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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热那亚及其毗邻地区

照我的美国朋友的说法,我现在是在热那亚郊区阿尔巴洛“安家落户”了。我料想,对阿尔巴洛这样的地方,我所得到的最初印象不可能不是令人沮丧、令人失望的。此地是一片荒芜,无人问津,因此,起初不免使人觉得意气消沉,而要克服这种感觉,需要一些时日,要慢慢地习惯。新奇的事物,多数人觉得有趣,而我呢,新奇事物尤其叫我喜欢。倘若我还有事可想、有事可做,我是不大会垂头丧气的;我觉得我有适应环境的某种天赋才能。然而在目前,我在附近的各个角落闲步,心里总是感到凄然惊讶。我回到了我的别墅:巴格莱罗别墅(这名字听起来很有韵味,可是巴格莱罗先生却是附近住着的一个屠夫)便尽情地品味我新得来的经历,并拿这些经历与我先前所预想的情景作些对比,这于我也很有乐趣。我只要不出去闲步,回到别墅总是这样。

巴格莱罗别墅,或者叫它“粉红监狱”,这后一个名字反倒更能说明这座楼房的面目,它所处的地方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雄伟壮丽的地方之一。景色壮丽的热那亚湾,连接着湛蓝的地中海,浩瀚一片,举目在望。高大、荒凉的古老房屋和府邸点缀着别墅的四周。紧靠我们左边,有壮观的山岭,峰巅常常隐藏在云间,山腰的巉岩上修筑着坚固的堡垒。在我们的正面,绿茵茵的葡萄园从别墅的围墙起,一直延伸到海边陡峭别致的岩石上的教堂废墟为止。在葡萄园里,你可以整天在洒着一片片浓荫的小径上漫步,头顶着一望无边的,悬挂着一串串葡萄的粗陋的葡萄棚。

这一僻静之所只有狭路相通,而且太狭窄了,因此我们到达海关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的人已经取其中最狭的一条狭路,量了尺寸,只等我们的马车一到,便将那尺寸与马车宽度作一比较。量马车宽度这一仪式是在街上举行的,非常隆重,而我则站在一旁,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屏息等候。量的结果是正好一样,但那只是说明有通过的可能而已,仅仅是可能通过——我每天进出,马车经过狭巷时,看见两旁的墙上被马车撞出来的大窟窿,就记起,马车只是可能通过而已。他们告诉我说,同一位老太太比起来我们倒是幸运多了。那老太太不久前在这附近租了一所房子,她乘着马车到了一条小巷,竟连人带车嵌在巷内。这时,哪一扇门都开不得,她也只好不顾尊严,让人从马车前面的小窗里吊出来,活像喜剧里的丑角。

你出了这些狭弄小巷,就到了一拱廊,内有一生锈的旧门,并未将拱廊完全封住——那便是我住所的门。生锈的旧门上有门铃可以报讯,那门铃你喜欢拉多久就拉多久,随你的便。不过任凭你怎么拉,谁也不会理你,因为它与屋内的铃毫无联系。好在门上还有一个生锈的旧门环——门环没有锈得动不得,还能活动,你敲一下就晃动了——倘若你明白了此中的奥秘,你多敲它几下,就会有人来的。那有胆量的旅游从仆出来了,他替你开门。你走进破败的小园,只见满目荒芜,一片杂草。小园通葡萄棚。穿过葡萄棚,你走进一间方形厅堂,有点像地下室。然后你登上已有裂纹的大理石楼梯,到了一间很大的厅堂,拱形,四壁粉白:颇有点像卫斯理公会[1]的大祈祷室。这便是大厅。有五扇窗,五扇门,还布置了几幅画。伦敦的哪一个整修旧画的工匠见了都会高兴的。他们的店门口挂着一块招牌,上面是一幅分成两半的画,如同古歌谣《死神与女人》题头上的那幅画一样。招牌上的那幅画老叫你踌躇不定,那个聪明的师傅是擦净了一半呢,还是弄脏了另一半。大厅里的家具蒙着红锦缎似的装饰布。所有的椅子都是固定的,沙发有几吨重。

就在同一层楼内,从这一间大厅开门出去就有餐厅,客厅,大大小小的卧室,各有很多窗和门。楼上还有多间房间,非常凄凉,还有一间厨房;楼下也有厨房,内有各种各样的炭炉子,千奇百怪,就像是炼丹术士的试验室。另外还有六七个小的起居室。在这炎热的七月天里,用人们也可以在这里坐坐,避一避厨房里热烘烘的炉火。那旅游从仆自己动手做了各种各样的乐器,一到晚上他就在这里整夜整夜地又吹又弹。这是一座阴沉沉,空荡荡的房子,非常古老,非常僻静,幽灵游荡,到处是回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房子。

从客厅开出门去有一小晒台,上搭葡萄架,底下原先是马房,占了小园的一边。马房现在不关马,改作牛棚,有三头奶牛,我们可以挤成桶的新鲜牛奶。附近没有放牧场,奶牛从来不放,从早到晚躺着,大嚼其葡萄叶——真是意大利奶牛——整天dolce far’niente[2]。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老头,还有他的儿子,两人看管这三头奶牛,同它们睡在一起。他们是本地人,皮肤呈深褐色,赤脚,卷着裤腿。两人都穿衬衣、长裤,腰间扎一根红带子,脖子上挂一块圣骨或是其他的什么神圣饰物,仿佛主显节[3]吃的蛋糕上的一块蜜饯。那老头很希望我皈依天主教,整天缠住我不放。我们有时晚上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仿佛他是鲁宾孙,而我是礼拜五[4]。为了要我皈依天主教,一般他只给我讲《圣徒彼得传》节选本里的故事——在我看来,他讲这些故事主要是因为学鸡叫[5]于他有不可言状的乐趣。

我刚才说了,这里景色迷人;可是在白天,你须将格子窗的窗帘拉好,遮得严严的,否则那太阳会晒得你心烦意乱,而一到太阳落山,你又须将所有的窗关好,否则蚊子会叮得你只想寻死。所以在这个季节,关在屋子里也看不到多少景致。至于苍蝇,你不必在意。你也不必在意跳蚤。跳蚤可谓大矣!可谓多矣!马车房里跳蚤之多,真叫我天天都担心会眼看着马车整个儿被跳蚤抬走,被马具上的无数跳蚤拉走。为了捉老鼠,屋里养了几十只瘦骨嶙峋的猫,猫在园里闲步,老鼠都被赶得远远的,没有声响,这么一来倒让人舒服多了。蜥蜴当然谁也不会去看上一眼的,它们在太阳下玩耍,不咬人。这里蝎子是很少的。甲虫则姗姗来迟,这时候还不曾见。青蛙结伙成群。隔壁那座别墅的庭园里就有许多青蛙。每当夜幕降临,你会以为有许许多多女人穿着木鞋,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来来往往呢,木鞋呱呱呱地响着,没有一刻的清静。那青蛙的叫声正是那样。

建造在优美如画的海边的教堂,现在已经倒塌,从前建造这座教堂是奉献给施洗约翰[6]的。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个传说,据说施洗约翰的尸骨首次送到热那亚时,就是收藏在这里,还举行过隆重的接受仪式;因为,热那亚至今还将他的尸骨收藏着。每当海上掀起罕见的风暴时,人们就捧出他的尸骨向狂风暴雨祈求,狂风暴雨即刻停息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时候。由于这座城市与施洗约翰有这一层缘分,所以老百姓有许多人受洗礼时都起名“约瓦尼·巴底斯塔”[7],这个名字的后一半照热那亚方言念起来是“巴嚏查”,像打喷嚏的声音。一到星期日或节日,街上人山人海,这时候你只听见人们你叫我,我喊你,都是一声声的“巴嚏查”。在外国人耳朵里听起来真是古里古怪,好笑极了。

狭巷通向一座座宏伟的乡间宅第。这些宅第的墙壁(我指的是宅外的围墙)画满了画,题材多种多样,但都是严肃的,圣洁的。由于岁月流逝,海风侵蚀,这些画几乎已被磨得不可辨认了。天气晴朗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沃克斯霍公园[8]的入口处。这些宅第的庭院青草蔓盖,杂草丛生。塑像的底座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痕,仿佛都害了皮肤病。大门都生了锈,楼下窗户的铁栅都东倒西歪了。本来尽可以安放贵重珍宝的大厅,现在放的全是柴火,堆积如山。瀑布枯竭,堵塞不流。喷泉不畅通,已经喷不出水,仅有一洼滞留的水还能湿润附近的空气。从非洲来的湿热的风连日不停地吹拂着这些地方,就像一只假日搬到郊外野餐用的巨大烘炉。

