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中昏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苏小蝶站在窗前，已经模糊成一条影子，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宫……她藏我之处，固然隐秘，可兵败如山倒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进来。江湖不再是从前的江湖，看守之人闻出了气息，轻轻松松的便将我出卖了。一日醒来，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可怕的面具人，惊得手足冰凉，几乎吓晕过去……我心里一直记得，你答应过我，如我有难，无论你在哪里，都一定会来救我……你说你是洛阳人氏，我便激那面具人，带我去洛阳。面具人一路散布消息，让人们知道，苏小蝶在他手中。”
“我在洛阳城中苦苦的等，每日里不是在楼上的窗边远眺，便是在楼下的门前守望，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我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他是忘了我？初次见面，他便能为我挺身而出，一起经历了患难，反而把我忘了？难道，难道他出了意外？’……面具人对我道：‘他不会来了。’我道：‘你怕他，不愿他来。’面具人说：‘他有了新欢，还会记得旧爱？’我道：‘什么新欢？什么旧爱？胡说八道！’面具人道：‘旧爱是你，新欢是你姐姐，慕秋水慕大宫主。’我心里一阵慌乱，道：‘你胡说，我不信。’面具人道：‘青龙门初胜，多少大事等我去做，谁有功夫跟你胡说？我花了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去找他和慕秋水，两人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若非你说他会来，我岂能在此耗费这般精力？’”
我一阵愧疚，不敢去看她，连她的背影都不敢看。苏小蝶道：“有一日青龙门探子来报，面具人故意在我面前见了他。那探子报，在雾灵山附近的一个偏远镇子，发现了你们的踪迹，连你们那夜吃的酱牛肉，喝的老白干，都说得一清二楚。面具人听了，很是高兴，说道：‘好，好，只要露头就好，就怕他们龟缩不出。苏姑娘在洛阳的消息，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了？’那探子回道：‘都知道了。歪桃峰一役后，楚公子已是一位大大有名的人，不少人都在猜测，说洛阳城不日便有一场大战，有些好事之徒，已在赶来，想看看热闹。’面具人点头道：‘江湖上的朋友想瞧热闹，自然不能让人家失望。’挥手命探子退下，面具人对我道：‘若他果真来，你也算得大功一件……楚公子？名闻天下？了不起，了不起！哈哈，哈哈！’”
“有了你的消息，虽仍在面具人手上受着煎熬，我却像被你救出来一般。直到天香阁那个拎着大刀、凶凶巴巴的人来，我才知道，我开心的早了。外头铺天盖地，都在说我落入面具人之手，你充耳不闻，她一不见，你便直奔天香阁。”苏小蝶很冷淡，冷淡的到后来已经听不到任何感情。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这嫉妒未必因我，而是因为她败了，败给了另外一个女人。这大抵是一个绝色美人，对于另一个绝色美人，与生俱来的争胜之心。
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没有听见过任何消息，你也知道，我本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也无意在武林中出人头地，直到此时，武林中的人也没认识几个，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探些消息来。”苏小蝶道：“我信不信也没多大关紧……”苏小蝶忽然转移了话头，“这真是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行的话，你无心争胜，却赢得偌大的名头。”我猜到了她未说下去的话，也不愿就着那个话继续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肩，不胜苦涩的一笑，道：“这偌大的名头为我带来了什么？”苏小蝶也在看我的肩头，终于还是把那说了半截的话说了出来，道：“你既然不想在武林中出人头地，何不把这玉牌中的秘密，告诉面具人？你已……已然这个模样，面具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或许不会再难为你，真的会放了你，我一个弱女子，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我摇头道：“那老人确实不曾给我说过这玉牌有什么秘密。”苏小蝶道：“这玉牌若无秘密，你死我也死。”我在想那个多变而又爱笑的如意客栈的老板娘，心想：“原来的她身处险境，仍能泰然处之，只因她是娥皇的人，如今身后的大树轰然崩塌，再无倚靠之处，性情自然会变。”道：“我已经这副模样，生死之事，早不放心上，对我而言，死，更像一种解脱。前几日我一心求死，以头撞墙，来回抽动这铁链，却只能让我痛晕过去，我才发现，死，有时看起来很容易，有时却又那般艰难。相信我，若我知道那个莫须有的秘密，一定会告诉你，让你去面具人那里换得自由之身。”苏小蝶叹息一声。我道：“我不会见死不救。”苏小蝶笑了。
如果有人的笑可以这样的话，那么我宁愿她再也不要笑。那笑不再像拂面而过的春风，像是寒冬檐下悬挂的冰凌，透着刺骨的寒意。苏小蝶道：“如果在你面前的是慕秋水呢？你仍然不知道？”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如果是慕秋水，她会不会跟苏小蝶一样来问我？我想应该是不会的，慕秋水曾是武林第一人，执掌天下第一大帮会，苏小蝶呢？如意客栈初遇，神出鬼没的凶手，接二连三的凶杀，人人自危之际，她谈笑风生，举重若轻，只是因为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庇护，这个庇护便是慕秋水统帅的娥皇，她没有真正的单独去面对风雨，当庇护不再，她惊恐、不安，举步维艰，又无力应对。我叹道：“江湖上风起云涌，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苏小蝶出了会神，离开窗台，来我身边蹲下身子，伸手握住我手，柔声道：“脱身以后，咱们便将这该死的链子取出。咱们又不去和人争，更不会有什么号令群雄的野心，武功没了便没了，也没什么要紧。找个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去处，结两间草庐，围一墙篱笆，养些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咱两个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再也不去理会甚么青龙门，甚么娥皇了，好不好？”苏小蝶的手温软柔滑，她的轻声细语，更如一枝极柔极软的羽毛，拂中我心头极柔极软之处。我看着苏小蝶娇嫩白皙的俏脸，在一瞬间甚至有些生思过崖老者的气，有些恨自己为何不知那天杀的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可以那样，那简直比作神仙还快活。”苏小蝶道：“当然可以啊。”我唤道：“老板娘？”苏小蝶道：“嗯？”我道：“我不知道玉牌还有秘密。”苏小蝶道：“嗯……好……好……”我看着她的脸颊，心中痛楚异常，也悲愤异常。我真的很想护她周全，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可是我能做什么？曾说过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应验得如此彻底。我愿为她赴汤蹈火的至诚之心，是如此强烈，可要她相信，却如此之难？我道：“我希望你能信我……”苏小蝶道：“我信，我信……”脸上一片迷茫，抚摸着我的脸颊，不知在想些什么，“你留起胡子的样子真好看……”然后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出门去。她苗条的背影，这时看来透着凄冷，我心中抓狂，直想大吼大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斗室中尚且留有苏小蝶的芬芳，她的身影却早已不知去向。屋门依然紧锁，窗外的夜空，也像无数个昨天一样，浓浓的黑里，隐隐泛出淡淡的蓝。我觉得我是做了一个梦。梦不算好，也算不得差。人临死之前，不论是在梦里，还是真能与想见的人见上一面，那该是多大的福分？两只玉牌静静躺在我的手上，一只手上一只，玉牌似乎还有苏小蝶怀中的温热残留。两只玉牌，一只色黑，一只色黄。玉牌的一面是人面蛇身的烛九阴，另一面是宝相庄严的九天玄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