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发现,我低估了这次的天地大劫。
因为我在苍梧山上都看的见洪水的巨浪了。
苍梧山是世间除天柱不周之外最高的山,如今洪水到了苍梧山脚,可见水势之凶。
果不其然,女娲很快就来找我。她告诉我说如今人世有难,基本所有的神都以下界,或是以神身守护,或是投胎转世于人间相帮。但即使这样,水势也仅仅是被遏制住而已,并未退去,人已经死伤无数,神也折损不少。
神也折损不少……听到这里我终究还是没法保持淡然。
“那,他呢?”
“他?”女娲的神色一凝,但也没有向之前一样,我一提姒熙就发怒。“他没事,投胎到了人间帮人治水,名唤虞舜。”
没事……就好。虞舜?原来就是鱼的意思吗?
女娲没说多久就离开了,人间大难,她没心情久留。这次来找我,也只是神职所在,既然我已经觉醒,要向我这个尊神报一报罢了。
因为禁制的原因,我不能离开苍梧山,只能在这里等着女娲再次前来。
只是我没想到,我等到了别人。
姒熙。尽管他戴了特制的面具,我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恭迎尊神下界,协同治水。”
原本要说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他,叫我尊神。
他忘了所有,下界之后失去了为神的记忆。此番前来是女娲的意思,说有极为要紧的事情拜托我,要我下苍梧山。
他说的话我并不怀疑,因为苍梧山上有禁制,只有女娲有通行石,姒熙根本进不来。我只是有些感慨女娲的苦心,要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断了情根。
我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更不会拒绝来自他的请求,让我觉得很是可耻的是,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几分雀跃——不论如何,好歹是和他一起下界,去看、去救那些我们一起看过、游过的大河山川。
只是我没想到一出苍梧山,就是一道阵法。
我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缓缓溢出的血丝,还有自己慢慢变得透明的手掌,扯了扯嘴角,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以前所有的过往就有这个不好处,什么事情都反应得快了些,就会徒增烦恼。
就比如说眼下这个局,他本来不是我的对手,虽说借了创世大阵的力量,我要是拼命挣扎也还是出的去。
我偏过头看着阵法外的他。他也不躲闪,平静而冷漠地看着我。
怪不得要跟在我身后,我还以为是他恪守礼度。他那时候天天给我烤山鸡,我一时都忘了他从来不是个天真的人。
阵法的波动开始慢慢剧烈起来,我的身体内开始涌上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却又带着让我心悸的熟悉,竟让我感觉到了一些名为悲伤的东西。随着这些疼痛而来的,是父神当时在阵盘中遗留下来的话语,随着剧痛在脑海中渐渐清晰。听到最后一句“这是我们的命”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地上的水势又大了一分,似乎又在催促我,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我终于放下了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疙瘩——为什么他忘记了,就可以把事情做的这么狠觉。因为我现在方才明白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我躲不过。那么或许是他来送我一程,会更好些吧?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隔着雨幕我问他。他不会是虞舜,舜是天选之子,天道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情。
雨越来越大了,他回答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当然这也有我几乎已经被阵法吸干了神力的原因。只有那个少年的回答远远传来:
“鲧。”
真好,是一尾鱼。
姒熙不曾骗我。这样,当我魂碎苍茫,身护大地,也就没什么不甘了。
我是鲧。
也是姒熙。
所有人都以为我忘却了一切,她也是。
这样看来我似乎会很是孤独,可我无比庆幸我记得。这样就能一直爱着她,替她记住她不该记得的所有。
每一位神,都有一项能力,而我的能力,是记忆。
她最后只记得是我骗了她,进了阵法,如我所愿的忘却了那不该存在的一年时间。
在知道青泥就是息壤之后,我以魂魄向天地献祭,构造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间。在那里时间的流逝被我用生命与来世拖慢,一年只是外界的一天。
我记得刚开始她并不愿意,我求了她很久,她都是冷冰冰的样子,还反问我,为神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啧,变成尊神就能耐了,白瞎了那些烧鸡。
我没有告诉她全部,只是说我的能力是空间之力,她就信了。她从来不知道怀疑我。
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那一年,我们结庐而居,携手而游,除了刚开始青泥有些担忧人间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我们也会拌嘴,也会吵架,就如同最简单的夫妻。
如果这一切……永远没有尽头该多好呢?
一年时间已经耗尽了我的力量,如果再不出去,我怕自己会来不及做接下来的事情。
我去族中的禁地查过青泥的命格,原本我并没有报什么希望。尊神的一切岂是我辈可以随意探测?
可我没想到的是,真的有,而且一切都有。
息壤,父神盘古的心脏,是他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看着那些文字,只觉得荒唐。什么时候我的姑娘,成了献祭的物品?