前不久有一个纪念圣母的节日。这一天里,附近的几十个年轻人,头戴葡萄叶编成的花环参加了列队游行,之后又将葡萄叶挂满了全身,看上去非常奇特,非常好看。只是我得承认(因为那时不知道是个纪念日),那个时候我心里想,而且还以为想得对头,他们这样用绿叶披挂在身上是学马儿的样子——为了驱赶苍蝇。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节日,纪念圣那扎罗。刚吃过早饭,阿尔巴洛的一位年轻人,捧着两大束花,上楼来到我们的大厅,亲手将花束递给我。他们是在为纪念这位圣徒举行歌唱活动所花的费用募捐。这是一种委婉的募捐方式,所以我们能给什么就给什么。我满足了他的要求,这位圣徒的使者就非常满足地离开了。晚上六时,我们来到教堂——教堂不远,就在附近——这是一个非常华丽而又非常俗气的地方,到处挂着彩饰和艳丽的帷幕,从圣坛到大门口,坐满了女人。这里的女人不戴帽子,只披长长的面纱——“梅赛罗”(mezzero),我从未见过如此轻盈飘逸、妙如仙子的听众。那些年轻的女子一般都不漂亮,但她们走起路来都颇具丰姿,仪态大方,举止得体,面纱也戴得恰到好处,表现出她们内在的温文尔雅。教堂里也有一些男人,但不很多。他们有几个就跪在过道里,经过的人都绊倒了。教堂里点着数不清的蜡烛。圣徒像(特别是圣母像的项链)上的点点碎银、碎锡,闪闪发亮,分外耀眼。教士们都围坐在主圣坛旁边。风琴一个劲儿地响着。一个人数众多的乐队也非常起劲地在演奏。一位指挥站在乐队对面的狭小的边座上,用手中拿的纸卷,一个劲儿地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敲打着。一个男高音毫不入调地唱着。乐队奏的是一个调,风琴弹的是另一个调,歌手唱的又是一个调。而那可怜的指挥,敲呀,敲呀,照着他自己的意思挥动着纸卷;显然他是非常得意的,乐队、风琴、歌手他都非常满意。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噪声。教堂里一直是热烘烘的。

就在教堂外不远的地方,男人们头上戴着红帽子,肩上披着外衣(他们从来不把衣服穿起来),玩木球的玩木球,买糖果的买糖果。六个人一组玩了一盘之后,他们几个人就进了教堂的侧廊,蘸一下圣水在胸前画十字,屈下一条腿跪一会儿,又出去玩一盘木球戏。玩这种木球戏他们可真在行,大街小巷的石子路上都行,还在最不平、最容易扭伤腿的地面上玩,就像是在台球盘上一样,一点儿也不差。不过最喜欢玩的还是他们叫做“莫拉”的一种意大利式的游戏。一旦玩上了手,饭都不想吃,一赌起来什么都会押上。这是一种会叫人倾家荡产的赌博,赌起来什么家伙也不用,全凭一双手,十个指头,要想赌的话,就只要——我说的不是双关语——动动手[9]。两人对玩。其中一个人报个数——譬如他报个最大的数,十。他接着伸出三个指头,或四个指头,或五个指头,随他自己高兴,来表示一个十以内的数字;而他的对手则必须冒险地在同一瞬间、并且在没有看见他伸出的指头个数的情况下,也伸出几个手指头,与他的指头数凑成十这个数。他们眼、手之熟练,他们那动作之惊人的敏捷,真叫还未掌握其中诀窍的旁观者即便不说是完全看不清这场游戏,也实在难以看清。但是,深知其中奥秘的人,常常是睁大两眼,目不转睛地围了一群,在一旁观看,他们心急如焚地注视着;由于双方在发生争执的时候旁观者往往会支持某一方,但旁观者不可能一哄而起全都支持同一方,所以这场游戏常常争吵得不可开交。这种游戏怎么也说不上是平心静气的,因为,人家在报数字时总是扯起嗓门高声尖叫,而且是一声接一声,能叫多快就叫多快。每当假日夜晚,你倚着窗口,或在花园散步,或走过街头,或是随便在城里哪个清静的地方闲步,都会听到许多家酒店里不约而同地传出这样的高声喊叫。你在葡萄园的小径上信步,或是随便在哪个街边屋角,都会撞见一群群、一伙伙的人簇拥在那里,放开喉咙拼命地嘶叫。经过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在几个数字当中,十之八九的人常习惯于报其中某一个数字;你还会发现,两个目光锐利的赌徒会挖空心思地去察言观色,要看出对方的这一弱点,然后部署对策,那机警的神态是非常古怪,非常好笑的。两个赌徒为了四分之一便士的输赢而全神贯注,忘了一切,仿佛那是在用性命作赌注,当事者与旁观者突然间一齐举起双手并且拼命挥动,这就使人觉得这些赌徒更加古怪、更加可笑了。

离这儿不远,有一处大宅,原先是归一家姓布里诺的所有,而现在是由一批耶稣会会士租作夏季住宅了。有一天傍晚,红日即将西沉,我来到这空荡荡的大宅庭院,不禁在院中停留了一会儿,一面闲步一面懒洋洋地凝望着大宅的外貌:那样的房屋外貌附近到处可以见到。

我在柱廊下来回地走。那柱廊构成了青草蔓盖、杂草丛生的院子的两边。院子旁的房屋构成了第三条边。俯瞰园子和附近小山的是一排低矮的石级,它构成了院子的第四条边。我相信铺在那排石级上的石块没有一块是完好无损的,恐怕都破碎了。院子中央有一座阴郁的塑像,只见斑斑点点,已经腐蚀了,看上去正像外表贴了橡皮膏之后又抹了粉似的。马厩、车库、下房,全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间是完好的,谁也不去用它了。

门都没有铰链,全靠门闩拉着。窗架支离破碎,油漆脱落,撒了一地。家禽和猫儿旁若无人地在侧屋进进出出,真叫我禁不住想起童话的世界,我心下狐疑,仿佛它们都是这大宅旧主人的侍从变的,现在等着重新化为人。一只老猫特别引人注目:它瘦骨嶙峋,长着一对饿慌了的碧眼(真是我们可怜见儿的同胞,我心里这么想)。它在我身边徘徊不去,仿佛一时有点将信将疑,我也许就是要同女主人结婚的英雄,我来了是要光复旧业。在发现自己上当后,它发出一声使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走开了,拖着一条那么粗、那么大的尾巴,无法钻进它住所的小洞,于是它只好待在洞外,等到息了怒,放下了那条尾巴,它才钻进洞内。

就在这柱廊里,有一座样子有点像凉亭的房子,不管它像凉亭也好,或是像别的什么房子也好,有几个英国人就像胡桃虫一样曾在这里住过。不过后来耶稣会将这几个英国人打发走了,那座房子也关起来了。这是一座通道曲折,四处有回声,隆隆如雷鸣的简陋房子,楼下的窗户照例也关得严严的,大门倒是敞开着。倘若我进去,在屋里睡上一觉,或是死在里面,毫无疑问,那是绝不会有人知道的。只有楼上的一套房间租给人住了,从其中一间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女歌唱家的歌声,她在精神饱满地练唱,歌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我顺着那条石级往下走,进了园子。园子修建得古雅,富有奇趣。园内有林荫小道,有草坡,有橘树,有塑像,有盛水的石盆。园内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东倒西歪,有的僵死,有的滋蔓,霉气扑鼻,阴暗潮湿,叫人想起各种各样扁平的、滑腻的、蠕动的、令人不快的小爬虫。四面望去,园内只有一样东西是有亮光的,那就是一只萤火虫——只有一只,没有第二只——停在草丛中,黑黝黝的草丛中闪着一点亮光,仿佛是这座大宅业已消逝的光辉所留下的最后一点荣耀。而这一只萤火虫也是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飞。它晃动了一下,离开了草丛,在空中画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后,令人吃惊地急剧下降,回到原处:仿佛它是在寻找那剩余的光辉,它心中诧异(它也许当真是在诧异!)那光辉到哪里去了。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刚来到热那亚时从阴郁思虑中产生的飘忽不定的、无形的幻觉,已经渐渐地转化为亲切的具体形象和事物了。我心中已经开始考虑,待到一年之后我结束长假回国的时刻来临,我也许会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辞别热那亚的。

热那亚是个一天天“叫你愈来愈喜欢”的地方。它似乎总是叫你有所发现。这里有最不寻常的小街僻巷任你漫游。要说迷路(倘若你闲着无事,迷了路可真有意思!),你尽可以一天迷上十回、二十回路;你会在最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困境中,突然找到一条出路。形成最奇怪的对照的事物真可谓俯拾即是:优美的,丑陋的,卑劣的,崇高的,惬人心意的,令人反感的,那样的事物随处可见。

谁要想知道热那亚的近郊有多么美好,就应该去登(须是大好晴天)法丘山,或者起码要绕着城墙驱车观赏——此举则比较容易办到。法丘山上有坚固的大墙,宛如中国长城的缩影,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只见那变化多姿的海港和波尔塞维拉河与比扎诺河的谷地,千姿百态,令人神往,没有一处可与之比美。而驱车观赏,也还是能找到别有风味的地方,游客可以走进具有真正热那亚风味的典型的酒菜馆,津津有味地品尝真正热那亚特色的美食佳肴,例如细汤面,小馅包。还有德国香肠,大蒜味浓郁,切成薄片,配上鲜绿的无花果;剁碎的鸡冠与羊腰浇在羊排与羊肝上;端上的大盆里盛满了小银鱼大小的油炸牛肉片,肉切成了小细条,用油炸过,也不知是小牛身上哪一部分的肉。此类珍馐美味应有尽有。他们时常到这些城郊菜馆来买酒,有法国酒,西班牙酒,葡萄牙酒,都是那些手段恶劣的船长用小商船装运到这里来的。他们按某种价格买下酒,也不问一问是什么酒,就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懒得去记住,他们往往将酒分为两大类,一种叫香槟酒,一种叫马德拉白葡萄酒。这两大类酒在味和质、出产国、新与陈、酿酒年份等方面有着很大的区别。其间最小的差别或许并不亚于冷粥与马沙拉白葡萄,或冷粥与苹果茶之间的区别。

