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汪洋团长望北方，叨咕：“四平城是一场攻坚战，咱这儿是防御战。”王景文：“团长，防御战也很过瘾呢！没防御战哪有攻坚战呢！”团长笑：“这认识不错！”紧锣密鼓构筑工事。战旗、党旗飘扬。乌云翻滚，小南风飕飕地刮着，夹杂着湿气，仍然是欲雨的兆头。时而沉闷的雷声。恐怕要是再下雨，就是大雨，不再是牛毛细雨。一望天王景文就皱眉，一下雨雨水一滋润了下巴颏下的伤口就滋润了疼痛。渴望大晴天，让伤口干，结痂，结痂时是一种舒服的痒。
铁路方向传来爆炸声，三营破路呢。就两声爆炸，而后就是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参谋长交代任务的时候就交代：只能用少量炸药，炸药不多了，要炸坦克，炸装甲车。
警卫班正在给团指挥部构筑掩体，班长望铁路方向，忽然撇了锹，向手下喊：“走！跟我扛铁轨去！咱得把团指挥所建成钢铁堡垒！”“对，就应该是钢铁堡垒！”战士嚷，跟班长奔铁路。正前方查看地形的汪洋团长，望远镜中聚焦了警卫班一行，奇怪：“王景文又在搞什么鬼？”政委跟着望远镜查看：“看着人家扒铁路好玩吗？”皱眉。参谋长用望远镜查看：“不是去取枕木就是扛铁轨。臭小子倒挺会取材呢！”政委点头、微笑。嗨哟！嗨哟！四五个人扛一截铁轨，一次扛了两截，嗨哟嗨哟地往回颠着跑。“一会儿回来扛那枕木！那枕木往这铁轨上一铺，掩体才结实呢！”班长说。团长、政委、参谋长从望远镜中观看，都点头。两截铁轨往掩体上一搭，往铁路方向一望，扛铁轨的，扛枕木的，呵，一片！“不好！捞不着了！”班长喊，带警卫班往铁路跑。看警卫班扛铁轨，一下子给部队提醒了，就蜂拥而去。还捞着几根。本来打算一人扛它一根枕木回来，只能两个人扛一根，也挺知足。铁轨之上是枕木，枕木之上铺树枝，树枝之上铺土，土被拿锹拍实，踩实。王景文进了掩体感受了下，对团指挥部的构筑点头。从沈阳起飞的轰炸机、运输机飞临四平，轰炸机对民主联军的阵地实施轰炸，运输机向火车站前的广场空投军火。这是陈明仁向杜聿明要的，只要能给的，都是满口答应毫无迟疑地答应即时落实。
夜幕罩下，从哈尔滨出发的民主联军的军火运输队抵达钟伟师防线。那一支队伍中，有我的王姓爷爷，而且还不是普通队员呢，率领着王村的民兵排，他是排长。“说起当官，我排长你爹才班长！”后来我的爷爷总得意地跟我说。本来王村的民兵排抵达四平卸下弹药就已经完成任务，结果，听说高远团不在四平，就跟上级领导软磨硬泡，又把另一个屯子民兵排要继续向南方运的弹药抢了过来，继续南行，就到了钟伟师的防线。好几个屯子的民兵排、民兵连组成的运输队到了钟伟师防线。部队的人轮番地握手，说：“一路辛苦！一路辛苦！”我的王姓爷爷说：“一家人！一家人！”就问高远团防地在哪儿。忽然就有人高声应了：“可是王村的王天龙吗？”“正是！”我的王姓爷爷喜悦：遇见熟人了！就踅摸人。过来了一首长模样的人，跟着警卫员呢，细一端详，惊呼：“高团长！”“老乡，我们首长现在是副师长！”警卫员说。“哦，高升啦！”我的王姓爷爷喜悦得不得了，直在裤子上擦手，那不断擦着的手被高远抓了去，紧握，紧摇。“是想见我老高还是想见宝贝疙瘩？”副师长调侃。“都想见，都想见！”我的爷爷说。“王排长，要见儿子可得抓紧，我们可是要一同出发的！”带队的县委领导喊。高远安排警卫员带领王天龙奔汪洋团阵地。都乘马。送弹药的队伍是马队，乘马而来。所送弹药就驮在马背上。路面终究还不太平，而马队可以就直接穿越大甸子，穿越山林。倏然而至。也许，民主联军没有立即攻打四平城，就是在等待这一支队伍呢。
师部的警卫员一到汪洋团就亮开嗓门，“王景文王景文”地唤。
“谁喊我？”王景文出了掩体，踅摸。黑暗中两人乘马至前，认出其一是师部警卫员：“你不在师长身边跑这儿找我干啥？”笑嘻嘻，当然也纳闷。
“兔崽子，当了官了，连老爹都不认得了！”另一人嗔怪，下马。
王景文凑向前端详下脸庞：“老爹！你咋跑这来了？”
“你老子现在是王村民兵排长！比你官大！给民主联军送弹药至此！”老子也前倾，端详儿子，嗯，大小伙子了！真爷们儿了！
