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亮得特别早，猎人们则在太阳出来之前，就要上山打猎。因为这个时候，也是野兽们最松懈的时候。
杨舒柳也来凑热闹了。
空气中的风有些湿润，叶子上沾着露水，蝉还没有开始鸣叫，山林里寂静极了。只有猎人们稀松的脚步声，还有灌木树枝和身体接触的声音。
这样的狩猎活动，杨舒柳从十二岁起就参加了。八年时间不算长，他未来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年。但是人少年的时光，却是一生难忘的回忆。
杨舒柳想到，自己会很长时间离开这里，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再这样打猎，心中有几分失落。
曾经的自己，面对任何野兽都没有办法，靠着陷阱和诱饵，才能吃到美味的肉香。他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亲手捕捉到的猎物的场景。
如今杨舒柳站在山坡上，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山，想到自己遇见什么动物，恐怕都能够正面一战，心下有些得意。但是曾经那份紧张、惴惴不安的心情，捕捉到猎物的狂喜，如今再也不会有了。
曾经的自己，总是一个人上山，现在，他的身边还有很多猎人，他们都好奇又崇敬地望着自己。
杨舒柳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年轻的猎人不安地开口问道：“……那个……大哥，我们去哪儿啊？”
听到这样的称呼，杨舒柳有些意外，笑了笑说：“我跟着你们，你们带路吧，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
少年说道：“我们本来打算去锦鸡窝偷蛋的，不过有大哥你跟着我们，我们应该去对付更厉害的野兽才对！”
杨舒柳笑道：“我最喜欢偷蛋了，去偷蛋吧！”
锦鸡和野兔大概是猎人们最喜欢的两种生物，野兔威胁小但是味道很棒，锦鸡则是猎人们精心保护的动物，它的蛋很有用。既可以孵蛋来养鸡，直接煮了吃味道也没得说。更重要的是，锦鸡能够不知疲倦地下蛋，蛋被偷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放弃或者挪窝。锦鸡危险性不小，但是猎人们甚至不舍得伤害它，还生怕惊跑了锦鸡。
锦鸡的窝有时在树上，有时在草堆里。天蒙蒙亮的时候，几个猎人就趴在草堆旁，屏住呼吸观察着锦鸡窝。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锦鸡坐在窝里面，小小的眼睛一睁一闭的，好像还没睡醒。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鸣叫，那是雄锦鸡的声音，代表着天要亮了。听到这声鸣叫的锦鸡立刻醒来，也发出了叫声。
片刻之后，它扇扇翅膀，飞到了天空中，围着鸟窝转了一圈儿后，就飞走了。这是它觅食的时间，也是猎人们偷蛋的机会。
两个手脚麻利的青年猎人飞快跑了出去，冲到鸟窝边上，迅速把蛋放到了准备好的袋子里，然后拔足狂奔，不一会儿就又回到了草堆里。
一个猎人兴冲冲地感叹：“这只锦鸡真厉害，有六只蛋呢！”
另一个猎人也说：“它肯定很抠门。”
猎人们愉快地笑了起来。
杨舒柳淡淡笑了一声，看着远处的鸟窝，鸟窝里还剩下一个蛋。这是猎人的规矩，绝不可以把蛋拿完。
又过了片刻，锦鸡便飞了回来。少了那么多蛋，按理说它会暴跳如雷，但是锦鸡没有。它安安静静地吃着食物，坐到了窝旁边。
据猎人们猜测，锦鸡的眼睛不好使，察觉不到鸡蛋数量的减少，只能感受到有或者没有。
猎人们退了下去，其他两路的猎人都回来了，也都收获了几枚蛋，脸上都是笑嘻嘻的。
有一个猎人对杨舒柳说道：“大哥，我们来吃早饭吧！”
猎人们便用水袋打了些水，将蛋放到里面，一起放到火烧烤。猎人们目不转睛盯着水面，很快，水沸腾起来，蛋在里面上下翻滚，猎人们欣喜道：“好了！”
一个少年递给了杨舒柳一颗蛋，说道：“大哥，你吃吧，这个好吃！”
杨舒柳一笑，将蛋接过，剥起壳来。蛋壳之下，是光滑弹软的蛋白，杨舒柳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猎人们也各拿了一个鸡蛋在吃，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杨舒柳一阵恍惚。
这样的光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去打猎。
这样和其他猎人一起行动，一起偷吃，交流自己的发现，杨舒柳从来没有经历过。但也向往过很多次。
杨舒柳吃过鸡蛋，拍拍手站起来说：“既然吃过了这么好吃的蛋，那我们就去狩猎吧！你们有什么想吃的野兽，跟我说，保你们大开口福！”