街道大抵很狭窄,和最狭窄的通衢差不多,人们(就连意大利人也不例外)就在这里居住,在这里散步。这些街道简直如同狭巷一般,走几步就有一口水井,或是一块空地。住房都很高,漆得五颜六色,但又都破败、肮脏、未加修缮,只是程度各不相同。这些房子一般都是一层层,一套套地出租,与爱丁堡[10]旧城的房子相仿,也与巴黎的许多房子相仿。这些房子几乎都没有临街的门户;而门厅大都被视为公共财产,稍微勤快一些的清洁工,倘若过一天两天就扫一扫,他就可以发大财。由于这些地方马车无法过往,所以好多地方都有轿子出租,有华丽的也有朴素的。达官显贵人家都备有私人轿子,为数可观。一到晚上,四面八方,来来往往,匆匆忙忙,都是这些轿子,前头引路的人提着灯笼——一个灯架,外面蒙着一层亚麻布。轿子与灯笼按理总是走在长串的骡子后面。骡子任劳任怨,却又横遭虐待,它们从早到晚晃动着小铃铛,在这些小街内来来去去。就像星星紧跟着太阳一样,轿子与灯笼跟在长串的骡子队伍的后面也是天经地义的。

我绝没有忘记那两条壮丽宏伟、建筑鳞次栉比的大街:诺瓦街和巴尔底街!我也不会忘记,有一个夏日,当我第一次看见诺瓦大街时的情景:在明媚蔚蓝的天空底下,它是那样的壮丽!明媚蔚蓝的夏空,因街道两旁高楼林立,只剩下了珍贵的一线天,光辉灿烂,俯视着地面上的阴影!天空如此明媚,即便在七八月间也不多见,所以人们对这样的天气总是翘首以待。因为,倘若说到底,在整个仲夏中,是见不到八个蓝天的。此外,只是偶尔在早晨可以看到蓝天,在那一个时刻,遥望大海,只见水天一色,一片湛蓝。别的时候总是云雾弥漫,蒙蒙一片,连一个遇上自己家乡的这种天气[11]的英国人也会满腹怨言。

这些宏伟壮丽的建筑,倘要详细介绍,那是写不尽的:有几座建筑物内的墙壁上,竟有许多范戴克[12]的杰作!巨石砌成的露台,一层层,一排排,重重叠叠;每隔几个就有一个大露台,巍然耸立在其他露台之上——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平台;没有门的门厅,铁栅粗大的底楼窗户,宽阔的楼梯,坚厚的大理石廊柱,牢固的城堡主塔式的拱门,阴郁沉闷、沉湎梦境、回声不绝的拱顶大厅:两眼只顾着一遍遍,一回回,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些建筑中巡游,因为壮丽的建筑一座接一座,令人目不暇接——两座建筑之间有坡形花园,离街面足有二十、三十乃至四十英尺高,园中有郁郁葱葱的葡萄棚,橘树林,还有花儿怒放的夹竹桃,画着壁画的大厅,阴暗潮湿的角落业已发霉、污损、腐烂了;而那些干燥的地方,仍然留有色彩绚丽的享乐图——建筑物外的墙壁上,画中人都已褪色,但还可辨别,有拿着花环的,有戴着王冠的,有向上飞的,有向下飞的,还有站立在壁龛里的;与色彩鲜艳的小爱神丘比特一对比,有一些地方则显得更加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而那爱神就画在建筑物正面一个装饰年代较近的地方,可以看出爱神展开貌似毯子一样的东西,而实际上却是一个日晷——在那些陡峭、倾斜的街道两旁的小型建筑(其实它们本身仍然是非常宏伟的)内,大理石砌成的石级俯视着小街狭弄——雄伟壮观、数也数不清的教堂;陡峭的通道连接了两旁尽是雄伟壮丽的建筑的大街和纵横交错的最污秽的小巷狭弄,巷内的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臭气,那里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的儿童和一群群蓬头垢面的人——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令人惊诧的图画:如此生气勃勃,又如此死气沉沉;如此人声鼎沸,又如此寂然无声;如此趾高气扬,又如此自卑自贱;如此清醒,又如此沉睡。在这样的环境中走呀,走呀,走呀,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简直叫一个陌生的人陶醉了。这些是梦中之事,纯然是风马牛不相及;这些是荒唐的现实,既有痛苦,又有欢乐。这真是变幻不定、令人眼花缭乱的情景呵!

有一些宏伟壮丽的建筑,它们的用途尽管各不相同,却都具有其典型性。例如,英国银行家(我的卓越而好客的朋友)在诺瓦街一座大宅里就有一间办事处。门厅(整个门厅都精心刻意地绘上了画,无一处空白,但又像伦敦的警察局一样肮脏不堪)里,只见一个有如钩之鼻和黑发的撒拉逊[13]人头(人头下连着一个男人),在那里出售手杖。门的另一面坐着一个女人(我想那便是那人头的妻子),她头上扎着一块惹眼的手绢,在卖自己编织的东西,有时也卖花。再往里走几步,有时就有两三个盲人在那里闲坐。有时会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拜访那几个盲人。那断腿坐在一辆小推车上,虽说他断了双腿,但是脸色如此红润,而且满面春风,又有如此体面、结实的身体,他看上去真像是下半身陷入地下,也像是从地窖扶梯走上来,探出上身来同人家说话。再往里走进几步,也许还可以看见几个男人躺在地上睡午觉;也许他们是轿夫,正在等他们要抬的人。倘若是等人的轿夫,那他们就将轿子抬进来,让它们也停在里面。门厅的左边有一小房间:一家帽店。二楼是英国银行。二楼还有一大间寄宿舍和很大的一间住房。天知道那上面还会有什么;可是到了那里,你还只是刚开始登楼。然而,你一边心中嘀咕一边走下楼来,出了大厅底端的一扇快要坍塌的大门,又可以从反方向走到街上;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发出最令人感到阴郁和寂寞的回声,此时你站在一个院子里(即这座建筑的一个院子),这院内似乎一百多年来也不见有人进来过。沉静的院内没有一点声响。那些冷酷、黑暗、遮得严严的窗口,都不见有人伸出头来窥探,满是裂纹的石径上的杂草也不必胆战心惊,不会有人伸手将它们拔除的。在你对面是一巨大的石雕像,石巨人手托水壶,倒在高耸的假山上。水壶里伸出一根铅管的末端,就是这根铅管,从前有水流注到岩石上。然而,石巨人的眼窝干了,而那一泓流水则早已枯竭了。水壶几乎翻了身,石巨人似乎已经最后一次把水壶中的水倒尽了;他像一个心情阴郁的孩子那样叫道:“全完了!”从此他就一直板着脸儿,缄默无言。

商业区街道两旁的房子比较起来就小得多了,但虽说如此,房子仍然是很大的,而且非常地高。房子都很肮脏:倘若我的鼻子还能靠得住,嗅觉尚灵敏的话,此处是污水横流,没有水沟疏通,空中散发出奇怪的气味,犹如变质的坏干酪,包裹在热烘烘的毯子里时散发出的气味。尽管房子都非常高,然而热那亚城内空地仍然很有限,拥挤不堪,因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见缝插针,新楼迭现。只要哪里还可能挤得下一幢看上去仿佛会倒塌的公寓,不管是一点儿缝隙,或一角之地,就硬往里面挤。倘若教堂墙壁还有角落可找,或者别的随便什么地方还有缝隙留下,你就可以在那些角落或缝隙里发现一所房屋,那房屋就像蘑菇一样从那里长出来。政府大厦,旧议会大厦,任何一座大楼的旁边,小商店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宛如一个庞大的尸体上爬满了寄生虫。尽管如此,你随便朝哪里望去:朝石级下面望也好,朝石级上面望也好,朝东望也好,朝西望也好,你仍然可以看到横七竖八堆在那里的房屋,有朝后倒的,有朝前倾的,有摇摇欲坠的,有你靠我、我靠你的,有的房屋由于某种原因本身已经东倒西歪,或将紧紧依靠着的邻居挤得东倒西歪了,更有甚者,还有的房屋干脆就堵塞在路口,道路不通,你也就看不见那房屋背后还有什么样的房子了。

热那亚城面目最破败的地方之一,我认为,便是装卸码头那一带,尽管这可能是因为我见了那码头,就想起我们到达热那亚的那天晚上所看到的一片破破烂烂的情景,而这联想使我的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又更加深了。这里的房子也非常高,奇形怪状,各不相同。一个个窗口都挂着(热那亚房屋的窗口大都挂东西)一些东西,微风过处,送来一阵阵熏人的臭气。有时窗口挂一块帘布,有时挂一块地毯,有时悬着一个床架,有时晾着一溜儿衣服,但不管挂什么,窗口几乎总是有东西的。这些房屋的底楼门前人行道上有连拱廊,又大,又暗,又低,仿佛是教堂地下的旧墓穴。支着拱廊的柱石和石灰都已经转黑。在这些黑乎乎的柱石旁边,不觉自然地堆积起各种各样的垃圾和污秽之物,日积月累,越堆越多,无一处不是如此。有几处拱廊底下设了摊,在卖通心粉和麦片粥,可是谁也不想去尝一尝。鱼市场即在附近——说是在附近,那就是说在一条后巷里,到了那里只见人们坐在地上,或坐在挡土墙上,坐在小屋顶上,出卖他们多余的鱼。菜市场也是一个模样。那鱼市场的鱼肚肠和菜市场的烂菜叶到处堆积,装点了这个地区的市容。由于各种商品的交易也在此地办理,而且这个地方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一带的景象有着非常明显的特色。自由港(外国进口的货物到卖出取走以后才缴税,类似英国的海关扣留物资货栈)也在这里。两个自命不凡的官员,头戴三角帽,站在门口,倘若他们想到了,就要抄一抄你的身,见了僧侣和女人就要拦住,一概不准入内。因为圣洁与美貌常常屈从于走私的诱惑,那是早有所闻的,而且采取的都是同一种手法:即将走私物品藏在他们衣服的宽大的皱褶下面。因此,圣洁与美貌是绝对禁止入内的。

