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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暑假就该是这个样子!群山上空一片龙胆草色的蓝天。几星期来,一天接着一天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只不过偶尔出现一阵猛烈的、短暂的雷雨。河水虽然流过那么多的砂岩、枞树树荫和狭窄的山谷,可还是给晒得那么热,到了晚上人们还能游泳。小城周围散发出干草和麦茬的气味,那几块狭长的庄稼地已变得一片金黄。溪边茂密地长着一人高的、开着白花、像毒人参一类的植物。它的花像把伞,上面经常爬满了细小甲虫。它的茎是空的,可以割下来做笛子和烟斗。林边,一长排一长排毛茸茸的、开着黄花的绚丽的毛蕊花光彩夺目。千屈菜和柳叶菜在它们那细长而坚韧的梗上摇摆,它们把整个山坡染成一片紫红色。枞树林中长着高大的红色毛地黄,它们有银白色毛茸茸的宽宽的根生叶,结实的茎和一串串鲜红的铃形花,样子庄严、美丽、奇特。此外还有多种多样的菌类:又红又亮的蛤蟆菌,肥肥宽宽的石菇,稀奇古怪的婆罗门参,红色多叉的珊瑚菌,还有那很古怪的、没有颜色的肥肿的小晶兰。树林和牧场之间许多杂草丛生的田埂上,盛开着像火一样的、通红坚韧的金雀花。接着是长长的一条条淡紫红的石南,然后是牧场本身,那些草地大部分准备收割第二次。草地上五光十色地长满了碎米荠、剪秋罗、柴苏、山萝卜。阔叶林中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林里,火红的松鼠在树梢间东奔西窜;田埂上、墙边、枯沟里有绿色的蜥蜴在暖和的气温中舒适地呼吸着,身子闪闪发光。草地那边不断传来高亢震耳的没完没了的蝉鸣。

小城在这个季节具有浓厚的乡村味,道路上满是干草车,空气中飘散着干草的清香,到处可听到磨镰刀的霍霍声。要是没有那两个工厂,人们会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小村庄里呢!

假期的第一天一清早,老安娜几乎还没起身,汉斯就在厨房里不耐烦地等喝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盆里取来面包,用鲜牛奶掺凉了咖啡迅速灌下肚子,面包往口袋里一塞,就跑出去了。他在铁路堤坡上站住,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圆圆的铁皮盒子,开始勤快地捉起蝗虫来。火车从这儿开过——不是轰隆轰隆地奔驰而去,而是从从容容地向前行驶,因为那段线路很陡,列车上尽是敞开着的车窗,乘客寥寥无几,一道长长的欢乐的蒸气迷雾留在车后迎风飘荡。他目送着火车驶去,看着白色迷雾缭绕而上,不一会儿消逝在阳光灿烂、晴朗明媚的清晨天空。他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这种景象了啊!他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要把那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小男孩似的。

他带着装蝗虫的铁盒和新钓竿走过桥去,穿过花园,向漾潭——这条河的最深地段——走去,此时他的心充满猎人的兴致,乐滋滋地怦怦直跳。在那里垂钓,倚着柳树,舒适安静,无人干扰,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他解开钓丝,串上一颗小铅珠,毫不留情地把一只肥硕的蝗虫穿在钓钩上,用力把钓钩一甩,朝河中心扔去。这个从前玩过的非常熟悉的游戏便开始了:小鲫鱼一群群聚集在钓饵周围,试图把饵从钓钩上撕下来。一会儿钓饵被吃掉了。于是再穿上第二只蝗虫,接着又穿上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汉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虫穿牢在钩上,最后又多串上一粒铅珠来加重钓丝的分量。这时第一条像样的鱼游来试探钓饵了。它稍微扯了一阵,放开了,又来试一试。现在它咬住钓饵了——一个有经验的垂钓者是能从通过钓丝和钓竿传到手指上的扯动感觉到这点的!汉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接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曳。鱼儿挂在钩上,看得见它时,汉斯认出那是一条斜齿鳊鱼。从这种鱼的白里带黄、亮晶晶的宽肚子,三角形的头,特别是从它那美丽的、肉红色的腹鳍,人们立刻就能识别出来。这鱼大约有多重呢?他还没有能估计出来,鱼儿就一个劲地拼命挣扎,胆怯地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逃脱了。汉斯还看见鱼儿在水中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急速潜入深水中不见了。这条鱼没有咬好钩子。

