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是圣诞节。学校开始放假。
学校的规模比刚开始时扩大了许多,已经有六十个学生,这和我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当我目送着学生一个接一个离开学校时,心里多少有些不舍。
因为我已经决定,复学之后,我将放弃乡村女教师这个职位。
学生们对我也充满了眷恋,显然,我在她们的心目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出于这个原因,我答应她们,以后每星期去看望她们一次,并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当学生全部离开之后,我锁上教室,就在这时,圣·约翰走了过来。
“简,你不觉得做一些好事是一种快乐吗?”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确实,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当我把精力投放到教育这些孩子们身上时,我也得到了回报。这种回报就是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
“你放弃了这个工作之后准备干一些什么呢?”他问,“在今后的生活中,你有什么打算或者目标没有?”
我当然有打算,我要在下个星期四之前,把闲置下来的荒原居来一次彻底清扫,把每一样家具擦拭得一干二净,把温暖的炉火燃烧起来,然后准备足够多的蛋糕和馅饼。
因为在下个星期四,戴安娜和玛丽就要回来了。
“简,眼下我可以原谅你,让你充分享受家庭的欢乐,可是以后,我希望你不要把眼光局限于莫尔顿的荒原居,不要沉溺于亲人欢聚和生活的安逸,你的目光要远大一些。”他说。
“不要在平凡的事物上面浪费上天给予你的才能,”他顿了顿,“把你的坚毅和热忱奉献给一种合适的事业吧!”
圣·约翰的话并没有打消我整理荒原居的热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汉娜一起扫呀,刷呀,洗呀,忙得不可开交。之后,我还特意去了一趟城里,购买了一些新的家具,譬如崭新的地毯和窗幔,梳妆台上的镜子,等等。在基本保持了客厅和房间原有布局的基础上,这些经过我精心挑选的新家具,赋予了古老的荒原居一种新鲜感。
星期四终于来了。天快黑时,房间里都生起了火,一切准备就绪。
最先到达的是圣·约翰。在我和汉娜整理荒原居的日子里,他从未到这里来过。当时我正在厨房里烘制茶点,我放下手中的事情,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在每一个房间里转来转去,可是,对我的劳动成果是否满意,他只字未提。
这不免让我大感失望。
“简,将你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这些事情上面,我觉得有些不值。”他说完,就径直去了客厅,在他最喜欢的一个位置坐下,看起书来。
注视着凝神看书的他,突然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拒绝罗莎蒙德小姐的爱情,因为他很难做一个好丈夫,他对生活中的种种乐趣毫不迷恋,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对那些伟大事物的向往,就是渴望成为那种英雄式的人物。
自然,燃烧着温暖炉火的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最适合他的,是那些需要勇气、毅力和才能的地方,譬如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地,或者荒蛮的喜马拉雅山。
“选择传教士的事业,对他来说,也许是正确的。”我在心里想。
突然,汉娜大声叫嚷起来,卡罗也高兴得汪汪地叫开了。远处传来了车轮声,接着,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打开的车门里先后出来了。那正是我日夜盼望的两个表姐。我和戴安娜与玛丽分别紧紧拥抱,大家的喜悦之情无法言表。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甜蜜的夜晚。
两个表姐对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都浏览了一遍,那些细小的变化给了她们意想不到的惊喜,她们对房间的布置赞不绝口。吃过晚饭,我们开始滔滔不绝地交谈,客厅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声笑语。圣·约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一直看着手中的书,我们的欢乐丝毫也无法感染他。
大约九点的时候,来了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快要去世了,他希望圣·约翰去一趟。那是一个距离荒原居有四英里的地方,道路崎岖,加之天气十分寒冬,我们都劝圣·约翰不要去了。其实,明天再去也未尝不可。
他披上披风,没有一句怨言就出发了。回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一路跋涉,圣·约翰疲惫不堪,不过,因为尽了一个牧师应尽的责任,他看上去倒十分快乐。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我们都是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的。圣·约翰很少在家,他奔走在教区里,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吃早餐。
“哥,你的计划还没有改变吗?”戴安娜问道,她指的是圣·约翰离开英国去东方传教的事情。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他回答说。
