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后来我也瞧着方队通过天安门城楼前的录像镜头，想：说我个头高，可以做那旗手啊！方队唯一的军旗手。父亲做过军旗手，我也做军旗手！倘若真如此，父亲得多高兴……
其实国庆节那天，坦克团，父亲看阅兵式实况转播，看到装甲兵学院的方队，咧嘴而笑：“艳良他们！”而后就专注地找寻我的身影，终于没能找到。但是父亲认定我就在那方队之中。后来父亲跟我说：“我看到你们装甲兵学院的方队啦！”我笑笑，没告诉他我没能参加方队。
我还在装甲兵学院读书的时候，二弟艳滨作为技术骨干被调入陆军坦克团，父亲曾任团长的坦克团。那时父亲已经离休。当我从装甲兵学院毕业也被安排到了这个坦克团，任三营七连三排长，而当时二弟艳滨已经是一营三连二排长。之前，二弟也曾经以全团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军区培训班，学习一年。我总感觉背后有二弟瞄着我的目光，瞄着大哥铆劲儿。我和艳滨之后，是父亲的目光。
我在团荣誉室，在那块总参、总政、总后颁发给坦克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正规化管理先进单位”奖牌前驻足，艳滨进来，站到我身边，望那奖牌，说：“咱老爸挺了不起！”
“是。这奖牌——分量可不轻！”我说。
老爸的味道，在坦克团的空气中。
团首长说，老团长在的时候，总旮旮旯旯地转悠，发现问题，一声吼，突然地，猛地，就是一声吼，吼来了负责的，再继续吼。在管理上，老团长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吹毛求疵，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当你跑步到老团长面前的时候，都腿软。吼完了，老团咧嘴跟你笑。上级来人谈调动人员的事，老团长总是说：“调谁都行，只要是重用，俺坦克团都放行！就是——别琢磨我，我不是人才，就干个坦克团长还勉强够用！”倒是有回上级来人还真的想打团长的主意，往师部调，来征求下老团长的意见，老团长一摆手：“别打我的主意，除非瞧着我这团长当得不够格了，把我降职使用！”人家走了，老团长嘿嘿笑：“要是硬调，还能不服从命令？”坦克团对于父亲，比家还是家！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父亲哼唱着，在小小的庭院中的小小的花坛种辣椒。人家花坛种花卉，我家花坛种辣椒。不光花坛，小院旮旮旯旯全种着辣椒。辣椒青着的时候，餐桌上，父亲青辣椒蘸酱，咔嚓咔嚓地嚼。那时三弟延林念大学，艳芳念高中，餐桌上，父亲会夹起一辣椒放女儿碗中：“吃个！”艳芳蘸酱一嚼，啊地大叫，连连地叫。父亲种的辣椒忒辣，问是啥品种，父亲说：“红军椒！红军长征时吃的就这辣椒！”辣椒红了，父亲做辣椒酱。每当来人了，在我家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得意扬扬地拿出自家产的辣椒酱，说绝对是绿色食品！走时，没准还给你拿一罐。后来甚至在小院搭起了大棚，地上种辣椒，架上花盆里种辣椒。“我这是立体农业！”父亲说。
乌云密布，闷雷声声滚落，滂沱大雨没白没夜地下。父亲家的电视没白没夜地开着，锁定在辽宁电视台，半导体收音机没白没夜地开着，锁定在辽宁人民广播电台，父亲关注着汛情。“又要抗大洪喽！”父亲念叨。
电话挂到坦克团，询问部队是不是要出动参加地方抗洪，部队和父亲的脉搏简直相通，正集合呢，团首长正战前动员呢！父亲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你们的老团长王景文！让你们的团长接我电话！立即！”团长接电话，父亲说：“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老共产党员的身份，还有，老团长的身份，老战友的身份，请求参加你们的抗洪行动！恳请！”最后两字，声色俱厉。停课在家的艳芳都被吓得一哆嗦。
“我……同意！我代表坦克团全体指战员接受老团长的请求！”团长答复。
回到集合的队伍前，团长宣布了老团长请求参加抗洪的事，要求学习老团长心系人民安危的精神，打好打胜抗洪这一仗！
团长、政委乘坐着吉普车接走了父亲，追赶队伍。队伍奔盘锦。辽河大堤决口，汹涌的河水漫向村庄、田野。那一刻，雷鸣政委松花江畔的呐喊一定响在父亲的耳畔，民主联军的共产党员们热血胸膛迎挡浮冰，掩护部队渡过江水，现在父亲高呼：“共产党员们，还等什么？跟我上！”率先站进激流中并做出臂挽臂的姿态，一位位共产党员跟随跃入激流之中，团长、政委跃入激流之中，我的父亲一边是团长一边是政委，团长、政委也是不放心着老团长的安全，参谋长要跃入的时候，团长喝止：“参谋长，岸上指挥！迅速堵塞决口！”