这时垂钓者情绪激动起来,开始全神贯注地进行捕捉。他的眼睛锐利地、目不转睛地盯住细细的棕色钓丝,望着它和水面接触的地方。他的两颊泛起红晕,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迅速而有把握。第二条鳊鱼上了钩,给拉上来了,接着钓上来一条小鲤鱼,这样小的鱼给钓上来几乎有点可惜。随后,接连钓了三条梭子鱼。钓到梭子鱼特别叫汉斯高兴,因为父亲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腹部肉肥、鳞小,胖胖的头上还长着可笑的白须,眼睛细小,下腹部细长。鱼的颜色介于绿色和棕色之间,一离开水上了岸,就闪烁地发出铁青色。

在这当儿,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上堤堰旁的浮沫闪耀着雪白的亮光,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莫克山上空飘着几朵巴掌大的耀眼的云彩。天气热起来了。碧蓝的半空中宁静洁白地飘浮着几小片安详的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没有比这些云朵更能表达出盛夏的炎热了。如果没有这些云朵,从蓝天和像镜面一般的河水的闪光来看,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察天气有多热。然而,人们一见到那些像泡沫一样、鼓成一团的中午的云彩,就会突然感到阳光炙人,要想找块阴凉地方,并且不时地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

汉斯渐渐放松了对鱼钩的密切注视。他有点儿疲倦。反正中午几乎是钓不到什么鱼的。在这段时间里,白鱼,连那些最大最老的也一样,会游上水面来晒太阳。它们黑压压地成群结队,贴近水面梦幻似地逆流而上,有时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惊散,这种时候它们是不会上钩的。

汉斯让钓丝挂在柳枝上任它垂入水中,自己则坐在地上观赏绿色的河水。鱼儿慢慢地游到水面上来,一条又一条暗黑的背影出现在水面——那静悄悄地缓缓游着的、被暖气所吸引、所蛊惑的鱼群。它们在温暖的水中大概很舒适吧!汉斯脱掉靴子,把脚放进表面一层暖呼呼的河水中。他打量着钓到的鱼,它们在一只大喷水壶里游来游去,只是偶尔发出轻轻的拍击声。鱼儿是多么好看啊!它们每动一下,鱼鳞和鳍就闪闪发光。显出白的、褐色的、绿的、银灰的、淡黄的、蓝的和其他种种颜色。

这时四周一片沉寂。几乎听不到有车辆过桥的声音,连磨坊的格格响声在这儿也只是隐约可闻。只有从白色堤堰那儿不停地传来柔和的潺潺声以及河水在木筏杆旁流过发出轻微的拍击声。

一年来漫长地、无休止地学习希腊文、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和背诵等等,这一切痛苦的折磨在昏昏欲睡的天热时刻都静静地沉没了。汉斯有些头疼,但不像往常那样厉害。现在他到底又可以坐在河旁了,看着泡沫在堤堰旁消散,眯着眼注视钓丝,还有那钓到的鱼儿在身旁的水壶里游动。这是多么引人入胜啊!这时,他突然想到邦试已经通过,还考了个第二名,便用光脚拍打着河水,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开始用口哨吹起个调子来。虽然真正像样的口哨他是不会吹的,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一项苦闷,为这事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他只会从牙缝里吹,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一般使用也已足够,何况现在也没有人会听见。旁人现在都在学校里上地理课,只有他一个人自由自在。他已经超过了他们,他们现在都落在他后面了。因为他除了奥古斯特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加之他对同学们的那些嬉戏和殴斗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他们把他折磨得够苦的。嗬,现在他们可要羡慕他了,这些狗东西,这些笨蛋。他是那样地蔑视他们,以致一会儿停止了吹口哨,撅撅嘴做个瞧不起的表情,然后他收起了钓丝,不由得笑起来,因为鱼钩上连一丝钓饵都没有了。盒子里剩下的蝗虫给放掉了,它们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爬进了矮草丛中。附近的红色鞣皮场已在午休;现在是回去吃饭的时候了。

吃午饭时,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你钓到鱼了吗?”爸爸问。

“五条。”

“嗬,是吗?唔,你可要注意别钓老鱼,不然往后就没有鱼仔了。”

没有再接下去谈。天气那么热,可惜饭后不能立刻去游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说是对身体有害!对身体有害是没有的事,汉斯知道这事比别人清楚,他过去不顾家里禁阻常常去游泳。但现在再也不去了,不能干这种淘气事了,他已经长得够大了啊。天哪,在考试时人家都用“您”称呼他呢!

