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凰
棘柳破水月,兽鸣惊雪崩。
风起红花弄,滑石影彤彤。
雪城舞伊人,晓梦悸残魂。
琅凰千针隙,银狐血空啼。
灰色的天际空洞而死寂,黑云密布,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南冥冰海一望无际的苍白装束。
璃焕抱着轻沂漫不经心地往南冥府方向走,蓬松的雪踩在上面足印一浅一深,周围响起了冷风刮雪的呼啸声和厚雪压断树枝的咯吱声,以及轻沂匀称细微的呼吸声在璃焕耳旁细致地萦绕着。轻沂蜷缩着把脸贴进璃焕的胸膛,鼻息触着璃焕的肌肤,令璃焕觉得浑身都十分舒坦。
雪下的很大,在璃焕视线范围内,朦胧地出现一片藤蔓交织的柳树林,轻沂小心地叫璃焕把她放下地来,因为他们听见四周传来雪狐饥肠辘辘的叫吼声。
晓是雪太稠密,使璃焕迷了路走失方位,才误入了千年银狐的巢穴。
走近以后,璃焕惊奇发现,这是一株巨大的柳树,它的根系格外发达,蜿蜒纵横,好似蟠曲的龙蛇。大树下有许多可以容身的错落延伸的缝隙,树藤间散发湿热的气流向外缓缓飘淌,声音便从那地方传来。
轻沂示意璃焕屏住呼吸站着别动,然后一步一步悄悄挪动到璃焕身后。突然她一下子将璃焕抱了起来,箭步一般向来时的路跑。
她的速度很快,好像与人竞技。不一会便又来到两人相遇时的那片荒凉的空地。这时,翻滚的白潮雪浪中突现一群矫健的紧追不舍的银狐,大约三五十只,声音越鸣越响,也更加杂乱与凶狠。璃焕心里清楚,那群牲畜正不断朝他们靠近。
荒原绝地,雪狐如影随形,璃焕向轻沂低喊:“快放开我,否则我们都将丧命于此。”
“不!”她单单说了一个“不”字,当危险临近,巫师就这般口气。
“好吧,我们与它们战斗!”璃焕有些泄气地说。
轻沂瞟了璃焕一眼,呼吸微打在璃焕脸上,有些急促。她说:“我想这样我们都会被撕成血肉模糊的碎肉。”
“它们有那么厉害吗?”顺沿她圆柔的下颚,璃焕细细地专视着轻沂那双睫毛很深但致美的眼睛,仿佛她眼神里有璃焕索求的答案。
“如果只是我,至少可以对付它们……”她终止了说话,如同喉咙忽然被割断了一般。
大雪如幕,丽质聪慧的雪狐近在咫尺,狐狸的嚎哮声如雷贯耳,仿佛天空要开始崩塌了。
璃焕低垂着头嘘声丧气说:“你都知道了?沂……我只是个废人……把我放下来吧,我不想再拖累你……我不要再拖累任何人。”
璃焕想起在他很小的时侯,他曾有件千年银狐的皮袄,触手的感觉格外温暖,而现在雪地上穷追不舍的凶残的狐狸令璃焕无比生厌,也令他忽然惧怕死亡。他的脸上一副冰冷僵硬的笑容,“没想到我竟也害怕死亡降临。”
妖精族伟大的占星始神预言词录记载:当有一天,森林妖精面对死亡时如果惧怕了,表示他们内心深处仍抱有残存的希望;当第一缕曙光射进森林边缘,慌乱的世界将会再次趋向平静……
可是,此刻璃焕整个内心都被绝望和恐惧给占据充盈了。
她愤怒而娇气地说:“哥……你混蛋!哥说的什么泄气话,我们就快到南冥府了。”
璃焕沮丧地望着她,轻沂正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璃焕又转过脸顺着她的视线看,一座城池如蝼蚁般细小逐渐扩大。可雪中的银狐似胡刮的风,依然对认定的猎物穷追不舍。
“对……对……不起……沂……”
“什么?”