倘若热那亚的大街上能来几个堂堂正正的教士,那就会好一些。大街上的人中,每四五个人中就有一个教士或僧侣。而且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在邻近的大道上跑的公共马车,每一辆马车上至少总有一个巡回教士,或是坐在车厢里,或是站在车厢外。我在别的地方从来也不曾见过像这些家伙那样可憎的面目。即便人之本性能一目了然,在这个世界上,随便什么样的人中间也发现不了花样更加繁多的懒散、欺骗、迟钝。

丕普斯先生[14]曾听到一个牧师为了要说明对教士职务的尊敬,在布道的时候说道,倘若他同时碰见一个教士和一个天使,他首先向教士致意。而我倒还是同意佩特拉克[15]的见解。他的学生卜伽丘[16]曾非常苦恼地写信给他说,一个卡尔特会[17]僧侣曾登门造访,自称是上帝直接委派的使者,专门就卜伽丘的著作提出规劝。佩特拉克在复信中写道,就他本人而言,他会不揣冒昧地亲自观察那使者的脸、眼、额、举止及谈吐,以此来检验那使者的委派是否属实。我在作了与佩特拉克类似的观察之后,也不能不认为,在热那亚也可看到许多非委派的天国使者,他们在街上偷偷摸摸地走过,或是在意大利别的城市整天无所事事混日子。

也许圣方济各教派僧侣,尽管他们不是一个有学问的团体,但是他们作为一个阶层,却是人们最好的朋友。比起其他教派的僧侣,他们似乎更能一下子就与人们打成一片,成为人们的顾问与安慰者;人们若有患病的,他们更能深入其间;他们不像其他一些宗教团体,老是在打听别人的家庭秘密,以便对其中的懦弱者掌有邪恶的至高无上的支配权;他们不会那么狂热地叫人皈依宗教,也不会在人们一旦皈依之后,又任凭人去毁灭自己,从灵魂到肉体无一幸免。无论哪一天,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穿着粗布衣衫,清早起来就在市场上乞讨。大街上还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耶稣会会士,一对对,一双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仿佛一只只黑猫。

在几条狭小的街道上,做着同样生意的商店都集中在一起。有一条街专门卖珠宝,还有一条街上开了一排书店。然而即便是那些乘了马车谁也走不通,或者说是不可能走通的地方,那里也有高大的老屋,全是些高楼深宅,气氛森然,高墙围绕,几乎照不进一丝儿日光。几乎没有一家商店会想到陈列商品,或是把东西放在橱窗里让人看看。倘若你是一个不熟悉这里情况的人,想要买什么东西,你通常就得自己在店里东找西找,找到了,而且手也够得着,你就抓在手中,然后问价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售的。倘若你要买咖啡,你就要到糖果店去买;倘若你要买肉,你说不定要掀开格子花门帘,走下五六级台阶,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去买,仿佛你是要买毒药,谁要是说出那个地方,热那亚的法律就要判他的死罪,所以那个地方真是难找极了。

那些药店大抵都是人们闲坐的理想场所。这里总有一些面容严肃的人,他们握着手杖正襟危坐,在阴暗处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一张没什么内容的热那亚报纸从这只手传给那只手,又从那只手传给另一只手,他们闲谈着报上载的新闻,有气无力,三言两语而已。这些人中有两三个是穷医生,他们随时准备一有急诊便挺身而出,跟着派来叫医生出诊的人匆匆而去。要知道哪几个是医生,你只要看当你一进门,哪几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待到发现你只要买一些药,并不想看病,便长叹一声,坐回到那个无聊的角落里,那便是了。尽管理发店有很多,因为谁也不是自己在家刮胡子的,但在理发店里闲坐的人却少见。然而,药店里却坐着许多闲坐的人,他们坐在大大小小的药瓶中间,两手交叠,撑着面前的那根手杖。药房里静悄悄的,那几个坐在黑洞洞的店堂里的人,你也许根本就看不见,也许会误认作是——我就有过那么一回,那天我见一个身穿深绿色衣服的鬼似的人,头戴一顶像瓶塞一样的帽子——一大瓶治马疾的药。

一到夏日的黄昏,热那亚人就爱在屋外纳凉,城内、城外只要有一点儿空地,那里就有人坐着,如同他们的祖先,见缝插针,到处大兴土木一样。每一条狭弄和小巷,每一小块斜坡,每一堵码头围墙,每一段台阶,都坐满了人,仿佛蜜蜂那样挤在一起。这时候(尤其是在节日里)教堂的钟声便不停地响着;这不是那种声音悠扬和谐的钟声,也不是任何为人们所熟悉的钟声,而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怖、毫无节律、急促而突发的“铛、铛、铛”的声音,而且每打十五六下钟声就会突然停止,十分恼人。打钟的通常是一个孩子,他爬到教堂钟楼顶上,两手抓住那钟舌,或者抓住拴在钟舌上的绳子,“铛、铛、铛”地敲,那些打钟的孩子相互比着,谁都想比别人敲得更响。人说那钟声是恶魔最讨厌听的;然而如若你抬起头来望着教堂尖顶,看着(并且听着)这些年轻的基督徒发狂似的敲着大钟,你会很自然地错把他们当作魔鬼了。

初秋时节里节日接二连三。一星期里就有两天商店要统统关门,欢庆节日;有一个夜晚,某一个教堂附近的人家,家家都是灯火通明,而教堂外边燃起了火炬,把教堂也照亮了。人们在城门外面的一处空地上,竖起了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炬。在离城不远的乡间,那种插火炬的仪式就更加好看、更加别致了。你可以看见一处处被火炬照亮的一个接一个的村舍,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坡上;当你走过路边孤零零的一间小屋前,你可以看到一支支小蜡烛,结成灯彩,在满天星斗的夜晚里闪烁。

以某个圣徒命名的教堂,到了为纪念他而规定的纪念日里,里里外外装扮得绚丽多姿。用金线刺绣的彩饰五彩缤纷,从教堂的拱顶垂挂下来,祭坛上陈放着全套圣器,有时甚至连那大柱也用褶皱的饰布从上到下紧紧地包裹起来。大教堂是以圣劳仑索命名的。在圣劳仑索节那一天,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跨进了这个大教堂。尽管教堂内的装饰一般说来并无情趣可言,但是在当时,那种装饰所产生的效果倒的确是无可比拟的。因为,整座建筑是一片红装,夕阳透过正门上挂的红色门帘,照进教堂内,放射出灿烂耀眼的光辉。太阳落下去了,教堂内渐渐地变得很暗,只有主圣坛上的几支小蜡烛和几盏悬挂着的小银灯,熠熠有光,这时候,教堂内呈现出非常神秘的气氛,给人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然而,将近黄昏时分,坐在这样的一个教堂里,那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剂作用和缓的鸦片。

纪念日那天所收集的钱,一般用来解决装饰教堂所费的开支,雇佣乐队的工钱,以及买蜡烛所需的钱。倘若在上述所需费用之外还有一点儿剩余的话(我以为难得有剩余的时候),炼狱里的灵魂[18]将从中得到好处。它们还可望从某些小男孩那里得利。小男孩们站在像乡间的路栅一样的神秘小屋前,晃动手中的钱盒,那些小屋(平时大门紧闭)到了喜庆的日子就会突然打开,可看到屋里的一个偶像,还有几朵花。

出了城门不远,在通向阿尔巴洛去的那条路上,有一间小屋,屋内有祭坛,并有一固定不动的募捐箱;那也是为炼狱里的灵魂而设的。为进一步鼓励人们大发慈悲起见,在格栅门两旁的石灰墙上,各画有一幅巨画,画的是一批精心挑选的灵魂在开油锅。其中有一个留着白髭,一头做得很好的白发,仿佛是从理发店的橱窗里搬出来之后便被扔进了熔炉。你瞧他那样子:一个模样怪诞、丑得令人觉得好笑的老头,日复一日无休止地在真的烈日下曝晒,在假的炉火里熔化,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那些比他更可怜的热那亚人喜悦,让他们改恶从善(也是为了要他们慷慨解囊)。

热那亚人的性格并非十分开朗快活,我难得见他们在节假日里跳舞:女人们主要的娱乐场所便是教堂与大街。他们性格非常温顺,彬彬有礼,也很勤劳。然而勤劳并没能使他们清洁起来,因为他们的住处污秽不堪,而每逢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早晨,他们通常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家门口,互相在头发丛中搜索。而他们的住宅如此拥挤,如此窄小,倘若马塞纳[19]率领的法军在那次严密的军事封锁中将热那亚城的那些地区夷为平地,那么法军除了给意大利带来的许多灾难之外,也还做了一桩于公众有益的事。

农妇老是赤着双脚,卷起裤腿,在公用水池,一条条的小溪、水渠里不停地洗衣服,也真叫人心中好生奇怪,在这么一个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地方,不知有谁穿这些洗干净的衣服。她们洗衣服时先把衣服浸湿,然后再把湿衣服摊在一块平滑的石块上,拿起扁平的木制洗衣槌,一下下地捶打。她们使劲地捶打,仿佛凡是衣服都与人类的堕落有关,要将心头的仇恨发泄在衣服上。