不过,在园中的红松树下,躺上一小时倒也不错。那里有足够的树荫,可以看书,也可以观赏蝴蝶。就这样,他在那儿一直躺到两点钟。差一点睡着了。可是现在去游泳吧!浴场草地上只有几个小男孩,大孩子们还坐在学校里呢,汉斯想到他们颇有幸灾乐祸之感。他慢慢地脱下衣服,下了水。他懂得冷热交替地尽情享受,一会儿游泳、潜水、拍打水,一会儿又趴在岸上让很快晒干的皮肤感到太阳光在烘烤。小男孩们蹑手蹑脚地围到他身旁来,充满敬意。是啊!他是个有名人物啦。而他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细长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出色的脑袋,带着一张聪明的面孔和一双有神的眼睛,显得潇洒雅致。此外他则是十分瘦弱,四肢纤细,连胸背上的肋骨都数得出来,小腿肚几乎是瘪瘪的。

他在太阳下,在水里玩了几乎整整一下午。四点过后,他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地跑来了。

“啊哈,吉本拉特!现在你可好啦!”

他舒坦地伸直四肢说:“还可以,唔。”

“你什么时候去神学校?”

“九月里才去,现在是放假。”

他任凭他们羡慕他。连听见背后有人说挖苦话,他都无动于衷。有一个人在唱这首歌:

假如我也能像丽莎贝,

那该有多美!

她白天还躺在床上混,

我可没有这个福分。

他只是一笑置之。这时,男孩们脱下衣服,有一个立即跳进水中,另一个先小心地凉凉身子,有些还先在草地上躺一会儿。有一个很会潜水,受到人家赞赏。有一个胆小的被别人从背后一推,栽进水里大喊救命。他们相互追逐,跑啊,游啊,用水泼岸上身子干的人。泼水声、喊叫声响成一片,整个河面上闪烁着湿淋淋的、精赤条条的白身子。

一小时后,汉斯就走了。温暖的夜晚已经降临,这是鱼儿又会来吞饵的时候。他在桥上,一直钓到晚饭时刻,一条都没钓到,鱼儿贪婪地追逐着钓钩,鱼饵一会儿就被吃掉了,可就是没有上钩。在钩上插的是樱桃,显然太大,太软。他决定以后再试一次。

吃晚饭时,他听说已有不少人来向他道喜。人家给他看当天的周报,在“官方新闻”一栏里登了一条消息:“本城此次推荐参加初级神学校入学考试仅有一名考生,即汉斯·吉本拉特。顷欣悉该生已被录取,名列第二。”

他把报纸折起来,放进口袋,一句话也不说,但内心充满自豪和欢快,几乎要爆炸了。随后他又去钓鱼了。这次他带一些干酪片做鱼饵,这是鱼儿喜欢吃的,就在黄昏时分,它们也能看得清楚的。

他没带钓竿,只拿了非常简单的手钓工具。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钓鱼方法:手上不拿钓竿,也没有浮子。只拿一根钓丝,也就是说:全部钓具只是用麻丝和钓钩组成。这样垂钓比较费力,但也有趣得多,可以掌握鱼饵的每个细微的移动,感觉到鱼儿的任何试探和吞饵的动作,在拉麻丝的时候还能观察鱼的动静,仿佛它们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当然,用这种办法钓要凭经验,手指要灵活,而且要像一个侦探那样监视着。

黄昏降临得很早。在那狭窄、深邃弯曲的河谷里,桥下河水黝黑而平静,下边磨坊里已点起了灯。桥上和巷里都有人聊天和歌唱,空气有些闷热,河里不时有暗黑色的鱼儿猛地蹿出水面,在这样的傍晚,鱼儿特别活跃。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地曲折游动,向空中跳跃,在钓丝旁互相碰撞,盲目地扑向鱼饵。用最后一小块干酪时,汉斯已经钓到了四条较小的鲤鱼,明天他要把这些鱼带给本城牧师。

一阵和风吹过山谷。大地已经十分昏暗,但是天空还有亮光。在这整个夜幕降临的小城上方,只见教堂的塔楼和宫堡的屋顶黑黑地,清晰地耸立在明亮的天空。很远的什么地方大概在下暴雨,有时可以听到一阵隐约的遥远的雷鸣声。

汉斯十点钟上床时,他感到头脑和四肢出现了一种久已没有过的舒适困倦感觉,一长串美好的、自由自在的夏日,平静而诱人地在等待着他,这是些可以用来漫游、游泳、钓鱼、梦想的日子。只有一件事使他郁闷,就是他没有考上第一名。

一清早,汉斯来到牧师家的前廊送鱼。牧师从他的书房走出来。

“啊,汉斯·吉本拉特!你早!我向你祝贺,衷心向你祝贺!——你带什么来了呀?”