可无论我多么不愿意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为大地所牺牲,以身相护,魂魄被锁于大地之上,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无论她是否是自愿,这一切都会发生。
难以置信之后就是清醒。
如果息壤注定要被人盗去用以治水,如果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
那只能是我。
这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是一个深夜,她在竹榻上睡得很熟,唇角有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我最后一次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把她怀里的小东西抱出来。小家伙的眉眼像极了她。
今夜过后,什么都不会留下,什么都将被忘记,只有我会记得,我是姒熙,你是青泥,我们相爱,我们有一个孩子,我会叫他禹,是我没有做成的,那尾自由自在的鱼。
我是唐尧。作为首领眼睁睁看着子民手洪水之灾,于我而言如同千刀万剐之刑。我已经做好准备,等此次水患平息,就让位于贤。人选都已经选好,名唤虞舜。但在这之前我得先处理一些让人窝火的事情——有个叫鲧的家伙自请治水,却犯下了大错,偷了息壤这等神物引得天帝震怒,还没有治水成功。是以上天问罪的时候我并没有解释什么,主动把他交给了祝融。祝融的神色奇怪地有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怒:
“我以为……
“呵,孬种。”
那个家伙倒是镇定:“祝融伯……上神,我们走吧。”
天帝判鲧斩首之刑,地点在羽山。祝融此番是来行刑的,只是让我很不爽的是,他们俩看起来倒挺熟,一点也不像马上一个就要杀一个的样子,边走还在边说话——
“您不要插手了。”
“……你想好了?”
“是。”
……两人远去,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于是我开了天眼,想看着那个误事的家伙被祝融砍下头颅。只是我有点奇怪,他被砍头的前一刻仿佛知道我在看一样,朝我正方向笑了笑,嘴唇动了动。
“他说什么?”我有点恼火,“紫扶?”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又令人厌恶的家伙。
还好已经死了。
我是……禹。
我一出生就没有爹娘,是祝融爷爷把我带大的。我也一直不是很在意这些——这两年不停地发洪水,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不过虽然我不在意,还是有人不断地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说我的父亲是罪人啦、说我是黄龙生的啦、说我是野孩子没爹没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是泥里挖出来的啦,说什么的都有。
我只觉得那些人可真闲。
直到有一天祝融爷爷把一块石头放在我掌心,温热的气息莫名地给我一种极端熟悉的感觉。
“这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现在,也到了时候了。”
我才知道我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但除了这句,他们说的居然都对。
“鲧盗息壤,治水不成,天帝命祝融斩于羽山。”
“鲧入羽山,化为黄龙。”
“鲧入羽渊,身化顽石,剖石得子,名禹。”
“息壤青泥,乃救世神物……”
……
原来我真的是黄龙的孩子。
原来我真的能算是石头缝里出来、泥里挖出来。
这里是对所有事情的说明。读到最后,我仿佛看见笑起来与我神色很是相近的一个男子冲我挥挥手:
“对不起。还有,去救你母亲。”
我尽管知道他早已经看不见,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父亲留下的信息告诉我,我需要去治水。要得到上神伏羲与女娲的帮助,按照河图洛书划分了九州,疏通了由娘亲而产生的土地,就可以把她的精魂放出来,否则她生生世世都将永困于此。至于父亲,屡犯天地之条,早已灰飞烟灭,再别提什么来生。
后世记载,虞舜承唐尧之位,用鲧之子禹治水。禹疏息壤,划定九州,三过家门而不入,历时许久,终于治成水患。那一天虞舜去拜祭先王唐尧,带上了禹一起。在这位一生为民操劳的贤王坟前,虞舜忍不住叹息:
“您明明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他想起唐尧病重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已经完成了交接,唐尧每天都在慢慢教他一些东西,直到身体越来越差。弥留的那一刻,那个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颤巍巍地拉住他的手,眼眶里似乎含着泪声音虚弱却坚定:
“你,你等一个人……过两……年就会来,他……叫禹……一定要让他治水……多给,他时间,不要乱……杀人……”他这一生下界不曾干过什么缺德事。唯有一件——没能护住自己的兄弟,还推波助澜地害了他。
那时候虞舜不是很理解,现在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刚试图同禹说让他拜拜先首领,就惊讶的发现禹已经郑重地拜了下去。
“他不曾怪您。”
看来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约定。舜这么想着,也不再深究,“多亏你了,现在可以回家了。”
面前的青年嘴角似是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转身走进一片云雾中。
我是青泥,息壤青泥,是父神的心脏。
后人眼里的父神,似乎皆是眼若铜铃,宽面大耳,张着血盆大口,力大无穷的模样。我听见这些,除了笑一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按理说我不该称呼他父神,因为我曾是他的一部分。但他开天辟地,于天下有创世之恩,我也就随了众神叫他父神。
父神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父神的长相绝没有后人传说中那般夸张,而是最普通的众生相。也正因为如此,我几乎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却唯独想不起他的脸。
不过,记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如我很早之前便同云苏,不,是女娲说过的一样,万物皆幻,万物皆实。
这也是我给她的回答。
她告诉我说,我失去过一段小小的记忆,问我可曾在乎。有些奇怪为什么相识如此久她还问这样的问题,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自父神身化万物后,我就成了唯一的尊神。但即使身为尊神,我也会有不明白的东西,就如同现在,女娲又一次问我的怪问题。
“听他们这么编排,你不生气?”
她说的是鲧盗我治水不成,大禹治水的故事。
听她说,这是我曾经的大劫,被人抢来抢去,还在凡间受苦,我少了的那一小段记忆,也恰是此时。
在这个故事里,我成了一个帮倒忙的神物,那个小偷也死的委屈,不过他的儿子倒是很有本事,把我大卸八块,疏土引水,遂分九州。
总归是解了天灾,虽然并非我自己的决定。所以我对那对父子并无恨意,甚至还有些替那位盗我的英雄惋惜。他是个有胆量的神,却因此早早死去。
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世事沧桑之感,不由得提起了酒壶。
“我为什么要生气?句句实话,”满上酒杯,我轻轻笑了笑,“况且,人也死了不知道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