“罗莎蒙德小姐怎么办?”戴安娜继续问道。
“她马上就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一个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他说。我们面面相觑,只有他反倒十分平静,平静得如同一块没有任何知觉的石头似的。
“啊,这场战役已经结束了,终于获得了胜利。”他突然抬起头,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感谢上帝,我前进的道路已经扫清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止我的脚步了。”他把与罗莎蒙德小姐的情感纠葛看作是人生道路上的障碍。
接着,他告诉我们,他将在圣诞节过后不久的某一天动身前往东方。
欢乐的一个星期过后,我们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常学习的习惯。戴安娜和玛丽继续着她们的课程,我在学习德语,圣·约翰在琢磨神秘的东方语言。
这时,莫尔顿的学校开学了,我每周去给孩子们上一个小时的课。有时,碰上刮风或者落雪的坏天气,道路难行,和戴安娜与玛丽的劝阻不同,圣·约翰总是鼓励我。
“无论遇到何种困难,也要完成使命。”他相信我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和毅力。
有一天,戴安娜和玛丽去了莫尔顿,房间里只有我和圣·约翰两个人。
“简,放弃学德语,改学印度语言吧。”他说。然后他解释,印度语言是他正在学习的语言,可是,他经常忘记了初学的东西,他想通过教育学生的方式来巩固已学的知识。而戴安娜、玛丽和我三人中间,只有我最有耐心坐下来做一件事情。
“你肯帮我这个忙吗?其实,也不用牺牲你多久,只有三个月!”他说,“三个月后,我就要动身离开了。”
这样的理由使我实在无法拒绝他。
别无选择,我只好成了圣·约翰的学生。他是个十分严格的老师,对我的要求很多。他不断给予我赞赏,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深,渐渐地,我仿佛被他施展的类似魔力的东西控制了。其实我并不喜欢稀奇古怪的东方语言,可是我越来越喜欢得到他的表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改变了原来的兴趣与爱好,努力去做违背我天性的事情。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折磨。
但是,如果和我内心深处的焦虑相比较,这种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种焦虑,缘于我对罗切斯特先生的思念与担忧。
亲爱的读者,你也许会认为经历了这种种命运的变迁之后,我已经忘记罗切斯特先生了,啊你错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现在,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近况啊。
为了遗嘱的事情,我与伦敦的布里格斯先生有好几次通信,在信中我询问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包括他目前的住址和身体状况,他告诉我一无所知。我也给桑菲尔德的菲尔菲克斯太太前后写过两封信,每一封信都如同泥牛入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每天都在期盼着信件,深深地陷入到痛苦和焦虑之中。
春天已经降临,莫尔顿一派明媚春光,可是,这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很快,夏天来了。戴安娜见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建议陪着我一起去海滨散散心。这个建议却遭到了圣·约翰的反对。
“简,你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缺乏一个明确的生活目标。”他说。为了使我的生活目标进一步明确起来,他延长了我学习印度语言的时间。
一天,汉娜在楼下嚷道:“简小姐,你有信件来啦!”我疯了一般朝楼下奔去,可让人大失所望的是,那只不过是布里格斯先生寄来的关于事务的一张便筏,可想而知,我的心情是多么失落了,尽管我在努力抑制自己,眼泪还是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当这一天圣·约翰要求我朗读某个印度作家写的一篇文章时,我哽咽着,根本无法读下去。他坐在书桌旁,像一个医生观察病人一样久久注视着我。
“简,出去散散步吧,”他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和我一起去。”
当时,客厅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戴安娜在另一个房间里专心致志练习声乐,玛丽在住宅后面的院子里忙于修理花草。在这种心情之下,我不想单独和满脸严肃的圣·约翰先生去散步,可是,我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无奈,我只好服从了他的命令。
我和他顺着一条小路,朝山谷的纵深处慢慢走去。
微风掠过,空气里弥漫着灯心草浓浓的气息。叮叮当当的溪水声从不远处传来。这个季节的小溪是最欢快活泼的,淙淙的流水用一泻千里的气势,在阳光的照耀下,朝山脚下奔涌而去。草地上,星星般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山谷的尽头。一个狭窄的隘口出现在眼前。
这里,矗立着大群的岩石,流水从岩石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瀑布。和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景象不同,这里的山头裸露着,看不到任何植被。荒凉,宁静,是这里的景象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圣·约翰说。