“不过是几条鱼,我昨天钓到的。”

“哎,瞧你的!非常感谢。你就进来吧!”

汉斯走进这间他熟悉的书房。它看上去实在并不像是牧师的书房。既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也没有烟草味。相当可观的藏书书脊几乎都是干干净净的漆皮或是烫金的,都不像通常在牧师藏书架上看到的那些褪了色、歪歪倒倒、虫蛀起霉的书。如果更仔细地观察一下,从那些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本的标题上可以看出一种新的精神,一种不同于垂死一代的那些老派而可敬的老爷的精神。牧师藏书中作为摆设用的珍本,例如: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1]等人的作品,连同一些正如莫里克[2]在《塔上的风标》里那样动听地加以歌颂的虔诚歌手们的作品等等,这里都是没有的,要有的话也是寥寥无几,湮没在大堆的现代书籍中了。总而言之,连同杂志夹、高脚桌和摊满了纸张的大写字台,全都有一副博学严肃的模样。人们有这样的印象:这儿是埋头工作的地方。而在这里,的确也做过不少事,自然,传教、教义问答以及《圣经》课等方面的事,要比进行研究工作和给学术性刊物写文章以及为自己写书籍作准备工作这些方面的事来得少。在这儿不允许存在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预感的冥思苦想,甚至连超越科学界限的、以爱与同情迎合众人如饥似渴的心灵的那种天真的心灵神学也被排除在外。在这里,代替那些的却是对《圣经》进行热烈的评论和对“历史上的基督”进行探索。

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而另一种神学,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是想力求成为科学。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科学的东西往往是为了找新瓶反耽误了装陈酒那样,不能两全其美[3],而艺术家们则在无忧无虑地坚持着不少表面错误的同时,给人以慰藉和欢乐。这是批评与创造,科学与艺术之间久已存在的力量悬殊的斗争,在这方面批评和科学总是有理的,却未能讨好于人,而创造和艺术却不断在散播信仰、爱情、慰藉、美梦和永生感的种子,而且不断能找到肥沃的土壤。因为生比死强,信仰比怀疑有力。

汉斯第一次坐在高脚桌子和窗户之间的小皮沙发上,牧师特别客气。他像待朋友似地对汉斯谈到神学校以及那里的生活和学习情形。

牧师最后说:“你在那儿会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鲜事,就是开始学习《新约全书》的希腊文。它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充满了劳动和欢乐的天地。起初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再是古雅的希腊文,而是一种新的、一种新精神所创造出来的语言。”

汉斯留神地听着,自豪地感到自己已接近真正的科学了。

“按照学校安排的方式带领你们进入这个新天地,”牧师继续说,“自然会使它的魅力减弱不少,而且在神学校里,希伯来文也许首先就会片面地花掉你许多精力。因此,假如你有兴趣的话,这个假期里我们就可以先开始学一点儿。那样,在神学校里你就可以把时间和精力留下来用到别的方面去,这一点你一定会高兴的。我们可以一起读几章《路加福音》,而你可以几乎像闹着玩似地附带学习这种语言。字典么,我可以借给你。每天你花上一小时,最多两小时就行了。更多当然不必要。因为你现在首先还是理所当然应该休息。自然这只是一个建议啰!——我并不想以此来破坏你美好的度假情绪。”

汉斯当然是同意的。虽然,这种《路加福音》的学习宛如一朵薄云出现在他自由的愉快的晴空,可他是不好意思拒绝的。而且,在假期里顺便学习一种新的语言,肯定比做功课要有意思。但不管怎样,想到进神学校后要学的那么多新东西,他不免有些害怕,特别是希伯来文。