填满泥土的草袋抛入，抛入迎挡激流的热血沸腾着的胸膛前。我和二弟也在那迎挡激流的人墙中，我们感受着父亲那传递而来的力量！眼前如见战火纷飞，如见人民子弟兵前赴后继！我们——是人民子弟兵！
老团长高呼：“为人民而战！”
人墙爆出：“为人民而战！”
老团长高呼：“为人民服务！”
人墙爆出：“为人民服务！”
电闪雷鸣。
人墙岿然。
决口在缩小，缩小——被消灭！
父亲掏出了辣椒面，包裹辣椒面的纸因水浸而破碎，父亲小心地不让破碎的纸末和辣椒面混在一起，父亲拈一点给团长：“嚼点这就辣得精神！”再给政委，给一位位，也笑嘻嘻地给他的大儿子、二儿子，那时，目光中也满是父亲的慈爱。“知道这是什么椒吗？”父亲扫视一位位。“红军椒！”父亲高声。得意扬扬地，拈一点塞自己口中咀嚼。
其时，我是坦克团修理连副连长。就在抗洪大堤，我接到了装甲兵指挥学院中级参谋大专班的录取通知书。“小子，又要去镀金？”父亲说。“不，是去武装头脑！”我说。父亲点头：“镀金是没有用的，武装了头脑才是咱军人的财富！好好学……嘿嘿，我就说嘛，部队是所大学校！”
我捕捉着最前沿的国际军事动态，做着自己的剖析，越来越感到一种震惊、震撼：一场军事革命已经如火如荼！未来战争打的是科技是装备！录像，书籍，我研究着每一种最新的军事装备——与我军的装备对比。心中沉甸甸的。但是也有一种吃辣椒的感觉，辣并振奋着，摩拳擦掌的振奋！老爸，我在吃辣椒呢！
我给父亲写信：要红军椒！
课堂上，自学的时候，不精神了，咬一截红军椒在口中，立马就精神。
我得到消息：二弟的排在军区技术大比武中夺得第一！
二弟审视着自己的每一项工作，在小本本上写着心得。
如见二弟望着我笑眯眯。
归来，我被任命为坦克团二营六连连长，再为副营长。而此时，二弟艳滨为师修理营副营长，其营区跟一座工厂般。
军区在内蒙古大草原举行“前进93”军演，坦克团百里奔袭，披星戴月。远方炮声隆隆。二营一辆坦克戛然熄火，一堆钢铁堆那儿了。我向营长请求留下处置，营长同意。使命在身，坦克团岂能因为一辆坦克的熄火而停留。如果是战争年代，我想，我也绝不会离开奔腾向前的铁流，向营长申请留下处置那一辆熄火的坦克。战争的年代你甚至要踏着牺牲战友的血迹甚至身体前进！再逼真的军演，也是军演，也与真正的战争有距离。现在的军演，与现代的战争也有距离。
驾驶员一次次地努力启动坦克，坦克哼都不哼一声。“坦克手对于坦克的心脏应该如五指在前！什么原因熄火？”钻进坦克的副营长发问。“副营长，我技术不精！”驾驶员说，带着哭腔说。我坐驾驶员座位，尝试启动，坦克哼都不哼一声。“咱这辆拖了八辆坦克的坦克，现在得等别的坦克来拖了。”组长说。是的，在这场演习中这辆坦克咆哮着先后拖出了八辆陷入泥沼中的坦克，功不可没。
覆盖着积雪的草原，积雪之下，可能是泥沼，坦克压了上去，履带扬起积雪扬起黑泥，而后呼哧呼哧地喘气，动弹不得，还能被牵引而出。但是，最后关头，这辆专门救助别的坦克的坦克，它瘫了。草原上冬夜的星空仿佛就挨着脑瓜顶，星星们瞧着孤立无援的这坦克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嘲笑。
“我们的坦克太落后了。”组长的声音中有悲凉。
是，我知道。我军现代化的里程任重道远。熄火的坦克驾驶舱就是冰窖，大草原的冬夜，铺展的是钢铁般的冷。我们的皮袄，也僵硬，在我们动作着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擦声。冷意啃咬着我们的手指我们的脸颊我们的肌肤。
“得出去活动，不然会冻僵的！”我说。紧咬牙关，牙齿才不相磕。“出操！”副营长喊。战士们迅即站成了排。“跑步——走！”副营长还一二一地喊着，率领着战士踏着积雪跑步，围绕着坦克跑。
我猛然想起……“立定！”我望着战士们微笑：“差点忘记了，我可是有秘密武器的——红军椒！”跟父亲要的辣椒面我可总是随身带的！“红军椒？”“对！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的辣椒！红军椒！”我高声。我把一捏一捏的辣椒面放战士们张开的掌心，战士们再金贵地一点一点地往口中抿：
辣并温暖着！父亲的辣椒面，就是拌凉白菜，一般人吃都辣得抗不了，现在就辣椒面，简直就在你体内点燃了一堆火！“咱们唱歌！”我引唱：“向前！向前！向前——”唱军歌，唱一首首军歌，宛如我们就是千军万马的队伍奔腾向前！报话机已经因为和部队距离遥远，无法实现通话。黎明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坦克的轰鸣：救援的坦克找来了！由副营长而营长，而副团长。而二弟艳滨与我同时也提了副团职：师装备部副部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