我坐下来,他站在我旁边。他脱下帽子,抬头注视着高高的蓝天,满怀深情朝迷蒙的远处眺望,仔细环顾着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峦。
他不愿意放过眼前的每一片景致。
“我要把这些美景深深印在脑海里,”他说,“然后带到遥远的东方,我会时时看见它,在夜深人静的梦境里。”在他的胸腔里,此时,翻涌着对祖国的赤诚热恋。然后,他坐下来。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任凭四周的宁静把我们包裹。
“简,六个星期以后,我就要走了。”圣·约翰打破了沉默。“我已经在六月二十日起航的‘东印度人号’订好了座位。”
“万能的上帝会保佑你的,”我衷心祝愿他,“因为你是在为上帝工作。”
“这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他说,“可为什么周围的人们不热衷于这项伟大的事业呢?”他停顿下来,若有所思。
“简,跟我去印度吧,”他看着我,突然说道,“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
他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告诉他,我并不适合,我不具备这种才能。
“简,你太谦虚了,”他说,“相信我吧,你完全胜任这项伟大的工作。”
他告诉,从第一次看见我起,他就在观察我,他研究我已经有十个月了,他从我甘愿做一个乡村教师,不愿意独得遗产,以及愿意为他放弃我喜欢的德语而去改学东方语言,所有这些使他确信,我具备了温顺、善良、无私、勇敢的品质。
“我需要你这样的助手去和印度妇女打交道,你的帮助对我来说将是无价的。”他说。
我陷入了思考。我分析着自己最近痛苦的根源。
我爱并且爱我的罗切斯特先生音讯渺茫,我想,悲痛欲绝的他也许早就从英格兰的大地上离开了,沿着以前的足迹重返欧洲大陆,他将重蹈覆辙,在放纵中麻醉自己。那么,留在这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就算他还在桑菲尔德,我和他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的痛苦,归根结底就是希望已经破灭。
我的迷茫,就是生活中失去了目标和依托。
正如圣·约翰所说的,我目前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全新的目标。现在,他提出让我跟随他去印度传道布业,为上帝精神王国的繁荣去辛勤工作,这个目标是如此崇高,如此荣耀,啊,我愿意把自己奉献给这项伟大的事业。
问题是,圣·约翰作为一个丈夫,他能给自己的妻子所需要的爱吗?
我确信,他对我并没有爱。他喜欢我,犹如一个士兵珍爱自己的兵器一样,仅此而已。这是我无法接受的。于是,我告诉他,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印度,但不是作为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表妹。
“啊,这不行!你必须成为我的妻子!”他说,“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怎么能够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去印度呢?不结婚,我们怎么可以长久相处在一起呢?”
“简,把你那些复杂的感情、思想和愿望简单化吧,把所有这一切都放在主的事业上,只有这样你才能全力以赴去完成神圣的使命。”他说。
“我同意作为你的传教伙伴一起去印度,但不是作为你的妻子,我是决不会嫁给你的。”我重申了一遍。
“眼下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去剑桥,去和那里的朋友告别,我大概要两个星期才回来,这段时间里你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吧。”他说,“别忘了,如果你拒绝,那你拒绝的不是我,而是上帝。你只有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才能投身这项伟大的事业,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将永远局限于自私安逸之中,碌碌终生。”
说完,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那条曲折小路,匆匆离开。我从他那冷峻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的失望。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执拗地拒绝他。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把所有的想法都紧紧锁在心底,仿佛我不配听他把它们说出来。
这天晚上,临睡之前,他分别吻了戴安娜和玛丽,他觉得和我没有吻别的必要,就默默离开了房间。这种明显的冷落让我感到十分伤心。尽管我对他没有爱情,但我们毕竟是表兄妹,依然存在着血缘带来的情谊,可是,他似乎把这一点都忘记了。
我不愿意我们之间的情谊出现裂痕,我从房间里追了出来。这时,圣·约翰已经走到楼梯脚下的位置。他停住了脚步。
“能够原谅我吗?”我说。
“简,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因为,”他心平气和地说,“你并没有冒犯我。”
“晚安,圣·约翰。”我说,“让我们握手道别吧。”
“晚安,简。”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冷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