他并非不满意地离开了牧师的家,穿过落叶松路向树林走去。那微微显出不快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愈想这事愈觉得这个建议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十分明白,如果在神学校想名列前茅,非下苦功不可。而名列前茅是他坚决想做到的。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年来大家都注视着他。老师、牧师、父亲、尤其是校长,都鼓励和督促他不断努力学习。在整个一段长长的时间里,从一个年级到另一个年级,他始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而今他自己身上也渐渐滋长了出人头地、不容他人赶上自己的骄傲情绪。那种愚蠢的对考试的恐惧感现在已经过去了。

当然,放假实在是最美的事。树林在这样的清晨时刻重又显得异常的美丽,在这时刻除他之外,就没有旁人在林中散步!赤松像一根根柱子挺立着,搭成一个无尽头的青绿色的拱形大厅。矮树丛并不多,只是偶尔有几处可以看到茂密的覆盆子树丛。多的却是一块块长满矮小的越橘和宽阔松软像毛皮的青苔地。露水已干。挺拔的树干之间还飘散着林中特有的那种早晨闷热的空气,它是由太阳的热气、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以及松香、松树和菌类的气味混杂而成的。它谄媚地偎依着人们的全部感官,使人有点陶醉。汉斯在青苔上躺下,边摘边啃着长得茂密乌黑的草莓,倾听着这儿那儿有啄木鸟在叩击树干,嫉妒的杜鹃在啼鸣。在一团团黑压压的松树梢之间能瞧见碧蓝无云的晴空,远远望去成千上万棵笔直的树干筑成一堵棕褐色庄严的墙。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黄斑阳光和煦明亮地撒落在苔藓上。

汉斯本想好好散散步,至少要一直走到吕茨勒农场或是番红花草地那么远。此刻他却躺在青苔地上,吃着草莓,懒散地仰望着天空发愣。他自己都开始感到奇怪,怎么会那么疲倦。从前,对他来说走三、四个小时根本不算回事。他决定振作起来,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几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躺着不起来,眨着眼睛,朝着树干、树梢和绿色的草地乱转。这种空气竟叫人疲倦得这样!

中午回到家,他又感到头疼。眼睛也疼,因为走在林间小径上,太阳太耀眼了。半个下午都待在家里好不厌烦。直到去游泳后才神清气爽。现在又该是到牧师家去的时候了。

他走在路上,给鞋匠弗莱格看到了,鞋匠正坐在店铺窗口的三脚凳上,喊他进去。

“上哪儿去,好孩子?怎么看都看不见你啦?”

“现在我得上牧师家去。”

“还要去吗?不是已经考过了吗?”

“不错,现在是学别的,学《新约全书》。因为《新约全书》是用希腊文写的呀,可完全是另一种希腊文,和我以前学的不一样。他要我现在学。”

鞋匠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皱起他那善于思索的眉头,显出深深的皱纹。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

“汉斯,”他低声说道,“我要和你谈谈。因为你考试,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可现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自然也晓得,这牧师是不信神的,他会告诉你,甚至会欺骗你,说《圣经》是假的,是骗人的东西。如果你向他学《新约全书》,那么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是怎么丢的。”

“可是,弗莱格先生,这只是关系到学希腊文呀,反正到神学校我也得学的呀。”

“那是你这么说。可是跟谁学《圣经》,跟虔诚认真的老师学,还是跟一个不再信仰亲爱的上帝的人学,那完全是两码事。”

“不错,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呀。”

“不,汉斯,可惜的是我们是知道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和他讲定了要去的。”

“那么,你自然只好去了。不过,要是他对《圣经》说那样的事,说它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骗人的,根本不是受圣灵启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们再讨论讨论。你愿意吗?”

“好,弗莱格先生。可我想情况一定不会这样糟。”

“你会懂的;记住我说的话!”

牧师还没回家,汉斯不得不在书房里等他。汉斯看着那些烫金的书名时,想起了鞋匠师傅的谈话。他已经好几次听到过这一类对牧师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议论。然而他现在第一次紧张而好奇地感到自己也卷入这种事里去了。他认为这事并非像鞋匠说的那样重要和可怕,相反,他感到这是探索古老的伟大奥秘的机会。在刚上学的头几年里,关于上帝的无所不在,关于灵魂不灭,关于魔鬼和地狱等一系列问题曾引起他进行过奇妙的思索,可是这一切在最近几年因忙于艰苦学习都忘怀了。他那合乎学校要求的对基督的信仰只有在和鞋匠谈话时才偶尔苏醒,成为有些个人乐趣的东西。他拿鞋匠和牧师作比较时,不由得要笑起来。鞋匠在艰苦的岁月中所形成的坚定性是这男孩所不能理解的,再说,弗莱格是个虽然聪明但思想单纯的人,因为他的偏执而受到许多人的嘲笑。在虔信派教友集会上,他俨然以一个严厉的教友、法官和一个有权威的《圣经》阐释者的面貌出现,他也到周围村子里去主持祈祷会。而平时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手艺工人,和其他人一样狭隘。相反,牧师不仅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和传教士,而且还是个勤奋、严格的学者。汉斯怀着敬畏的心情仰望着那些藏书。

