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一朗
没有青春的爱情有何滋味?没有爱情的青春有何意义?
——拜伦
一
阳光从云层背后透出来,洒在眼前苍翠的树上,叶片绿荧荧地闪烁着耀眼的光,风拂过,眼前白光闪闪。在我以为自己看花眼时,他默默地从树影中走来。我使劲地揉搓眼睛,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不知道眼前的他,是不是我心中幻化的影像。
是呀,三年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但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想念。他是那么决绝地离开,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好几次我都在街上认错人,那些和他一样有着桀骜、单薄的背影,留着零乱长发的男生,我都以为是他。我轻声在后面叫:“吴桐宇!”但没有人回过头。我知道如果是他,即使我声如虫蚊,他也会听见的。他说过,只要我在他周围,他心里面就会有感应。
“吴桐宇!”我低声呼唤,眼睛假装四处张望,怕遇上认错人的尴尬,但余光一直紧张地盯着正要穿行而过的身影。没想到,真的是他!他慢慢回过头,向我走近了一步。待我看清他的脸时,我愣住了。隔了三年的岁月之河,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他。那个青涩的男孩,皮肤白皙,眼神灼热,清秀的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欠扁的张扬表情。而眼前的他,黑了,眼神涣散,对视的半晌却没有一句话。只是他左眼眉梢那块黄豆般大小的黑色胎记提醒着我,街对面的人,是他。
“吴桐宇?”我小心地叫。
“蓝轩如!”他叫出这三个字后,再没有话了,先前的沉默是在记忆中搜寻我的名字吗?
我害怕他忘了我。
可是他记住了又如何?三年时光的流逝,我们简单的问候后,却找不到可说的话语。我依旧是恨他的,那恨夹带着刻骨的思念。那么多个无眠的夜晚,枕着月光,我在梦中追寻他浪迹天涯的脚步。可是他,没有一点音讯给我,他用离开伤害着身边爱他的人。
我告诉自己,等他三年,高中毕业后,我就要离开。
二
彼时,我们都是初中的学生,临街而住,仅仅相隔一条不长的街巷。他家在街头,我家住巷尾,街道两边是葳蕤的榕树。小城的人都说我们这条街是情人路。
他也曾一次次邀我漫步在霓虹闪烁的街巷,吹着温柔的夜风,在凉爽的树荫下享受一杯“清补凉”。他说,明明就是一杯仙草蜜,为什么要叫“清补凉”呢?他还说我妈妈做的“清补凉”是这条街上最好喝的。
他每次来找我,先喝一杯我妈做的“清补凉”,然后和她唠叨半天,临走时,才不经意地叫唤我几声。在他走远后,看见他闪进“音乐天堂”音像店时,我才慢慢地从楼上下来,告之我妈一声,我要出去走走,然后飞快地奔他而去。音像店里,他正戴着耳麦,盯着电视屏幕,摇头晃脑地嘶喊:“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看见我进去后,他唱得更来劲了,脸上是明媚的笑。他好看的眉眼眯成了一条缝,唱得声嘶力竭。“老板,噪音杀人有没有赔偿呀?”我佯装捂住耳朵,冲老板叫。他气得扬起拳头威胁我,而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然后他一把摘下耳麦,牵起我的手对老板喊着:“老板走啦!”我们便飞快地跑出去。
我们没有目的地随便在街上溜达,在这条歌声如雨的街巷,随便一处都是爱的天堂。我们坐在街边的小凳子上,看熙熙攘攘的行人,观察一对对幸福的恋人,看他们或五指交缠,或紧紧相拥远远逝去的亲密背影,脸红扑扑的,心跳在悸动中完完全全地享受了一回恋爱的甜蜜。
我们有时还会爬上他家地处街头的高高阁楼,坐在窗台上望着满天的彩霞,沉浸在温润的琥珀色的黄昏里。他有一次握着我的手说:“好美呀!”我脸红了,但我一直都不清楚,他说的美,是指人还是晚霞?