还有一件并非希奇的事,即在农妇洗衣服的时候,在水池边,或在另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往往放着一个可怜的婴孩。婴孩包在一个布包里,一层层的布紧紧将婴孩的手脚裹起来,让他一点儿也不能动弹[20]。这一风俗(我们常可以在一些旧画里见到)在平民百姓当中非常流行。

这样包裹起来的婴孩放在哪里都行,他不会爬走。有时碰巧也会从搁板上碰下来,或是从床上滚下来,间或也有将包裹起来的婴孩挂在钩子上的,让他在那里晃荡,好像英国小杂货店里挂着的布娃娃,那样对谁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在我到达这座城市不久后的一个星期日,我来到离城几英里的乡村小教堂圣马底诺。当我在教堂里坐下来时,施洗礼仪式正好开始了。我看到了神甫,手拿一支大蜡烛的神甫的随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另外几个人。我起初一点也不知道这是在举行施洗礼仪式,直到仪式完毕之后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举行仪式的时候,拿着把儿,从这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的那件令人好生奇怪的包得紧绷绷的东西——样子像一根短短的拨火棍——原来是个孩子。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我自己当初在接受洗礼命名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一样。那孩子在洗礼命名之后我抱过来看了看(那时候孩子放在洗礼盘里),只见那包得紧紧的婴孩脸很红,但一点也不哭,身体怎么也不能弯曲。我立即对大街上走着那么多的跛子不再感到惊讶了。

圣徒和圣母的神龛当然是很多的,一般都设在街角。热那亚一带的虔诚的宗教教徒最喜欢的纪念品是一幅画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农民的画,画中人身旁放着一把铲子,还有几件别的农具;画面的上方,圣母马利亚怀抱着耶稣,驾着云朵显现在他面前。这幅画说的是关于圣母马利亚的一个传说;那是几英里远的一座山上建造教堂的故事,那座教堂现在人们心中享有盛名。那个农民似乎是独自一个人住在山上,耕种山顶的几块地。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每天在露天向圣母祈祷;因为他的棚屋非常简陋。有一天圣母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画中所画的那样。圣母问他,“你为何在露天祈祷,且不见神甫在场?”那农民说道,因为近处既没有教堂,也没有教士——这样的抱怨在意大利是非常不寻常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希望在这里建造一座教堂,”那天国来客说道,“虔诚的教徒可以在里面祈祷。”“圣母马利亚,”农民说,“我是个穷人,而要造教堂没有钱就不行。圣母,有了教堂还须有人资助管理;因为,有了教堂而又不肯毫不吝啬地资助,那便是一桩邪恶的事——那便是犯了弥天大罪。”天国来客为农民的感情所打动,她非常满意。“去吧!”她说。“左边那个山谷里有一个村子,右边的山谷里也有一个村子,另外一处还有一个村子,他们都会乐意出钱建造一座教堂的。到他们那里去吧!把你所见到的事同他们说说,相信吧,建造我的教堂要多少钱,他们就会给多少钱,相信吧,教堂建成之后一定可以管理得很好的。”这一切都(非常神奇地)变成了现实。这一预言和启示有物为证,那就是山上的圣母的教堂,如今那里香烟缭绕,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热那亚城教堂气象之壮丽,名目之繁多,任凭你怎么描述也不会言过其实的。报喜天使教堂尤其华丽:它同别的教堂一样,是由一家门第高贵的人家出钱修建的,现正在逐步修缮;从教堂的外面的大门一直到最高处的圆顶,全部精心地绘上壁画,还镶了金,看上去(正如西门德写意大利的那本优美的书所描绘的)真像一只釉光闪亮的大鼻烟盒。比较富裕的教堂大抵都有几幅漂亮的画,或别的珍贵的装饰物,而这些画或装饰物几乎都与愁容满面的僧侣雕像和一文不值的东西同时并存,与那些散乱的东西放在一起。

他们这样做也许是由于一般人常常想到并在钱财上资助炼狱里的灵魂之故,然而他们却一点也不同情埋葬在这里的死者的躯体。对于贫苦的人来说,在教堂墙角外边,在加固墙凸出部分的背后,靠海的那个地方,就有几个大死人坑可以扔尸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用一个坑井——这些坑井平日都盖着,到了哪天要往哪一个坑扔进尸体去时,那个坑井才打开。热那亚城的驻军中通常或多或少总有几个瑞士人。这些瑞士人要是死了,就从居住在热那亚的瑞士同胞那里筹集的资金中抽出钱来,给死者办丧事。他们为死者出钱买棺材是一件叫热那亚当局非常吃惊的事。

毫无疑问,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很不体面地将尸体往这么许多坑里扔,影响是很坏的。这一做法使人一想到死就产生许多令人厌恶的联想,而这些联想无形中又与那些死之将至的人联系在一起。冷漠与回避便是自然的结果;极度的悲痛所产生的一切起缓解作用的影响受到了粗暴干扰。

一个年老的骑士之类的人死了,照例有隆重的仪式,要在大教堂里搭起长台,作为停放棺材之用,上面覆盖黑丝绒的棺罩,顶上放着他戴过的帽子和佩过的剑,周围还要用座位摆出一个正方形,发出正式的请柬给他的生前友好,请他们到教堂来听弥撒。弥撒就在主祭坛上做,坛上为此点了数不清的蜡烛。

较有身份的人死了,或在他临死之前,他的近亲就要回避;通常是到乡间去换个环境,让别人办理丧葬事宜,他们自己则概不负责。送葬队伍的组成,抬棺材的人的安排,葬礼的主持,通常是由一个被称为慈善协会的团体负责的。其成员负责处理丧葬事务,定期轮换,把这作为一种自愿赎罪行为;然而他们行为虽然谦卑,而谦卑之中也有几分类似骄傲的东西:他们宽大的长袍罩了全身,一个头罩遮盖了整个脸,只露出出气孔和两只眼睛洞。这一套装束让人见了非常害怕,尤其是热那亚的一个蓝衣社慈善协会的人,说轻一点他们都是些面目丑陋的人。他们看上去——倘若你突然遇见他们虔诚地率领着送葬队伍在大街上走过——仿佛是盗走了尸体去供他们自己享用的食尸鬼或一群恶魔。

尽管这样的习俗很容易变成伴随着意大利许多习俗而产生的陋习,即被当作与天国建立来往关系的一种手段,从而使以后的作恶轻而易举地得到赎免;或者被当作过去所犯罪过的补偿。然而,应该承认这种做法是可取的,符合实际的,包含了无疑是值得称道的德行的。尽一点这样的义务,比起强迫赎罪(这并非不多见),即一次又一次地去舔教堂碎石路上的一颗石头,或向圣母发誓一两年内只穿蓝色的衣衫,当然要好得多了。这样做会使天主非常高兴,因为蓝色(人人都知道)是圣母马利亚最喜欢的颜色。为这种表示信仰的行为而做出牺牲的女人,常常可以看到从街头走过。

除了现在难得开放的一家老戏院之外,热那亚城内现在有三家剧院。最大的一家——卡洛·费利斯剧院,即热那亚的歌剧院——是非常宏伟、非常宽敞、非常漂亮的剧院。我们到达热那亚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喜剧团在演出;喜剧团离开之后,又来了一个二流的歌剧团。最热闹的季节是在狂欢节期间——春天里。在我上这家歌剧院(我去过好多次了)观看演出的时候,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观众非同一般的生硬与冷酷了。他们见演出中稍有不足就会忿忿不满,对待什么都很粗暴,似乎老是在寻找机会起哄,对男演员是如此,对女演员也同样不留情面。然而,也许由于再没有别的于大家都有关的场合可以让他们表示一点儿不满情绪,他们才决心抓住这样的机会不放。

剧院里还坐着一批皮德门[21]军官,他们享有在剧院正厅后排跺脚的特权,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司令官认为,在公开或半公开的场合观看演出,这些老爷们只能坐免费的或票价低廉的座位。因此他们都成了态度傲慢、评头论足的人,倘若他们做了心绪恶劣的舞台监督,要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苛刻。

所谓“日场剧院”,是舞台上搭着遮篷的露天剧场。演出在午后至天黑之前天气凉爽的时候进行。午后四五点钟开演,大约演出三个小时。挤在观众当中,欣赏着附近的山影与房屋,望着露天剧场边上的人们倚着窗口看热闹,听着从教堂和女修道院传来的、与演出毫不相干、非常不协调的钟声,倒也很有些意思。而在暮色渐渐包围的时候,在清新、凉爽的空气中,观看演出叫人有一种新奇感。除此之外那演出并不怎样动人,也没有什么特色。演员极其一般;尽管他们有时也将哥尔多尼[22]的喜剧搬上舞台,然而其戏剧艺术的主要成分却是法国式的。任何具有民族特色的东西,对于专制的政府和为耶稣会会士所包围的国王们来说都是危险的。

木偶(提线木偶)剧院的演出——那是从米兰来的一个著名剧团——毫无疑义是我一生所观看的最滑稽的演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滑稽可笑的东西。木偶看上去有四五英尺高,而实际却小得多;因为当乐队的琴师偶然把他的帽子放在舞台上,那帽子顿时就大得惊人,几乎把一位演员[23]都遮得看不见了。他们通常演喜剧,也演芭蕾舞剧。有一个夏夜,我看了一出喜剧,剧中的主要滑稽木偶是一家旅馆的侍者。自从开天辟地到如今,还没有过这样动个不停的演员,操纵这个滑稽木偶可不容易。这个木偶两腿上的关节比别的多几个,还有两只真会动的眼睛。他的眼睛频频朝坐在正厅后排的观众眨着,那模样实在叫一个以前从没有看过这种演出的人难以忍受,然而看惯了的人(大抵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都认为(就像他们对待任何事情一样)这些动作并没有什么做作,仿佛那木偶是一个真人。他精神抖擞,不停地摇晃着两腿,不停地眨着双眼。还有一个表情严肃、头发花白的父亲,坐在通常的、传统的前台,以通常的传统的方式,为他那大得惊人的女儿祝福。谁也不会说,没有真人的演出便会是乏味的。这就是艺术的胜利。