杨舒柳的发言，确实很像一个英雄的发言，猎人们欢呼起来，把周围的野兽吓得纷纷逃窜。
踏着夕阳，杨舒柳在猎人们的拥护中，缓缓下山了。他最后回望了一下这千里群山，感慨良多。
第二天，杨舒柳没有再早起，猎人们又去山上狩猎的时候，他还在床上睡懒觉，直到小葵来把他叫醒。
小葵道：“小舒，你不去打猎了吗？”
杨舒柳摇摇头：“打一次就够了，这些猎物都太弱了，我不好意思欺负它们。”
“那你今天干嘛？”
杨舒柳道：“我本来打算在床上躺一天的，不过发现我躺一会儿就腻了。而且，昨天都没陪小葵，今天不能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没一个人呀，我跟阿瑶昨天还在厨房里学着做饭呢。”
杨舒柳干咳了两声，问道：“熊族还没走吗？他们不会是打算趁机把杨族给端了吧？”
小葵道：“我听阿瑶说，他们明天就走了。”
“那就好，今天我带你到处转转吧。”杨舒柳说着，就跳下来床。
杨族的布局没有熊族那么盛大，但也不小，杨舒柳带着小葵，慢悠悠地走着。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树林阴翳，走在阴影中，并不烦躁，还有些清凉。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声婉转百变，把一切都变得陌生，变得遥远而值得怀念。
林荫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漆黑如夜的头发，墨绿如夏的衣裙，仿佛融在了林荫道里，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小葵，那边景色不好，我们换个方向吧。”
“杨……”
就在杨舒柳改变方向的时候，一个短促的声音响起，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杨和桑微红着脸，欲言又止，目光如水。
这样看了一眼，杨舒柳就没办法转身离去了。
“小葵，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要不然你自己转转也行。”
“我在这里等你。”
杨舒柳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笨女人，当初居然看不上我，我不想搭理她，还自己找上门来，看我怎么教训你。小葵，一会儿如果我有什么动作，你可千万要冲过去拦住我啊。”
小葵惊愕地看着杨舒柳，杨舒柳缓缓抬起脚步，走了出去。小葵想到了杨舒柳去熊族路上，经过杨族狩猎区域的时候。杨舒柳现在，就跟那时一样惴惴不安。
现在的杨舒柳已经拯救过杨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了，可有些东西，他仍然不能鼓足勇气面对。
杨舒柳一步一步来到了了林荫道尽头，杨和桑始终低垂着视线，直到杨舒柳走过来，才抬起眼睛，轻轻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杨和桑迟疑着开口了。
杨舒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说吧。”
“先前的事，对不起……我实在太过分了，我……”
“没事，我都知道。”
杨和桑抬起头，杨舒柳看到了她目光里的迷惑和动摇，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我知道……你是为了他。要说错，全都怪他。我也好好欺负过他了，你不用在意。”
杨和桑目光一垂，缓缓摇了摇头：“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杨舒柳想到了杨和桑在横江边上的样子，不由像叹一口气，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杨和桑又道：“还有，我也要谢谢你，你救了杨族，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救了我。”
“嗯，不客气，顺便的。”
杨和桑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将杨舒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诚如石归一所言，杨和桑算不上顶美的人，青涩的小葵和熊瑶都比她好看许多，但是，杨和桑也有别样的魅力。她的姿态，她的声音，她的目光，都透露着难言的温柔。当她这样轻轻笑起来的时候，就将这份温柔展现得淋漓尽致，看一眼，仿佛骨头都酥软了。
“还有一件事……”
看到杨和桑稍稍忸怩的样子，杨舒柳主动问道：“你说吧。”
“你会对他怎么样？”