“由于我的缘故连你一起被雪狐围困了。”
南冥府别致的轮廓清楚地映入璃焕泪光闪烁的眼球,数只狡黠的银狐从雪堆里突然恶狠恨蹦出来,急拦住她驰骋的脚步。
但璃焕想说的“对不起”,其实是他一直觉得竹衣到凡世所遭受的一切荣辱与罹难,皆是由他造成的。
轻沂娥眉折皱,展开防守的姿势。她说:“哥从小鼓励轻沂要做个坚强的巫师,现在哥却对轻沂说‘对不起’的话,轻沂不要哥对我说这种话,轻沂只要求哥可以一直陪伴我身边……”
“沂……”看着她的眼睛,璃焕感觉轻沂眼睛里藏的都似锋芒的剑,闪耀而令人望而却步,他坚定地说,“放下我来,我们一起战斗。”
轻沂周身杀气四溢,愣愣地站直身体屹立在席卷的雪堆里,片刻后才一声不响慢慢松开了手,瞳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璃焕的脸。轻沂颤抖地说:“小心……”
坚定无邪的笑容依旧残挂在璃焕脸上,璃焕却已听不清她担心的声音。雪风无情地削打璃焕消瘦的身体,好似出弦的箭射进他的肌肤,白色世界淡蓝的血突然涌出很大一汪,风的速度骤然减慢了,飘雪静置在空气中,那只饥饿却矫健的雪狐如风一样与璃焕侧身擦过。
“焕……”
一个身影不甘情愿、愤恨地倒下去;一个声音在悲啼,仿佛红翎鸟的哀鸣。
稠密的雪伴随一阵铮铮的琴音杂乱无章地飘落,如同寒风吹樱花凋零,璃焕发现全身上下除开眼球还能够转动,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翻身侧立。
“四海狐啼,琴音荡似雪,风飘去。入耳啧啧,触物见瘀痕,枪戈鸣。
马去人未归,冬至待春分,东风返去满花楼,看花人伤瞅。七弦诉悲切,两弦挥怨愁,九弦峥嵘洪潮涌,乱世佳人柔。
竹峦翠点孤陌,尘缘几多凡梦,海角天渊心幽幽,白絮但总错落。君身亦已平凡,妾意云随彩岚,风片袅袅销烟霞,拖逗韶光低贱。”(名《四海杀》)
婉转的歌似花絮飞香,萦绕在这荒漠一般的冰雪世界。璃焕望见满地银狐累累伤痕,七零八乱地散布。它们不依不饶,接二连三汹涌地扑向盘膝坐立抚琴的轻沂。而璃焕的心底一直这样撕心裂肺的呐喊:
“沂,你可以脱身的,只要你脱身了,即使落得尸骨不存我也心甘情愿。沂,请收回任性快回南冥府吧,我不愿眼睁睁再看着一个亲人舍我远去。沂,原谅我不能带给你天长地久的安全和梦寐以求的幸福……”
而在璃焕内心神神叨叨的时候,在南冥府城上,隐约立着一个风华绝貌的中年妇人,她仿佛和着轻沂的琴歌翩翩起舞。
那妇人衣着光艳鲜丽的锦绸,身腰娇细,胸脯饱满,面若粉桃水灵,眉似柳叶轻佻,唇如牡丹花瓣,纤手似玉古白,头刺千针若凤凰,身形轻盈如红翎,微步细走宛如蛇,瞳光乍泻寒似铁。
轻沂口中轻念一声:“琅凰!”
“你还真差劲,为了这不伦不类的落难妖精,不惜牺牲性命。”便一刹那,琅凰已经移形幻步到偌大的狐圈包裹范围。
她是个妩媚妖娆的妇人,她撩拨的说话声音传达给璃焕这些靡丽信息。
“你不也来了吗?”轻沂转身收了九弦琴回应道。荒原上,离乱的银狐不约而同聚在了一起,周围原本的骚动突然消失了,几十对雪亮的眼睛一齐腥红绽放针对琅凰一人。
“我只不想一位绝代美人就这般被一些畜生白白地浪费掉,怪可惜的。”琅凰的声音讥讽而嬉笑,令人不寒而栗,琅凰又说,“要怎么解决掉这群狐狸呢?”
“这是你的事了,”轻沂张开双手深嘘了一口气,懒散地弯下腰,大大的眼睛瞪着横陈在地的璃焕,“不过刚才还真够危险的。哥,你别装啦,我们都不用死了。喂,你别光顾白眼瞪我们,那群狐狸已经向你杀来了。”
璃焕双手撑地奋力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抖去发丝间未来得及被体温融化的残雪,然后用手触掉睫毛边的几片薄雪,看见琅凰箭步冲进瑞兽慌乱的步蹄卷起的飞雪。纷乱厚实的白雪中传来琅凰不屑的辱骂:“一对白痴,真是傻的可爱!”
紧随而后,苍白的天空接二连三响起雪狐的哀嚎。璃焕仔细朝她看去,琅凰的双手戴着一副柔韧透明、个性十足的手套,手指的纹路清晰可见。她十指间夹着几根白得锃亮的凤凰头针,琅凰跳着柔媚的舞,银狐的哀吼是伴奏。她每一个华美的转身,就有三五只狐狸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那雪地上横七竖八侧躺的雪狐,胸脯细细冒出暗红的血迹,璃焕不禁背心发虚,手脚酸麻,口里半晌挤出一个字来:“毒。”
雪骤然停了,雪风还刮过不止。周围散发恶心的血腥味,好像人间两国刚经历了战争,大地和天空只是没有熏心的硝烟。
“结……结束……了……吗?”璃焕的喉咙打着颤。
“没。还差一只……它们的头领。”轻沂低下头细声说。
璃焕瞬间扫视了全场,雪丘上站着一只娇小的狐狸,它的身躯大约是一般雪狐四分之一大小,像只白猫一样,绒毛不是单纯的白色,仿佛洁白的云被红光照耀,如同初开的莲花那种柔嫩粉白。它的眼睛也不是红瞳,而是如玉般涅白,如石般坚硬,如水般清澈。
突然,琅凰头顶千针汇聚,如同一只愤怒而狂野的刺猬。荼毒的针好似嗜血的剑,看着令人万念俱灰。
“不要……啊……焕!”