“小子我还是旗官！全团的人跟随着旗官冲锋！”儿子攥住旗杆。红旗在夜风中呼啦呼啦地响。
“这官可不小！”老爹说。
李双上前，讷讷：“王叔，老东家好吗？”
“好，好，工作队早走了，也没谁为难他了。而且，有孙子啦！少东家有后啦！”
李双咧嘴笑，可忽然跪在了王天龙的面前：“王叔，您可要照顾老东家啊！”
王天龙拉双子起：“一定！一定！我知道你对老东家好，我知道！你就放心在部队打反动派！”搂儿子亲下脑门，搂双子亲下脑门：“不能耽搁，队伍得往回赶，还得去接伤员！”就要走，但依依不舍地走一步就回头，走一步就回头。走了几步忽然奔回来，指儿子下巴颏：“儿子，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咋的？要把我当伤号运回去？”
“要是重，就运回去！”
儿子嘿嘿一笑：“就破点皮！你民兵排长把就破点皮的儿子往回运？”
“那哪能！那哪能！”老爹嘿嘿笑。
老爹上马而去。黑暗中传来老爹的喊声：“儿子，把大旗官当好！”
陡然，滚滚热泪涌出儿子的眼眶；陡然高喊：“王景文顶天立地扛大旗！”
警卫班战士聚拢在班长身边，聚拢在红旗下。
黑暗中传来父亲的声音：“好儿子！”
牛毛细雨时下时歇。阴云之上不时传来飞机的轰鸣，开始时常见的是一架敌机从云层钻出，侦察机，盘旋在民主联军的防线上空，而后再北去，查看民主联军怎样包围四平城。后来天空中再传来的轰鸣声忽然就大了，大蚊子似的机群北去，直接就北去，根本就不睬这半道中的民主联军的防线。四平攻坚战打响！机群前往助陈明仁固守城池。战火已起。
1947年 6月 14日，东北民主联军在滂沱的大雨中对四平城发起总攻击，一场惊心动魄的城市恶战开始。民主联军共投入七个师共约十万兵力，其中有五个炮兵营。但是炮弹很快耗尽。巷战阶段，前沿和纵深同时发生战斗，房屋和街区同时进行争夺，楼上和楼下同时展开枪战。碉堡、楼房、堑壕、街垒，敌火力交叉。入夜，燃烧弹、照明弹、飞机投掷的发光弹、燃烧的建筑物，将战场照耀得如同白昼。此战是共产党军队自建军以来首次对中等以上城市实施攻坚战。无论胜与败，都具有标志性的意义——今非昔比！
（“爹，您应该参加过三打四平吧？”多年后我问。“当然！你老子打的也是攻坚战！”父亲毫不含糊地答。“也是”两字咬得很真。）
三营扼守的是公路，困不住坦克至少也得困住装甲车，更是多挖了几道反坦克壕。突然传来坦克的咔咔声，从后面——四平方向钻出了一辆坦克，缘公路而来，坦克上面坐了几个民主联军装束的战士，做招牌，怕误会了，给报销了。驾驶坦克的是——林忠。民主联军的坦克多了，西门敬和林忠就分开了，一人开一辆坦克。现在林忠开了一辆坦克而来。坦克内还有——郑可，民主联军的军事教官。
我们这儿正缺坦克呢！只是——少了点，就一辆。就这一辆也不是来参战的，是来告诉战士们咋对付它！郑教官是来讲课的，讲咋对付这乌龟壳！哦，那就先给我们三营讲，我们守的可是公路，正琢磨咋对付这玩意儿呢！郑可就在三营开讲。讲坦克的死角在哪儿，还让战士钻进坦克内体验坦克的死角在哪儿。警卫班出来领到一批弹药，也领到了几十枚地雷，拉线地雷——土地雷当中的土地雷。人家都忙着埋雷，咱也埋吧。
人家是人家，咱得琢磨琢磨咋个埋法。班长端详阵地前方。后来还去了前方，甚至还跑到了前哨阵地那儿，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阵地，一边往回来。而后去把参谋长找了来，对着阵地比比画画，还抱怨：“要是再多给点就好了！就要拉线的地雷！不拉线不爆炸的地雷！”“小子，长脑子了！”参谋长拍王景文的肩说。“地雷嘛，我去张罗！”参谋长说。全团的拉线地雷都调了来，而且还调来了人帮着埋雷。布下雷场，几根绳汇集一处。“我负责拉响地雷！参谋长，我就藏在这儿拉响地雷！”王景文想说：“招是我想的，就应该我来拉！”“你咋藏这儿？”参谋长问。“把我埋这儿！”“那就挖坑吧！完了就把你们班长埋这儿！”参谋长笑着说。“就、就应该我在这儿，你是班长应该指挥！”李双嘟嘟囔囔。“那就埋两人在这儿！”参谋长说。“好，大埋活人！”战士说。但是，班长望到了招展在警卫班阵地的红旗，又有了主意：“嗯，我还是不被活埋吧，我是大旗官嘛，得打旗！”让警卫班的另一个战士跟李双在一起。而后跟参谋长嘀嘀咕咕比比画画，参谋长嗯嗯地点头。“先前日本鬼子说咱八路大大地狡猾，现在该国军说咱们民主联军大大地狡猾了！”临了，参谋长掐着腰心情贼好地说。（多年之后我成为人民军队一名团长的时候，讲起往昔的战斗，父亲对我说：“群众的智慧是无穷尽的，但是，要激发！带了一拨子听吃听喝的兵，是打不出胜仗的！”）