他们演的芭蕾舞剧说的是一个巫士与正当新婚之夜的新娘私奔的故事。他将新娘带到了他的洞里,向她说着甜言蜜语。他们坐在一张沙发上,(就是那通常使用的沙发!放在通常放的那个地方,即提白人对面的第二个入场处!)舞台上一队乐师出场了。其中有一个是敲鼓的,他每敲一下就跌倒在地上打个滚。这些表演仍不能叫新娘开颜一笑,于是舞蹈演员出场了。先是四人舞;然后是双人舞。那两个舞蹈演员,那两个肉色的演员。你瞧他们的跳法,那跳跃的高度,他们踮起脚尖旋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所不能达到的程度,两条荒谬可笑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根据音乐的需要又完全停在脚尖上;男的退场了,女的出场,女的退场了,男的出场;最后是急速的双人舞,跳完之后一跃而起,退了场!——我再也不会镇定自若地去观看真人演出的芭蕾舞剧了。

还有一个晚上,我去看这些木偶演一出名叫《圣·赫勒拿[24]——拿破仑之死》的戏。戏一开场就见拿破仑坐在圣·赫勒拿岛卧室的一张沙发上,他的头非常大。他的男仆进来了,含糊不清地对他说:

“尤乌塞恩·劳爵士[25]到!”(他的姓被说成与英语“母牛”同韵的音。)

赫德逊·洛爵士[26](你如果能看到他穿的军装就好了!)在拿破仑眼里是彻头彻尾的猛犸一样的人,十足的丑八怪。他有一张非常不匀称的脸,下巴长了一丛密密的胡子,显出他专制、固执的性格。他对拿破仑采取的一系列迫害措施是以称他的阶下囚为“波拿巴将军”开始的。对于这个称呼,拿破仑用非常悲惨的语气答道,“尤乌塞恩·劳爵士,切勿对我如此称呼。倘若你再用这样的字眼,就别来见我!我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然而尤乌塞恩爵士并没有被吓倒,接着就向拿破仑宣布了一项英国政府的法令,调整他所应该保持的地位,以及他室内的家具摆设,并将他的仆人限制在四五个之内。“只准我用四五个仆人!”拿破仑说道。“我!前不久我还一人指挥着十万兵马,而现在这个英国军官竟说只准我用四五个仆人!”这个戏里,从头至尾,拿破仑(演拿破仑的演员说话真像拿破仑自己,一直在说着一小段一小段的独白)对“这些英国军官”,“这些英国士兵”恨之入骨。观众听了这些话感到非常满意,劳爵士受斥这件事使他们人心大快;劳爵士每说一句“波拿巴将军”(他总是这样称呼,拿破仑总是那样纠正)就引起观众无比憎恨。为什么观众会有这样的情绪,那道理也很难说清,因为意大利人没有什么理由同情拿破仑。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

这出戏毫无故事情节,只有一个法国军官乔装成英国人,向拿破仑提出一项逃跑计划。这件事走漏了风声,但是那是在拿破仑豁达大度地拒绝偷取自己的自由之后才被发现的,劳爵士得知以后立即下达命令,将那个法国军官处以绞刑。劳爵士说的两大段话叫人难忘,因为他每段话说完之后总有一句“Yas[27]!”——以此表示劳爵士是英国人——全场观众为之倾倒,掌声雷动。这场大祸给了拿破仑很大的打击,他当场昏死过去,由另外两个木偶抬走了。从接着的一场戏来看,他似乎一直没有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因为下一场中他穿一件洁白的衬衫,躺在床上(床边是红白相间的帘幕),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她还没等人死就已穿上了孝服,两个孩子跪在床前,拿破仑体面地结束了他的一生。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Vatterlo[28]”。

那动作真是不可名状地好笑。波拿巴的靴子是那样奇妙地无法控制,靴子也有那么巧妙的动作,一会儿交叉在一起,一会儿伸到桌子底下,一会儿吊在空中,有时又跟着他溜走了,谁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这时拿破仑还在慷慨陈词——真是不幸的事,即使他的脸上是一片深愁,也不能使那些不幸的事少一点荒唐可笑的成分。他不愿与劳爵士继续谈下去,就走向一张桌子,翻开一本书看起来。这时我见到了从未见识过的精彩场面:他的身体朝前弯曲,俯视着那本书,样子颇像一只脱靴工具,而那两只伤感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前的乐池。床上那场戏他演得非常逼真,他身穿一件领子非常大的衬衫,两手放在被子的外面。拿破仑的医生安东马尔其[29]也演得很真实。演医生的木偶一头细长平直的头发,就像伪君子的一样。由于这个木偶的提线紊乱,他就像一只秃鹫似的在拿破仑病榻四周盘旋,在空中发表他的医嘱。他差不多与劳爵士一样逼真,只不过劳爵士从头至尾都演得很精彩——一个毋庸置疑的野蛮人,一个反面角色,决不会叫人看错的。劳爵士最后一场演得特别好。当他听见医生与仆人说:“皇帝死了!”劳爵士取出他的怀表,大声呼喊着,结束了这出戏(而不是拿出表来上发条[30]),显露出富有特征性的野蛮神态:“哈!哈!六点差十一分!将军死了!间谍也绞死了!”幕在欢呼声中落下。

他们说(而我也相信他们说的话),在意大利全国,再也找不到比“鱼池大厦”更漂亮的住宅了。我们在阿尔巴洛的“粉红监狱”三个月租赁期一满,就搬进了“鱼池大厦”。

“鱼池大厦”坐落在热那亚城内的一处高地上,然而它离城中心很远。四周是属于这座建筑的美丽的花园,园内点缀着雕像,瓶饰,喷泉,大理石水盆,石级,橘树林及柠檬树林,玫瑰及山茶花丛。楼内的房间阔狭相宜,装饰得体;而那大厅,高约五十英尺,大厅尽头有三扇大窗,俯瞰着热那亚全城,海港与附近的大海一览无余,它将天下最迷人、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之一展现在你面前。就室内而言,要找到比这座楼里的宽敞的房间更令人心情舒畅、更宜人的房子,是很难设想的;而就室外的景致而论,当然也很难想象有比这里的景致更加优美动人的了——无论是白日还是月夜。它不像一幢庄重、严肃的住宅,倒更像东方传说中的仙境。

你可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漫游,而四壁与天花板上的五光十色的画仍叫你百看不厌,那颜色鲜艳夺目,仿佛是昨天才画上去似的;你会发现整整一层楼,或者那连接八间其他房间的大厅,也是一个非常宽敞的,任人信步的场所;在楼上还有走廊和卧室,但是我们从来不去用它,也从来不上去看一看,就连怎样上楼也不知道;大楼的两侧都有迥然不同的景色。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从大厅往外望去,那景致对我来说却仿佛如太虚梦境一般美。一日里我要站在窗口静静地眺望上百遍,而在想象之中仍要领略上百回。我凭窗远眺,只觉得阵阵异香从花园中飘来,在我身际萦绕,真可谓置身梦境,其乐无穷。

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热那亚全城,房屋错落有致,异常优美。城内许许多多的教堂,修道院,女修道院,尖顶高高伸向晴朗的天空。我的脚下,就在屋顶伸出的地方,有一堵孤立的女修道院护墙,形状犹如游廊,尽头有一个铁十字架。有时候在清晨,我曾在这里见到几个披着黑色面纱的修女,一脸愁容地匆匆来去,不时停下步子,窥视这个正在苏醒的、她们从不介入的世界。还有那老法丘山,天气晴朗的时候它是最明媚的山,然而当风雨来临的时候,它又是最阴郁的山,它就在我们的左边。城墙内的堡垒(开明的国王建筑了堡垒,以便控制全城,埋伏在热那亚人的鼻子底下,观察他们屋里的动静,以防他们产生不满情绪)俯视着右边的高地。那一片辽阔的大海就在正前方;那条勾勒出海岸的白线,从灯塔开始,向外延伸,逐渐变小,到了玫瑰色的远处只剩下微小的一点。那便是通向尼斯的两旁风景秀丽的海岸大道。眼前的花园处在房屋及屋顶的包围之中;玫瑰花将花园染成一片通红,喷泉的水将它浇得满园清新。那便是安卡·索拉公园——人们兜风和散步的地方。军乐队奏起了欢快的音乐,披着洁白面纱的女士摩肩接踵,热那亚贵族的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使人应接不暇,他们即便没有远见卓识,至少也有华丽的衣着和马车。离这里似乎一投石之距的地方,坐着日场剧院的观众;他们眼睛都朝这边望着。但是由于舞台被遮掩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只看见观众的脸霎时间从严肃转为欢笑,那情景使人觉得非常富有奇趣。而听着帷幕落下时的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响彻了夜空,那就越发使人觉得富有奇趣了。不过,因为是星期日的夜晚,他们总是拿出最精彩,最吸引人的戏来上演。此刻,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染上了红、绿、金色的霞光,壮丽非凡,任凭你拿起什么样的笔,都无法描绘这番景色。随着晚祷的钟声,夜幕即刻降临,并不见有黄昏。紧接着,热那亚已是万家灯火,通向乡村的路上也点上了路灯。那大海上的转灯,朝着大厦的正面及门廊闪过一道亮光,宛如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见了这座大厦。不一会儿,亮光消失了,大厦又隐没在黑夜里。就我所知,大概就是这个缘故,热那亚人入夜以后总是避开这座大厦,从不走近它,他们认为这里是幽灵出没的地方。