杨舒柳心头微微一沉。
杨舒柳道：“我只是要接他的血用一用，不会伤害他的性命。至于三族准备处置他，我也没有打听。”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杨舒柳的脚步一挪，已经转过了身去：“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杨和桑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杨舒柳。
杨和桑道：“我只会做这个，还请你不要嫌弃。”
蝉糕。
这是一种很难做的食物，要耗费很多精力，还很容易做坏，能够做好的人寥寥无几，杨和桑就是其中一个。杨和桑的蝉糕，在四族中都是小有名气的。每一个青年，都以吃到杨和桑的蝉糕为荣。
杨舒柳将蝉糕拿在手中，感受它又轻又沉的分量，只这样小小几块，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
“我收下了。”杨舒柳说罢，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听到杨和桑的声音。
“我听我父亲说，你要走了……”
杨舒柳点了点头：“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杨和桑的目光微微一沉，旋即露出了舒缓的笑容：“一路顺风。”
杨舒柳转过身去，便看不到杨和桑的背影了，只是她的笑容，却没办法轻易忘掉。
小葵还在林荫道上等着，杨舒柳走近，将蝉糕塞到她手里，说道：“小葵，这可是有名的蝉糕，没吃过吧，给你开开眼，吃完了给我学会它。”
小葵也听说过蝉糕的大名，珍惜地看着手中的小块，连连点头，旋即又好奇地看了杨舒柳两眼。
杨舒柳被看得有些尴尬，说道：“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可是要成大事的男人，当然不会跟她计较。”
小葵偷偷笑了起来。
杨舒柳盯着树上的蝉，想着杨和桑为了做蝉糕花费的工夫，心中摇晃起来。
小葵已经打开了蝉糕，将小小的一块掰了两份，一份递给杨舒柳道：“小舒，你也没吃过吧。”
杨舒柳脑袋一探，将小葵手中的蝉糕衔到了嘴里。小葵脸色一红，将手收回说道：“你咬到我手指了。”
“小葵，你的手指头，比你做的饭好吃，好吃多了。”
小葵鼓了鼓嘴。杨舒柳转头去，林荫道尽头已经看不到杨和桑的身影了，目光恍惚起来。
小葵轻声问道：“小舒，你难过了吗？”
“她的胸部好大啊，只要让我摸一下我就原谅你了，为什么非要说道歉啊，这个笨女人！啊——”
小葵狠狠踢了杨舒柳一脚，气冲冲走远了。
“小葵，带着怨气吃东西可就不好吃了！”
这天晚上，杨族举办了一场大宴，宴请熊族和李族的众人。李族人虽然在大战的时候没有赶过来，但是打完了，要办宴会了，倒是来了一大群。
连石族也邀请了一些人，尽管他们是战败者，侵略者，但是罪魁祸首已经死去，接下来，石族还将是他们的邻居。
至于这场宴会的主角，则毫无疑问是杨舒柳。
杨舒柳承受着全场人的崇敬目光，接受了很多人的敬酒，头都有点晕了。
他的眼前摆着一盘肉。
菱角飞羊是杨族的圣物，到了每年最重大的节日，会宰杀几头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在这个时候，对本族贡献卓著的人，才有资格尝一尝飞羊的味道。
飞羊身上最好吃的是羊舌，要许多头羊，才能做一盘羊舍，所以这羊舍肉，也是杨族最难得的一道菜，往往只有新族长继位时，才会奉上如此珍贵的菜。
杨舒柳眼前就摆着这样一道菜，也是唯一一道。
熊瑶带着阿宁，来到了杨舒柳跟前，笑嘻嘻地看着杨舒柳，还用阿宁的衣袖擦着自己嘴角的口水。看得杨舒柳一阵害怕，以为自己被当成食物了。
“小舒，你喝了那么多酒，肚子肯定都装不下了吧，这盘肉给我吃好不好？”
杨舒柳摇摇头：“羊舍可是最好的下酒菜，我再饱，也吃得下！”
不过，杨舒柳还是分给了熊瑶和阿宁一些，让熊瑶感激涕零。
杨舒柳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将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等见到的时候，阿瑶应该已经是大美人了，阿宁肯定也强的不得了了吧。”
熊瑶一边吃一边点头，说道：“阿宁肯定会变得比你还强的！”
“那我可等着了。将来再见到的时候，你们会不会把我忘记了？”
熊瑶放下羊舌，看了看杨舒柳，嘻嘻笑了起来：“不会的。”
杨舒柳夹了一块羊舌放到口中，迷蒙地想着：以这样一块羊舌，作为杨族最后的记忆，实在是无可挑剔了。
这里的一切都印在了他的脑海，他将永远不会忘掉。
这一天傍晚，石归一已经醒来了，他的身体受了一些严重的伤，但是经过清痒露的修补，已经无碍。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上山打猎的人刚出发不久，杨舒柳就带着小葵，还有身为俘虏的石归一上路了。