雨一小些，敌轰炸机一拨接一拨地奔四平城，去下蛋，要孵化出四平城的安然。哦，在滂沱的大雨中开始总攻击，可以避免敌军的立体作战。而战斗一旦进入胶着状态，敌军的炮火，敌军的轰炸机，只能攻击攻城部队的后部防线。天时地利人和，战事三要素，岂可不察！像是要弥补此前似的，敌轰炸机嗷嗷地来去。眼睁睁地瞧着敌轰炸机嗷嗷地来去，肆无忌惮地来去。瞧着轰炸机的大肚囊，王景文几乎忍不住要射击，抱着机枪射击。强忍。对敌人轰炸机的仇恨在那个时候就深深地埋下，埋下仇恨的种子，是种子总要发芽。地上的，也应该快来了。来吧，我们候着呢！此时，我的父亲在前哨阵地；红旗，在前哨阵地招展。王景文在哪儿，当然红旗也在哪儿。
在对四平城开始总攻击的第十二天，敌援军至。东总得到的消息是：沈阳敌军抽调了七个师北上增援！七个师！但是严令阻敌于长山堡一带！后人很容易地记住了四平攻坚战，却不知道长山堡阻击战。两个师要阻敌七个师！而我父亲所在的汪洋团为正面防御，首当其冲。
下午，汪洋团前哨阵地与敌接火。敌军在集结之中，更大规模进攻的准备之中，试探性进攻。前哨阵地顽强阻击，摆出固守阵地的态势。汪洋团长对前哨阵地指令：“不把敌人打疼，前哨阵地就决不放弃！撤，要撤得真！”参谋长张峰坐镇前哨阵地。红旗下，王景文和带的另一位警卫班战士痛击敌军。参谋长操控着机枪淋漓尽致地向敌军泼洒子弹。“你们两个可别都光荣了，要是都光荣了，这大旗官可就是我了！”参谋长喊。“大旗官谁也抢不去！就是我了！”班长喊。参谋长瞧得明白：真正的进攻不在这天！汪洋团长也没打算在这开战的头一天放弃前哨阵地。黄昏时分，天忽然透现出阳光，西边漫天的彩霞，鲜亮亮。前哨阵地前，敌军留下上百具尸体，敌军也不再进攻。是夜无战事，长山堡无战事。王景文跑去看李双，李双抱怨：“咋回事啊？闷死我了！要不咱俩换换？”“你不后悔？明天肯定就能让敌人进雷场！要是咱俩换，你可就白闷一天了！”李双直着眼睛望班长，叹口气说：“那就可着我们两个人闷吧。”“你俩换着睡啊，可别都睡，万一半夜敌人上来了！”“敌人是得换着睡了！”李双嫌班长的叮嘱多余。多大的重任啊，哪能含糊？遍野的蟋蟀聒噪。带着雾气的星斗跟你眨巴着眼睛，意思是它们明了这一切。早晨也没有立即开战，还让鸟儿们唱了阵子歌，还让太阳跟这个世界和谐了阵子，直到日上十竿的时候南天响起了嗡嗡声，轰鸣声，敌军开始炮击，敌轰炸机倾泻炸弹，民主联军的防线一片炮火，湿润润的泥土被抛起，宛如黑色的旗帜招展起来，一下又一下。开始听到咔咔声了，地面进攻开始。好像知道陈明仁能扛似的，援军的进攻四平八稳。
一发炮弹掀起的泥土撞向旗杆扬向旗面，王景文一把把住旗杆，骂了句：“反动派！”
旗杆挂了些黑泥，屹立；旗面沾了些泥点，依然招展着红，火焰般的红。“准备战斗！听我的指挥！”参谋长咆哮。“反动派，来吧！”王景文蹿起，拔出红旗，向敌军舞动，生怕敌军不把他们当主要攻击目标。“注意隐蔽！”参谋长跃起，拉下王景文，将其按倒在堑壕：“不要命了？”果然，一批炮弹奔红旗而来，震耳欲聋，掀起的泥土大有将红旗掩埋的意味。敌坦克咔咔的，就瞄着这面红旗而来，不时地，向着红旗发射炮弹。而且，插在坦克上的青天白日旗向这边招展，够着，捞着，要捞取胜利。旗帜之战！红旗与青天白日旗之战！坦克甚至不顾陡坡奔红旗而来。参谋长手中的机枪就朝那打头的坦克射击，射击在钢板上梆梆地响着，火花四溅，就是引他别转移了目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