不一刻,牧师回到家里。他脱下礼服换上黑色便服,把一本希腊文版的《路加福音》书递到学生的手中,要求他念。这和学校上拉丁文课完全不同。他们只读几个句子,逐字加以翻译。然后老师通过一些意想不到的例子,巧妙地、雄辩地发挥了这种语言特有的思想,谈到这本书产生的时代和方式,仅仅在一小时内给男孩灌输了一种完全是新的学习与读书的概念。汉斯刚刚领悟到,在每一行诗、每一个字里都隐藏着怎样的谜一般的奥秘和问题。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学者、思想家和研究者怎样为解答这些问题绞尽脑汁。他觉得似乎此刻自己也被吸收进这个探索真理者的圈子里了。

他借了一本字典和一本语法书,回家后继续学习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他意识到要踏上真正的研究之路,需要翻过多少学习和知识的高山,他愿意去闯出一条路来,决不半途而废。鞋匠的告诫此时已被忘却。

几天来这门新的功课花去了他整个的精力。他每晚都到牧师家去,每天都觉得真正的知识更美、更难、更值得努力去学。他每天清早去钓鱼,下午去游泳,除此之外很少出门。潜伏在考试的恐惧和凯旋之中的功名心重又冒头,搅得他不能平静。同时,近几个月来,他脑子里常常感到的那种独特的感觉又活动起来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加速了的脉搏跳动和十分激昂的力量的急于求成的欲望,一种急躁的上进心。事后自然又出现了头疼。但是,只要那种低烧不退,他的学业就能迅猛进展,他读色诺芬最难的文句,平时得花上几刻钟时间,这时却像是游戏似地轻而易举,这时他可以几乎完全不查字典,而是以敏锐的理解力,迅速欢快地一目十行读完整整几页艰深的文字。随着这种学习热情和求知欲的高涨,他心里产生了自豪感,仿佛学校、老师和求学年代统统已经过去,他已经踏上一条攀登知识顶峰的自己的道路。

这种感觉常常向他袭来,同时他睡眠不稳,常常醒过来,做的梦却特别清楚。每当晚上因头疼醒来,再也睡不着时,就会突然出现一种要求上进的急躁心情。而每当他想起,自己已远远超过所有的同学,想起老师和校长带着一种重视甚至是欣赏的态度看待他时,他会产生一种优越的自豪感。

校长启导着这种经他激发的美好的功名心,看到它在成长,内心暗自高兴。我们不能说学校的老师没有感情,是思想僵化和失去灵魂的学究。唉,不是的,看到一个长期未显露才华的孩子突然迸发出天才,看到一个男孩放弃了木剑、弹弓、弓箭和其他幼稚的游戏,看到他开始要求上进,看到一个面颊圆圆胖胖的粗野孩子通过认真学习转变成一个出色的、严肃的、几乎是苦行僧似的男孩,看到他的脸变得老练和聪明,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目标更明确,手变得更洁白、更安分,这时,教师就会愉快和自豪得心花怒放。他的职责和国家委托给他的任务是束缚和铲除年幼男孩的本性粗野的力量和欲望,代之以树立一种宁静的、适度的和国家认可的理想。如今的某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奋的官员,倘若没有学校这种努力,不知其中会有多少人变成放任不羁、鲁莽从事的改革家或者想入非非、一事无成的梦想家呢!这些人身上野蛮的、不守规矩的、毫无文化的东西必须预先摧毁,危险火苗必须先行扑灭。自然界所创造的人是些猜不透、看不清、危险的东西,他是一股从未知的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流,是一片没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正像原始森林必须加以砍伐、整理和强加限制一样,学校必须摧毁、征服和强力限制这种自然人。它的任务是按照官方批准的原则把他们教育成社会有用的一分子,唤起他身上的某些品质,这些品质的充分培养,是靠营房中的严格训练来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小吉本拉特的发展是多么顺利啊!他几乎自动放弃了闲逛和嬉戏,上课时的傻笑,很久以来从未出现,搞园艺养兔子以及钓鱼的习惯也都戒除了。