三
我们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他的母亲病逝多年,是他爹一个人靠着一间摩托车维修店把他拉扯大的。而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夏天卖“清补凉”,冬天卖麻辣烫,平时也兼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来维持生存。还好,家庭的艰辛并没有在我们心里留下阴影。我们和所有同龄孩子一样快乐地成长,而这条长满大榕树的街巷就是我们的乐园。
我一直明白他对我的好。读初一时,学校离得远,我们每天都骑单车上下学。因为有他的细心保护,我的单车一直骑得很顺达。早上,他都会在家门口跨坐在单车上等我,看见我远远驶近,就吹着口哨冲我喊:“轩如!”明媚的晨光照着他的脸。
“吴桐宇,早上好!”我灿笑如花,打了招呼后就并肩骑行,像两条畅游的鱼。那时的晨风多凉爽呀,温柔多情地拂动我飘逸的长发。其实我喜欢跟在他身后,看他挺得直直的背影,仿佛脚下蹬着的单车是一匹正扬蹄奔驰的骏马。
在学校里,我们每天都过得逍遥自在。他告诉过我,他向往美丽的大草原,他还想去神奇的西藏,那时的他,有好多的理想和缥缈的梦。我一直坚信他都能实现,因为他是那么执著的一个人。那时的他,愿意和我分享一切属于他的快乐。他说,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我笑他酸,他就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愿意为你酸。乐得我哈哈大笑,心之一隅有满满的感动。
可是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属于我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之间的秘密,他们在交往。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们惊愕得手足无措。在我沉默不语时,他却狠狠地说:“不行,一定要阻止他们。”他的眼中流露出让我陌生和害怕的眸光,他说得斩钉截铁。听了他的话后,我认定他是在嫌弃我的母亲配不上他的父亲,于是不快地说:“谁稀罕你爸呀?”那一次不欢而散后,我就不愿意与他来往了。我怎么可以容忍别人轻视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呢?何况她一直对他那么好。
他依旧来找我,但我拒绝再与他同行,拒绝他所有对我的好。他对我母亲的嫌弃让我恨起他来,本来我也是不支持我母亲和他父亲交往,总感觉怪怪的,希望她和别人好,但他的话让我起了逆反心理。
我支持母亲再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我希望她老时有个伴,不那么孤单。
我不明白他那么强烈的反对,是因为他父亲交往的对象是我母亲还是反对他父亲和任何一个女人交往呢?他强硬的态度激怒了我。我觉得他自私,不会为父母着想。他严辞拒绝我的母亲走进他家,他还给她难堪,让她回家后在房间里偷偷流泪。他也和他父亲大吵大闹,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一老一少,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追来打去。
他倔强而尖厉地与他父亲对骂,我的母亲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父子的这出闹剧泪流不止。我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心在流血。走过去,我轻轻揽住母亲的肩膀,说:“妈,别理他,我支持你的选择。”我知道,他的父亲是真心待我母亲好,所以我的态度从最初的不支持变成强烈支持。我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只要他对我母亲好,我就支持。
他后来告诉我,他们两个老的在一起了,我们怎么交往?之前,我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随着事情的发展,我已经不再考虑我们的事了。虽然经他解释后,我也想过这事,但想想,我们做兄妹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就是自私,就是嫌弃我母亲,我固执地这样认为。
四
他像一只小兽,睁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整日里与他父亲吵架。他还不去上学,成天泡网吧,或是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他来找我,把我拦在放学的途中,送我玫瑰花,给我许下海誓山盟,可我听不进去。他所做的一切,越发让我感觉到他的自私和无知。
“你凭什么阻止他们?就因为我们之间这份似有若无的感情?我们的关系可以很干净很单纯的,为什么一定要和父母的关系起冲突呢?”