我的记忆在今后的时日里,将一夜夜地在这座大厦里盘桓不去;不过,我敢肯定,也不过如此而已。那盘桓不去的记忆间或也会离开这座大厦,就像我在一个天气宜人的秋日黄昏那样,离开这大厦,从海路到了马赛,置身于明媚的景色之间,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那大腹便便的理发师,仍然穿着一双拖鞋,坐在他的店门的外面;然而,那橱窗里转动的蜡塑女人像,表现出女性所特有的三心二意的性格,已不再转动了。她们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对着赞赏者的眼睛无法看见的理发店黑暗的角落。

轮船从热那亚出发,经过十八个小时兴趣盎然的航行,到达马赛。我们打算从尼斯出发,沿着海岸大道,再回到热那亚去;地中海沿岸点缀着一处处风景如画的、白蒙蒙的城镇,它们四周橄榄林环抱,岩石如墙,山影迭见。但是我们只见过它们的外貌,并不曾亲临其境,叫人不能满足。

那天夜里八点钟我们出发到尼斯去所乘坐的船小得可怜,而且船上又装载了那么多货物,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到了船上,除了面包之外,找不到一点儿可吃的东西,除了咖啡之外,也找不到一点儿可喝的东西。然而,既然船应该在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左右到港,没什么吃,没什么喝,也就无关紧要了。因此,夜空里亮晶晶的星星朝着我们频频眨眼,我们仿佛无意中领会了星星的意思,也朝它们眨起眼来的时候,我们也就转身进了小小的船舱,躺在铺位上,舱内尽管拥挤,倒也十分凉快,我们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明。

我们乘坐的船是世上速度最慢、怎么也开不快的小船。因此,船进尼斯港时,离正午只差一个钟头了,而我们原先只想到尼斯吃早餐的。可是船上装满了羊毛。而倘若不缴商品进口税,羊毛在马赛海关一次是不能停留一年以上的。假装卸下未出售的羊毛以逃避这条法律已成了习惯。他们将羊毛搬到某个地方,待一年期限将近的时候再运回来,放进仓库里,当作新到货物,在仓库里再堆上近一年时间。我们这只船上的羊毛最初是从东方某一个国家运来的。我们的船一进港,他们就认出那羊毛是东方产品,因此,那些乘满了度假游客的、色彩鲜艳的游览小船,在向我们开来表示欢迎的时候,全被当局赶走了。他们宣布我们的船必须隔离检疫,码头的旗杆上升起一面很大的检疫旗,气氛庄重,以便让全城的人都知道。

那一天,天气非常炎热。我们没刮胡子,没洗脸,没换衣服,没填过肚子,在这个时候,我们毫无兴致去欣赏眼前的景象;船在这毫无生气的港口停泊着,在炎日下曝晒,而这座城却可望而不可即。那些留着连鬓胡子的各式各样的人,头戴三角帽,在远处的守卫室里谈论着我们的命运,他们的手势(我们从望远镜里非常仔细地观察到)似乎是在说我们至少须停泊一个星期,而我们船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然而即便是在这危急之中,我们这位有胆量的旅游从仆也能化险为夷。他同岸上一个人打着手势(我却辨别不出是哪一位),那人也许本来就是旅馆里的人,也许是临时让他来联系业务的。旅游从仆的意思人家领会了,大约半个钟头以后,守卫室里大声地喊叫起来。他们要船长去交涉。大家都跑来扶船长乘上他的小船,然后拾掇起自己的行李包裹,都说我们可以走了。船长划着小船,不一会儿在划船苦工班房突出的墙角后面消失了。没过多久,船长拿着一样东西又回来了,脸上气呼呼的。那有胆量的旅游从仆站在船舷边上,从船长手中接过那一样东西,仿佛那东西原就是他的。原来是一只柳条篮子,外面包着一块亚麻布,里面有两大瓶葡萄酒,一只烤鸡,一些撒着大蒜的咸鱼块,一大块面包,十几只桃子,另外还有一些甜食。我们吃了几样,算是早餐。那以后,我们的从仆邀了几个他挑选的人,叫他们也来吃一点,不必对他提供这些美味的动机心有疑虑,因为他还要叫人提一篮子吃的,可由他们出钱。他真叫人去采办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办的——没过多久,船长又被叫走了,又拿了什么东西,气呼呼地回来,我们那位深得人心的从仆拿到东西以后,又像先前一样做起东道来:拿出一把折刀切起来,那把折刀是他的私人财物,形状如古罗马剑,但小一些。

船上的这些人没想到能吃到这些东西,所以吃完之后一个个都乐了。不过,吃得最开心的要数那个喋喋不休的矮小的法国人和那个身体结实的圣方济各会修士了。那个法国人不到五分钟就喝醉了;而那个修士,人人都从心底里喜欢,我当真认为,他是天下最好的一个修士。

那修士一脸坦率、毫无拘束的神情,深棕色的长须,长相非常漂亮,年纪约五十岁。他清早起来就来问过我们,是否在十一点钟肯定可以抵达尼斯港。他说他之所以要问一问能否正点抵港是因为:倘若我们的船十一点钟能抵港,他就须去做弥撒,吃圣饼,事先就要斋戒,而倘若我们的船无法正点抵港,他就想即刻吃早饭了。他把我们的从仆当成船长,所以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说实在的,那从仆比船上随便哪个人都更像船长。听大家都说船肯定可以正点抵港,他便斋戒了,一面斋戒,一面与大家谈笑风生,样子非常可爱。旁人拿修士开玩笑,他也反过来开俗人的玩笑,他说,尽管他是个修士,但是他定能将船上力气最大的那两个人一个一个地提起来,在甲板上走,而这样做只要凭牙齿就可以了。没有一个人让他这样试一试,不过,我敢说他的话不假,因为,即便他穿的是圣方济各教派的僧侣服,那袍子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然而他仍不愧为一个具有豪侠与崇高形象的人。

那修士的一番话倒叫那喋喋不休的法国人很开心。他渐渐地摆出架子,做起修士的保护人来了,似乎在怜悯他,仿佛那修士生来也应该是个法国人,只是运气不好。尽管他对修士的保护犹如老鼠对老虎所表示的保护,然而他自己却觉得能如此屈尊俯就是非常了不起的;在他心中热乎乎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踮着脚去拍拍那修士的脊背,以示赞许和鼓励。

两篮吃的东西提上船来时,那修士便放开胆子吃起来,因为做弥撒已经来不及了。他嘴里大嚼着一块块冷肉与面包,大口大口地喝葡萄酒,又是雪茄,又是鼻烟,同大家滔滔不绝地谈话,偶尔还跑到船舷边,向岸上的人喊叫,意思是说,我们随便怎么样也必须结束这次隔离检疫,因为他还得参加下午的宗教游行仪式。喊完了之后他走回来,纯然是因为兴致很高而哈哈地笑。而那个法国人,蹙起他那张小脸,显出千百条皱纹,说这是多么荒唐而有趣的事,那修士也真是个胆大的仁兄!天上的太阳,肚子里的葡萄酒,终于叫那个法国人打起盹来了。因此,正当他对那位身体结实的被保护者的保护处于全盛的时候,他倒在羊毛堆里打起呼噜来了。

我们的船被解除隔离检疫时,已是四点钟了。那修士上岸的时候,矮小的法国人满脸污垢,一身羊毛,不断地发出一阵阵鼻塞声,还在睡梦中。我们的船一旦解除了隔离检疫,大家都赶紧盥洗、换衣服,这样我们去观看宗教游行的时候不至于蓬头垢面的。我们在游行队伍通过的主街上站定下来,这时候才又看到了那个矮小的法国人。他挤到了人群面前,只见他面目一新,两手将短小的外衣敞开着,露出了粗条子、花点子的天鹅绒背心。他摆好了姿势,拿好了手杖,定要叫那修士随着队伍经过他身旁时大吃一惊,呆若木鸡。

游行队伍非常长,无数列队游行的人三五成群地朝前走着,各自哼着歌,互不协调,听起来七零八落的,沉闷而无生气。游行队伍里有天使、十字架,在薄板上抬着的四周围着爱神丘比特的圣母像,花冠,圣徒,祈祷书,步兵,蜡烛,僧侣,修女,圣物,天主教会的要人,头戴绿帽,在猩红的华盖下走着。隔不多远,队伍中便出现一盏圣灯,高悬在长杆上。我们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着圣方济各教派僧侣的队伍。不一会儿,他们来了,穿一身褐色长袍,束着腰带,簇拥着朝这边走来。

我见那矮小的法国人吃吃地笑,他心里一定在想,那个修士若看见他穿着粗条子、花点子的背心,心里一定在大声说:“那就是我的保护人?!那个仪表出众的人!”那修士一定会摸不着头脑了。啊!那法国人可上了大当了。我们这位圣方济各教派修士朋友迈着步子走来,两手抱臂,两眼正视那个矮小法国人的面容;他态度和蔼,神情安详,镇定自若,那种超凡脱俗、心不在焉的样子,真难以用言词来描绘。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不出他与那法国人似曾相识或颇感有趣的一丝儿痕迹;也一点看不出他曾在船上大吃冷肉与面包,狂饮葡萄酒,猛吸鼻烟或雪茄的痕迹。“C’est lui-même[31].”我听见那个法国人这样说道,他还有点儿将信将疑。唔,是他,是他本人,并非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他的同胞兄弟或侄儿。正是他。他姿态庄重,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因为他是方济各会的上层人物之一,他确实像个上层人物,叫人见了肃然起敬,令人赞叹不已。他脸上流露出无可比拟的若有所思的神态,他带着这样的神态,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他先前的旅伴,仿佛他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们,此时也没有看见我们。那个法国人,早已威风扫地,他终于摘下帽子,然而那修士仍然迈着他的步子,仍然保持他那不为外界所干扰的安详神态。那粗条子、花点子的背心退到了人群中,消失了。

