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还好,凌晨后的阵痛把孟静芙惊醒了,已生过一个孩子的她,明显感觉出来这种阵痛预示着什么。她因此非常后悔自己不回医院待产的决定,但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的责任哪怕再重,也要自己抗起来。虽然话这么说,但阵痛的感觉让她坐卧难安。
“看来要生了,大雪封门,深更半夜,怎么办?能挨到天亮吧。”她数次起床想叫醒母亲,但终究没有下决心。随后,她开始一遍遍祷告:孩子,你能再等等吧,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吧……
不知道祷告了多少遍以后,她开始有些犯迷糊,刚要睡去,突然一阵更深的巨痛袭来,而且蓦得起了一身大汗,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挨下去了,总不能把孩子生在冰冷的家里。
她挣扎着起床,穿上鞋走到西屋,到床前轻轻叫醒母亲。
为了不打扰到丈夫,朱氏摸黑穿上衣服走到东屋,看着又卧倒在床的女儿问:“是不是不舒服?”
“娘,我可能要生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两个小时了吧……”
朱氏听到这里着急了,“快走,去医院!”
蓝静芙带着哭腔说:“这么大的雪怎么走啊?”
朱氏一怔,马上回答:“先去卫生所。这就走!”
空旷的路上一片雪白,一脚下去,发现积雪最深处已没过脚脖子。朱氏是缠过小脚的,建国后响应号召放开了缠足,一个巴掌大小的小脚踩在雪地上免不了有些东倒西歪。
“娘,你别摔着。”
“我不要紧,你别摔着。”
娘俩儿相互搀扶着向铁路新村三区走去。
铁路新村共分为十个区,除了七八九十是楼房外,全是红砖小平房。而在三区的平房里,夹着一长溜简易的连排小平房,从东到西有十多间,只在中间有一扇高大的、两块大磨砂玻璃的木门,木门的上方挂着一个木牌子,白底红字写着“铁路新村卫生所”。它是专门为这里1000多户铁路工人服务的,平时只有一两个医生坐诊,可以看简单的头痛脑热的小病,有四五个护士轮流值班。
此时风雪已经停了,一排排铁路职工的平房宿舍都黑着灯,一片寂静中不知谁家男人的打鼾声穿透了窗户,哧哧啦啦地响着。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起半米多长的冰挂,不时有冰挂掉落下来,在门前的砖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夜色在白雪映衬下还算通亮,白日里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全是积雪,已分不清道路有多宽,只能大体估摸着路旁的一排杨树辨别着向前走。在一步一挪中,孟静芙和母亲终于走完从家门到卫生所的200多米路程。
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嘘嘘浑身是汗,推了推门,她们发现卫生所的大门从里面锁上了,门前有一只灰黄的灯泡亮着,照着孟静芙一脸的哭相,“娘,等不及了,快生了……”
朱氏走上两步使劲拍打起大门,一边拍一边喊:“有人吗?有人吗?开开门!”
寂静的夜里,没命的拍门声和喊声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强大的声波似乎要把大门撞开。
一会儿,卫生所里亮起了一丝灯光,里面传来值班护士的声音:“谁啊?干什么的?”
“要生孩子了,开开门吧。”
“生孩子啊?好,等等,我叫大夫。”
一阵哗哗啦啦地脚步声传出来,三四分钟后卫生所里走出两名小护士,她们披着军大衣,缩着脖子,双手在袖管里交叉着。
朦胧着眼睛的两名护士被门外的寒冷空气一下子打醒了,一名护士啥也没说,踏着小碎步向卫生所后面一排职工所住的平房跑去,另一名护士则说:“大夫马上过来,她在后面住,叫去了……”
朱氏稍微有点儿放心了,她走上前两步迈上了水泥台阶,对着小护士说:“先让大人进去躺下……”
话没说完,护士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朱氏的身后,朱氏忙回头看去,看到孟静芙已蹲在了地上,脚下的白雪一片血红,“娘,生了,生了……”孟静芙带着哭腔说,“孩子生了,生了!”
在场的三个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全都呆住了,小护士惊慌地躲进了门里,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朱氏则大叫一声:“祖宗啊,这是造的啥孽,大雪地里要死人啊!”
她一边说一边半跪半蹲地托起女儿的身子,拼命往台阶上拉,脚下一滑,“咕咚”一下倒在水泥的台阶上,因为雪水的缘故,卫生所的台阶越发湿滑,她想再次站起来时又跌倒了,“帮帮我,拉进屋里……”她冲着门里的小护士使劲地喊起来。
几乎于此同时,卫生所后面的一个平房亮起了灯光,随后就有说话声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踩踏积雪的脚步声,住在卫生所后面平房里的医生,在护士的带领下匆匆走来,边走边说:“这大半夜里,天亮不行吗?天亮去医院。”
话刚说完,她们也吃惊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很快明白过来,医生说:“这可不行,这里不是医院,都生了,不能在这里了,得去医院,你们得去医院!”
已经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半倚着坐在门前台阶上的孟静芙脚下的血红色越来越大,她试着努力站起来,马上有更多的血水涌出来,“娘,孩子出来了。”
众人看去,一个小生命已经从孟静芙肥大的裤管里滑出跌落在雪地上。
众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跟随医生的小护士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躲在医生的身后,惊慌失措地说:“这,这……怎么办?怎么办……”
朱氏此时已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她踉跄着紧走两步一把拉过医生的胳膊,“大夫,这医院是干什么的?救死扶伤,医院要救死扶伤,我女儿有高血压,大人孩子的命全在这里了,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见医生一时没有说话,焦急的朱氏跳起小脚来,一只手拍打着大腿,生嘶力竭地喊,“这是两条人命,不能不管吧?大夫,你是党员吧……”
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朱氏在解放后参加过几天的扫盲班,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外,只认识三个字——共产党。
这三个字对于朱氏来说还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因为生了四个女儿,丈夫曾经怨恨地说:“看来我要写休书了……”朱氏的丈夫是典型胶东大男人,从来不做任何家务,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手的生活。而且话语不多,不会聊天,要么就是骂人,要么就是一句话说出来能把人噎个半死。
结果这话没说了半年,共产党的部队打进了城。年轻时,朱氏见过被夫家休了的女人是如何悲惨度过余生的,“如果不是共产党来了穷人得解放,我恐怕就被休了!”明白了这个道理后的朱氏从心底里拥护共产党,她常说,共产党不仅是人民的救星,还是自己的大救星。随后的几年里,她参加了居委会组织的扫盲班和学习班,从此视“共产党”三个字为自己的生命,视为可以解救一切困难和危险的唯一依靠。
因此,面对女儿此刻的危急她脱口而出,“医院要救死扶伤,要救死扶伤!”本来她想再背诵几条语录,但是因为紧张竟然只会背这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