同一天，熊族和李族也会离去，杨舒柳会比他们走得都早。
杨舒柳谁也没通知，不过还是有两个人来送别，戴业朱和陈紫锋。
这也是杨舒柳在杨族最大的眷恋了。
看着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杨舒柳笑着点点头：“这样看着，还挺般配的。”
陈紫锋脸色一红，戴业朱干咳了两声，说道：“你小子，没事就快点走。”
陈紫锋上前一步，递给了杨舒柳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件衣服，给你做的。”
杨舒柳惊讶道：“紫峰姐，你还会做衣服啊？”
陈紫锋笑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杨舒柳的目光默默移到了陈紫锋的肚子上：“不会是刚刚学的吧？”
戴业朱一脚踹过来：“你小子再乱说，我可真揍你了！”
杨舒柳咧嘴一笑：“你又打不过我。老戴，我可真的希望，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有人能叫我叔叔。”
“胡说，就算叫也应该叫你哥哥！”
“哥哥也行啊，我一直想要给妹妹来着。”
戴业朱拍拍杨舒柳的肩膀，轻叹了一口气说：“真不希望你变这么强。我不会拦你，只有一句，活着回来！就算真有了你说的那一天，她的名字也要留给你回来了给她起。”
“那要不我先起了吧，万一真的回不来，我妹就要恨死我了。”
“滚！”
杨舒柳抱了抱戴业朱，抱了抱陈紫锋，感受到了难言的温暖，温暖地让他舍不得离去。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两个身影站在路口，默默望着，直到身影消散。
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三人已经来到了横江之畔。
几日之间，横江上又架起了一座桥，江水静静流淌，十分清澈。几日前大战的痕迹，丝毫看不到了。
杨舒柳瞥了眼石归一，石归一盯着横江之水，面色凄凉。
“石归一，我杀了你的父亲，也摧毁了石族一统四族的计划，将来，说不定还会杀了你。”
石归一转头看到杨舒柳的目光，不由后退了一步，咬了咬舌头，又鼓起勇气，说道：“你想杀便杀吧，这样的结果，虽然我跟我父亲从来没想过真的会发生，但也想过，万一失败了会如何，当然不会怕死！”
杨舒柳一笑：“世界上当然有不怕死的人，但你不是。放心，我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你对我有利用价值，而是因为，我对杀你不感兴趣。”
石归一一怔，盯着杨舒柳，杨舒柳却已经移开目光，看着滔滔江水了。石归一能感受到杨舒柳此言非虚，心头也确实一松，思绪也混乱起来。
几人慢悠悠地在大路上走着，期间，三人还被石族和李族的人追上，石族并没有多说什么，跟杨舒柳致意后就匆匆离去了。李族则跟杨舒柳并行了一段距离，李约风作为一族之长，还有诸多事情，就先走了。杨舒柳的最终目的是拯救青木，去青木族，当然会经过李族，倒不急于一时。
些许时日之后，三人先来到了石族。
杨舒柳还带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看看还有没有金须蚁的骸骨剩下。尽管石归一眼下看起来并没有复仇的想法，但把金须蚁的骨头留在这里，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石归一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隐藏骸骨的地方。
来到了石族的埋骨林，石归一说道：“两百多年前，金须蚁就是在这里灭绝的。也只有这个地方的金须蚁骸骨有复活的可能。在我复活金须蚁，还没有沸腾之血之前，它们也只能在埋骨林附近移动，一离开，很快就会死掉。”
石归一言下之意，便是石族没有私藏金须蚁骸骨。
来到埋骨林，杨舒柳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坑，坑里确实还有几具金须蚁的尸骨。看起来有些年头，不过并没有腐烂的地方。
杨舒柳感叹：“这个埋骨林，还真有它独特之处啊。”
杨舒柳收了一具骸骨留作备用，而后运转力量，红色的巨大拳头，将地上的几具尸骨砸得粉碎。
不过，这一拳将土地砸出了一个缝隙，几截骨头露了出来。杨舒柳瞥了眼石归一。
石归一连忙道：“这下面是很多动物的骨头，但不是金须蚁的骨头，我保证！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死之前，都会来这里。经过了很多年，这地底下全是兽骨。”
杨舒柳盯着深坑，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