游行随着齐鸣的枪声宣告结束,枪声震撼了全城所有的窗户。第二天下午,我们沿着著名的海岸大道,驱车前往热那亚。

那个一半法国人、一半意大利人的驭车者,同意用他启动时车声辘辘的小四轮双座马车,将我们在三天之内送到热那亚。他是一个无忧无虑、非常漂亮的人,只要我们的马车一路顺风,他总是那样轻松愉快,不停地哼着歌儿。至此为止他一路上见了农家姑娘就打招呼,脸上露着微笑,甩一下鞭子,并哼着断断续续的歌儿去和那四面的回声。他一路上赶着马儿,穿过一个个小村庄,马儿身上挂着的铃铛和他耳朵上的耳环发出一连串的响声:飞也似的奔驰,颇有点骑士的风度和欢快的气氛。然而,我们的马车行到一处,遇上一条狭路,一辆运货马车抛锚了,堵住道路;这时候,观察他身处一场小小的事故中的样子,那才是非常富有特征性的。他立即伸出两手抓着头发,仿佛人生最惨重的灾祸都一古脑儿突然落到了他那宝贝脑袋上。他用法语咒骂,又用意大利语祈祷,他走过来又走过去,在地上跺着双脚,因绝望而茫然了。抛锚的马车四周,围满了推车的和赶骡的,其中有一个人很能够出点子想办法,他终于提出,大家应该齐心协力,不能让那家伙就这么停着,要让这条狭路畅通才行——我真认为我们这位好朋友尽管一直站在那里,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的。这件事情没花多少力气就办成了;可是每当事情有所停顿的时候,他那双手又会伸到头上抓着头发,仿佛没有一线希望能叫他减轻痛苦。然而,一旦他又跳上驾车座位,赶着马儿得得地跑下坡去,他又哼起断断续续的歌儿,跟沿途遇见的农家姑娘打起招呼来,仿佛不幸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叫他垂头丧气似的。

在这条美丽的大道沿途的美丽村镇,一当你进到里面,那传奇色彩就即刻消逝得差不多了,因为许多村镇面目凄惨,叫人不忍看。街道狭窄、阴暗、肮脏;居民都是瘦骨伶仃,满身污垢;干瘪的老妇人样子是那样丑陋,稀疏的花白头发盘在头顶上打成发髻,就像放在头上顶东西用的垫子。无论是在里维耶拉避寒游憩胜地[32]一带,还是在热那亚城内,都可以见到这样的老妇人。她们或是各自坐在光线阴暗的门口,手里拿着纺锤,或是几个人挤在一个角落里,哼着歌,人们见了她们真会将她们当作一群巫婆——只是她们没有扫帚或别的什么打扫用的工具[33],那是不必怀疑的。也看不到猪皮——别处人们普遍拿猪皮制成盛酒器皿,挂在太阳底下,多少也有点儿装饰的意思——因为这里的人们把猪杀了以后都吹足了气,看上去胀得鼓鼓的,然后割去猪头和猪腿,拴住尾巴倒挂在那里。

然而,这些城镇在你将要走近的时候,看上去倒也有其诱人之处:城中屋顶与塔楼鳞次栉比,有的坐落在陡峭的山上,在树林中半隐半现,有的则坐落在壮丽的海湾边沿。到处草木葱茏,美不胜收;那棕榈树,在这新奇的景色中构成了新奇的特征。有一个城,叫做圣雷莫——那是一处非常奇特的地方,房屋都建筑在一个个阴暗敞开的拱形结构的上面,所以人们可以漫游在整座城市的底下——那里有一个个优美的台阶式花园;到了另外一些城中,你可以听到修造工的锤子的敲打声,可以看到海滩上修造小型船的船坞。有几处辽阔的港湾,在那里,欧洲的船队亦可停泊。不管是哪一座城,你站在远处望去,每一群房屋都有其令人陶醉的造型,既别致,又怪诞。

至于那海岸大道,在那里每走一步就有一番景致。大道时而高出在闪烁的大海之上,只听得大海在峭壁底下拍打;时而折向里面,掠过港湾的岸边;时而横跨一条山涧坚硬的河床;时而急剧而下穿过海滩;时而在无数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龟裂的岩石上曲折蜿蜒;时而被一座孤立的塔楼废墟挡住了去路,那塔楼是古代建造的一系列塔楼的一环,那些塔楼是为抵御北非伊斯兰国家的海盗的入侵而修筑的。待到看尽了海岸大道两旁引人入胜的景色,大道此时已从平坦的海滩边连成长长一片的郊区穿过,一直伸展到热那亚城下。这时候,热那亚这座宏伟壮丽的城市及其海港瞬息万变的景致,又引起了你新的兴趣。郊区每一座巨大、笨拙、一半无人居住的古老房屋又使热那亚的景致有了新鲜之处。待到你驱车到了热那亚城下,你的兴致达到了顶点,此时热那亚整座城市,连同她美丽多姿的海港和环抱的群山,以其骄傲的姿态,突然间出现在你的面前。

注释:

[1] 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卫斯理宗的教会,其创始人为英国人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

[2] 意大利文:悠闲自得。

[3] 基督教圣诞节(十二月二十五日)后的第十二天。

[4] 鲁宾孙与礼拜五为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的小说《鲁宾孙漂流记》中人物,礼拜五是鲁宾孙的忠实仆人。

[5] 即《圣经》故事中使徒彼得三次不认主后公鸡的一声长啼。

[6] 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三章及《马可福音》第一章第四节。施洗约翰是预报耶稣来临,并以水施洗礼者。

[7] 即施洗约翰。

[8] 伦敦旧时著名的休息胜地,一六六一年辟为公园,一八五三年关闭。

[9] 原文为“at hand”,本指时间与地点的“近”,“hand”即“手”,狄更斯的意思只是说“在手上”,并不兼指“近”,故试以“动动手”来译。

[10] 苏格兰首府。

[11] 英国全境属海洋性温带阔叶林气候,多雨雾。伦敦有“雾都”之称。因此,狄更斯将多雾说成是英国人自己家乡的天气。

[12] 范戴克(1599—1641),法兰德斯画家。一六三二年移居英国。法兰德斯过去是欧洲的一个国家,位于北海沿岸;今为比利时东、西法兰德斯两省及法国北部的一部分。

[13] 撒拉逊人是希腊人和罗马人对十字军东侵时的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的称呼,或只是指任一阿拉伯人。

[14] 可能是指塞缪尔·丕普斯(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日记作家。

[15] 佩特拉克(1304—1374),全名弗朗塞斯科·佩特拉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诗人与学者。

[16] 卜伽丘(1313—1375),意大利作家,其代表作为《十日谈》。

[17] 一〇八六年圣徒布鲁诺(St. Bruno)在法国创建的天主教教派。

[18] 罗马天主教教义中人死后暂时受苦的地方即炼狱。

[19] 马塞纳(André Masséna,1758—1817),拿破仑麾下大将。狄更斯在这里指的是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役。

[20] 颇像我国江浙一带所谓的“蜡烛包”。

[21] 意大利西北部一省,首府都灵(Torino)。

[22] 哥尔多尼(Carlo Goldoni,1707—1793),意大利喜剧作家,一生写了二百多部喜剧,大都用威尼斯方言写成。剧作大都讽刺贵族阶级的愚昧与丑恶,赞扬中下层市民的智慧与善良。代表作有《一仆二主》、《女店主》。

[23] 演员,原文为actor,此处即木偶。

[24] 圣·赫勒拿(Saint Helena)是南大西洋的火山岛,拿破仑于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被放逐并死于此。

[25] 原文为“Sir Yew ud se on Low!”按照正确英语读音则应写作“Sir Hudson Lowe”,演员英语发音不准,将这位爵士的大名念错了。

[26] 赫德逊·洛(Sir Hudson Lowe)作为新总督于一八一六年四月十四日抵达圣·赫勒拿岛。在这之前他曾在许多地方任军职。他把拿破仑第一次退位的消息带回英国,受摄政王之封,成为爵士。他能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

[27] Yas是英语Yes(是)的不正确的发音。

[28] Vatterlo是Waterloo的不正确的发音。滑铁卢(Waterloo)是比利时中部布鲁塞尔以南的一个小村,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这里拿破仑被彻底击败。

[29] 安东马尔其医生(Dr.Antonomarchi)是拿破仑放逐南大西洋临死前的医生,也是科西嘉人。

[30] 原文“wound up the piece”一句中的piece既可以作“一件物品(此处即表)”解,也可作“一出戏”解。作“表”解时,则wound up the piece便是“上发条”的意思;作“一出戏”解时,wound up the piece便是“结束这出戏”。

[31] 法文:正是他。

[32] 里维耶拉(the Riviera)是从法国东南部的尼斯到意大利西北海港拉斯佩恰一带的地区,是著名避寒游憩胜地。

[33] 在欧洲的迷信传说中,女巫能骑着扫帚在空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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