坐立难安。我用双手使劲搓揉双颊,露出一个自认为柔软的微笑。而她,显然也没有想到我还在。我们面对面注视对方,望着彼此眼里似有还无的流露,笑了。随后为了表达谢意,她请我吃了晚饭。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事实上那天的晚餐吃得非常愉快,餐后还破天荒约了一场电影。这是前所未有的,不仅是我她也一样。爱情的种子由那刻起萌生出希望的嫩芽。
半个月后,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我小心翼翼地爱着她,不问过去,不想未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最纯最原始的爱情。
记忆中的雨总在不大不小地下着。可能是因雨相识的缘故,我们都爱雨。我们总爱在雨天出门,在雨天出游,在雨天做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灵万物一样需要雨水的浇灌与滋润。我们所经历的每一场雨都能找出彼此间的记忆,或大或小,或深或浅。那是可以用一生来回味的记忆。
……
雨水打在黑色遮帽上溅起“噼里啪啦”的雨滴,又沿帽檐汇聚到一起,不堪重负地滴落在宽大的黑色雨篷上。还是那个人,在楚江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睡着了,又好像在冥思。他没有打伞。一串调皮的雨滴悄悄潜入帽内,顺着脸颊和脖颈钻进他的衣领当中。不过这对他全无影响,他像刚睡醒似的缓缓抬起头。帽檐被压得很低,嘴上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有液体浸润了双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一个方向——楚江边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段围栏。
雨幕中,他隐约看见一位美丽的女孩正面朝江河坐在栏杆上,脸上充满了绝望与痛苦。黑色口罩因为嘴唇的牵动剧烈颤抖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雨,女孩眺望远方的眼神亦是罕见的。这种眼神他只在死人眼里见过。她的眼角渗出了泪。当这滴绝望的泪水溢出眼眶顺着女孩标志的侧脸滑入口中时,他再也按耐不住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想要抓住她。然而,指尖触及的是一片虚无的幻象,手掌穿过女孩身体的幻象捞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向前一倾,一头载入浩瀚的江水之中。
江水依旧波澜不惊地流动着。他朝着江水凝视,似乎要将它望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此刻,雨忽然下得更猛了。他脆弱的心房和这江面一样在雨点的冲击下变得千疮百孔。从今往后她只能留在他的记忆中,而这也成为他们一起看过的最后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