一天晚上,校长先生亲临吉本拉特家。他说了几句客气话,摆脱了受宠若惊的父亲之后,走进汉斯房内,发现他正在读《路加福音》书,便十分亲切地招呼他说:

“这很好,吉本拉特,又在用功啦!可是为什么你一次也不来啦?我每天都在等你啊。”

“我本来要来的,”汉斯抱歉地说,“可是我想给您至少捎一条漂亮的鱼去。”

“鱼?什么鱼啊?”

“哦,一条鲤鱼或者别的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唔,那你又去钓鱼了?”

“是的,只是稍微钓一会儿,爸爸同意的。”

“哼,原来是这样。你觉得钓鱼很有趣?”

“是的,是很有趣。”

“好,好极了,你这假期是发了狠挣来的嘛。这样你现在大概没有多少兴趣顺便再学习了吧?”

“不,校长先生,当然还是有的!”

“我可不想强迫你去做你并不感兴趣的事。”

“当然我是有兴趣的。”

校长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摸摸稀疏的胡须,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看,汉斯,”他说,“事情是这样的。这是老经验了,考试取得优异成绩之后,往往跟随而来的是成绩突然倒退。在神学校里要增加许多新功课。那时总会有一批学生——这往往就是那些入学考试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在假期里已经作了准备,他们到那时突然会蹿了上来,而把那些在假期中躺在桂冠上睡大觉的人抛到后头。”

他又叹了口气。

“你在这儿的学校里轻而易举地总是得第一。可是到了神学校,你就会发现另外一些同学,尽是些有天赋的,或是非常用功的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赶得上他们的。你懂吗?”

“哦,是的。”

“所以我劝你在这个假期里先做些准备工作。当然是要有节制的!你现在有权利有义务好好休息。我想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可能是最合适的。如果不这样做,很容易出岔子,事后得花几个星期才能再赶上去。你的意见怎样?”

“我完全愿意,校长先生,如果你肯帮助我……”

“好。除了希伯来文之外,到了神学校,尤其是荷马,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世界。如果现在就打好牢固的基础,你阅读这部作品时就会有双倍的欣赏乐趣和理解能力。荷马的语言、古希腊爱奥尼亚的方言连同荷马韵律诗都是很有特色的,是别具一格的,如果真要欣赏这种文学,必须扎扎实实地刻苦学习才行。”

汉斯当然十分愿意也到这个新天地去闯一番,他答应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可是要费脑筋的事还在后面呢。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亲切地接着说:

“坦率地说,如果你愿意花几个小时学数学,我也是非常高兴的。你的算术能力并不坏,可是数学至今究竟还不是你的特长,在神学校里你得开始学代数和几何,先准备几课还是有好处的。”

“好的,校长先生。”

“你知道,你来,我总是欢迎的。看着你成为一个干练的人才,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但是关于数学的事,你得找父亲谈谈,请他同意你到教授先生那里去上个别辅导课,每星期大约三到四个钟头。”

“好的,校长先生。”

勤奋学习又盛开出最令人喜悦的花朵。每当汉斯偶尔再去钓鱼或是散步个把钟点时,总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汉斯平常游泳的时间给数学老师选作上课的时间了。

这种代数课,无论汉斯怎样用功都没能激发起他的兴趣。这可真是苦事:在炎热的下午,不能到浴场游泳,却要到教授的闷热的书房去,在那布满灰尘、蚊子嗡嗡叫的空气里,头脑昏昏沉沉干着嗓子念a加b和a减b。这时,空气里飘浮着一种使人慵倦和简直透不过气来的东西,在坏天气里会转变为郁郁寡欢和绝望的气氛。他学习数学的情况真是古怪。他并不是那种对数学不开窍、不能理解的学生,他有时解题解得很好,甚至很巧妙,从而得到乐趣。他喜欢数学并非出于误会,并非受骗,他不可能离题和去触及一些吓唬人的次要领域。出于同一原因,他非常喜欢拉丁文,因为这种语言清楚、准确,不模棱两可,几乎没有什么可能产生误会的地方。可是在算题目时,尽管一切答案都对,但并没有领悟出什么正确的道理来。他觉得做数学作业和上数学课犹如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人不断在前进,每天都能多懂得一些昨天还不懂的东西,可永远也攀登不到能突然望见广阔远景的高峰。