我的解释他不听,还骂了我,然后与其他女生好。我知道他是希望我为此伤心难过,然后眼巴巴地回头找他道歉,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阻碍父母间的交往。
见自己的办法失败,他又回过头向我道歉,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清。我明白他对我的好,可我不能接受。他的纠缠让我又烦又累,精疲力竭。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我严肃地对他说:“吴桐宇,你再这样,我就接受别人的好了。”他清楚,班上还有几个男生也在暗暗地喜欢我,但他们对我的好,我从来没有接受过。
当他看见我和他们说笑时,居然在放学路上一个个找到他们与他们单打独斗。我骂他疯了,我和他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但他不听,还在同学面前扬言,说我是他的女朋友,谁要敢和我好他就揍谁。因为他,我成了大家闲聊时的笑柄,不仅男生,就连女生也开始远离我,因为大家都怕他的纠缠,怕他拉住她们一再追问我的事情。对他,我真的是恨极了。当我再一次看见他当着我母亲的面,恶狠狠地辱骂他的父亲时,我痛苦地流泪了。
我不再与他讲一句话,不再看他一眼,宁愿绕上很远的路回家也不经过他家门前。在他把我堵在教室门口时,我冷漠地瞪着他,一脸厌恶。我亲手把他送给我的女式手表,当着大家的面恨恨地砸在地上。我知道,砸碎了手表,也同时砸碎了他的心。
在那个下着暴雨的晚上,他留下一张纸条后就离家出走了,那时离中考仅仅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他在纸条上写:我走了,你找你的幸福去吧。
纸条留给他的父亲,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时间形容憔悴,他在大雨里骑着摩托车四处找他。
他真的走了,整整三年都没有一点音讯。他用离开伤害着所有爱他的人;他用离开成功地阻止了他父亲准备和我母亲结婚的打算。他们最终因为他,分开了。我的母亲在他离开一年后,在娘家人的劝导下,远嫁他乡。
母亲要带我一起走,但我拒绝了,以学业为借口。其实我母亲明白的,我在等他回来,她没有更多话,只让我照顾好自己。
我相信他会回来,但三年的等待,遥遥无期。我告诉过自己,只等三年,高中毕业后,我就要离开这里,我不会固守在这条绿荫蔽日的街巷。
五
“吴桐宇,记得我吗?”我的掌心紧张得沁出了汗水。
“蓝轩如。”他叫出这三个字后,再没出声。
我们对视,仿佛看进了彼此心里。只是隔着三年的时光,终究陌生了。
望着脸庞黝黑的他,看他眼中的拘谨,我突然感觉他是那么陌生,就像从来不曾熟悉过。吴桐宇,这三年来,你在外面还好吗?为什么一点音讯都不给我?这些我曾一遍遍在暗夜中询问过千万次的话语,面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应该是恨我的,就像我恨他一样。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恨我?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自私。
“你还好吗?”我怯怯地问,心里空空的,仿佛被挖掘过一般。那些等待他回来的日子,我充满了希翼,但真正面对面后,才发觉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我。
“我回来看我父亲,过几天就走。”他说,简单的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从来不曾释怀。无论当初我的母亲是否与他的父亲结婚,他回来后,都不会接受。是否我该为我母亲感到庆幸呢?她最终没有走进他家,要不,这个烂摊子还不知道要如何收拾?
六
他终于比我更早地离开这条长满葳蕤榕树的街巷。他再次离开的那天,我正站在“音乐天堂”音像店的门口,看着他拎一个小包,走出家门。他的父亲站在门口,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才四十几岁的男人,佝偻得像个年迈的老者,他对他挥着手,他却连头也没有回。
远远望着他桀骜、单薄的背影,我心里的忧伤水草般疯长,他连一声告别都不愿意留给我,他就那么恨我吗?
吴桐宇,这条歌声如雨的街巷,难道没有留给你一丁点的快乐?你走得是如此决绝,你把我们记忆中的“清补凉”也遗忘了?还有那些在你家阁楼上眺望夕阳的美丽时光?
真的陌生了,记忆中的他,从来不曾这样。这三年的漂泊岁月是否带给他一些我从来就不曾想过的伤害?他的拘谨,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除了简单的问候,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了……
阳光从枝桠间的隙缝里洒下一地跳跃的光斑,晶亮得模糊了我的视线。望着渐行渐远的他在一个拐弯处全然消失时,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身后的“音乐天堂”音像店正播放着王菲深情的歌声“自从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记你容颜……”我孤单地蜷缩在墙角,无力地蹲了下去,把头埋在双臂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