在校长那里上课比较活泼生动。自然,牧师懂得处理《新约全书》里变了种的希腊文,教得比校长传授富有青春活力的荷马语言更为吸引人,更加精彩。可是最终还是荷马占了上风,最初的难点一过去,就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收获和享受,就会继续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汉斯常常会极度焦急和紧张地坐在神秘悦耳、难以理解的诗句前面,迫不及待地要在字典里找到给他打开那幽静欢快的花园之门的钥匙。

现在他的家庭作业又是够多的了,有时晚上很迟还坐在书桌旁硬着头皮做作业。老吉本拉特看到儿子这样勤奋感到自豪。他那迟钝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存在着那么多见识短浅的人所怀有的理想,希望能看到从他的树干上长出一根枝条,超过自己到达他怀着模糊的敬意所企望的高度。

在假期的最后一周里,校长和牧师突然又显得特别和善、体贴,他们要汉斯去散步,课也停了,还强调说,精力充沛、神清气爽地踏上新的征途是多么重要。

汉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他头疼得厉害,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旁,如今河水映照出来的是初秋时分蔚蓝色的天空。他觉得难以解释,何以他当初那样为暑假的来到而感到欢欣。现在他倒觉得,暑假已过,要到神学校去了,那才高兴呢。在那里将开始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和学习。由于他毫不在乎,因此他几乎再也没有钓到鱼,有一次父亲对此挖苦了一句,他就再也不去钓鱼了。他把钓丝又放进阁楼的壁橱里去了。

直到最后几天,他才突然想起已有几个星期没有到鞋匠师傅弗莱格那里去了。就是现在他也是勉强跑去找他的。这时是傍晚,鞋匠师傅坐在住房的窗口,每个膝上坐了个小孩。尽管窗户敞开着,可满屋子都是一股子皮革和鞋油味。汉斯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师傅坚硬的大右手。

“喏,你好吗?”师傅问,“你跟牧师学习很用功吧?”

“是的,我每天都去他那儿,学了不少东西。”

“学些什么呢?”

“主要是希腊文,但是也有各式各样别的东西。”

“所以我这儿就不愿意来了?”

“愿意是愿意的,弗莱格先生,可就是没有时间啊。每天上牧师家一小时,在校长那边两小时,一个星期还得到数学老师那里去四次。”

“现在是放假的时候吧?这简直是胡闹!”

“我不知道,这是老师们的意思。而我觉得学习也并不困难。”

“很可能,”弗莱格说,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胳膊。“学习是对的,可是你瞧你这双小胳膊瘦了,脸也是那么瘦。你还头疼吗?”

“有时还疼。”

“这真是胡闹,汉斯,而且真作孽,你这种年龄需要充分的空气和活动,需要好好的休息。放假又为的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蹲书房和继续学习吧。你已瘦成皮包骨啦!”

汉斯笑了。

“好吧,你一定会硬撑过去的。但是过分的事毕竟是过分。牧师那里的课上得怎样?他说了些什么?”

“说倒是说了不少,不过完全不是什么坏话,他的知识可真渊博啊。”

“他从来没有说过关于《圣经》的什么不敬的话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好。因为我要告诉你:宁可毁灭肉体十次,不可损害自己的灵魂!你将来要当牧师,那是个高贵而又艰巨的职务,这需要不同于你们大多数年轻人的人来承担。也许你是合适的,有朝一日能成为灵魂的拯救者和导师。我衷心祝愿这件事,并且愿意为此祈祷。”他站起身来,两只手坚定地搭在男孩的肩上说:

“再见,汉斯,保重!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阿门。”

那种庄严的态度,那祈祷和用标准德语讲的话叫汉斯感到压抑和难受。牧师在告别时可没有这种做法。

随着准备行李和辞行,这几天便很快地吵吵嚷嚷地过去了。一只装了被褥、服装、内衣、书籍的箱子已经托运走了。现在还得收拾旅行袋。在一个凉爽的早晨,父子俩动身到毛尔布隆去。离开故乡,离开家庭,去到一个陌生场所,心里不免感到异样和压抑。

注释:

[1] 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均是德国宗教家。

[2] 莫里克(1804—1875),德国诗人。

[3] 原文直译为:“……为了新皮袋反耽误了装陈酒。”皮袋装酒,参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九章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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