这声音不知是谁发出的,好像慢了许多,璃焕的目光滞留在白狐身上,脚步飞登,璃焕便到了雪丘,此刻“琅凰针”也飞插而至。璃焕双手合抱白狐,将它扑倒于地,精灵与兽纷纷滚下雪丘。忽然,璃焕感觉左臂一阵刺痛,随后全身乏力,顷刻间璃焕便头晕目眩。
一滴沁凉的水珠忽地打在璃焕脸上,璃焕确定那是水不是雪。在璃焕昏过去的一刹那,白狐泪痕模糊,璃焕轻吟了一声:“白瞳。”
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沿着松软的积雪,如同河水般湍急地传进璃焕沉重的耳朵,轻沂摇晃着璃焕哭喊:“哥,你醒醒……快醒来啊,哥……”
“白痴!他没救了!”这是琅凰冷漠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不……他是妖精森林的王,他不会就这样死掉,这个荒诞的世界还等他去挽救。一切都照旧……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哥你会没事的,轻沂会救你……”
天空响起嘹亮而悲凉的狐鸣,黑云消散了,桃花凋谢了,刮风停止了,遥远处的雪山悄无声息地垮崩了。整个空间突然塌陷下来,将璃焕整个身体深深地掩埋。
……
“我是在哪儿?这里什么地方?……好刺眼的光球。……太阳?……”
一晃神,仿佛淌过了数百个流光溢彩的岁月,璃焕忽然从沉睡中苏醒,发现自己横躺在一块巨大的被自然光线射得格外炽热的黄石上,周围是葱茏的树木,鸟语花香,莺歌燕舞。
“你是谁?”
黄石不远的山崖边,半空悬浮一个全身素白的“人”。他的头发是雪白的,眉毛是雪白的,连背上闪烁的六对光翼也纯白得无可挑剔,但却一点也不显苍老,那种气定若闲与山崖下的奇幻景色保持得恰倒好处。尽管他与璃焕隔得甚近,璃焕却看不清他标致的容颜。
“岚月。很早以前精灵称呼我‘月神’。”
“‘岚月’?好奇怪的名字……你是女的?”
“‘璃焕’也是女的?”
“不,我是妖精森林的王。”
“那么,‘岚月’不是女的。”
“我都不能够看清你的脸,你的头上笼罩一团彩光,这地方好漂亮啊。这里是哪儿?”
“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我的,也许,那时你能够真正成为一个主宰沉浮的精灵帝王。至于这里,便是离幻大陆的最北方。”
“离幻大陆?难道我离开了囚神大陆?这下糟糕了……”
“离幻大陆便是囚神大陆。”
“哦?什么……?那现在我岂不是在囚神山中?”
“没错,这里就是囚神山。”
“是你救了我吗?谢谢……”
“不是我,是那个叫轻沂的混血精灵救的你。”
“轻沂——她在哪里?她没什么事吧?”
“她很好,目前她人在雪国,和一个叫殇涧的巫师一起教祭阳暗杀术。”
“她还在雪国,轻沂……对了,我记得我被‘琅凰针’给扎了下,就不醒人事了,现在头还晕乎乎的。真是奇怪,怎么就到囚神山了呢?囚神山不是在迷雾沼泽的最北岸吗,那里长满了焰阳花,应该四处遍布着火精灵才对呀。”
“现在是你跟我的梦境,你的身体仍旧躺在南冥府里。”
“你跟我的梦境?感觉实在太真实了!阳光照耀的感觉好舒痒,你确定这是我们的梦境吗?”
“或者说是你的‘精神’来到了囚神山,就像当初你的‘精神’回到了过去你姐姐和你母亲的战场。”
“哦……你指的是妖精的灵魂?”
“不,不是灵魂。精灵的魂魄如果脱离躯体太久,头发会渐渐枯黄,皮肤也会很快衰老。最后就真正地死掉了。”
“这是真的吗?简直不可思议。不知道从我初到南冥府距离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我想等我清醒后,我可以判断你说的是真是假。”
“五十年。”
“五……五十年!我竟然沉睡了五十年!轻沂她不是守侯我了五十年?”
“没错,岁月荏苒,你沉睡了整整五十年的光阴。”
“你刚说……精灵们都称呼你‘月神’,难不成你是……”
“如你所想,你心中一直信奉的‘希望之神’就是我——岚月,如假包换。”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古老的祭祀典籍中所记载的神灵,都是子虚乌有,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存在。可神灵为什么不拯救精灵帝国,为什么你们不帮助我们流离失所的妖精重拾失去的家园?”
“你有所不知。因为我们是神灵,因为神灵曾立下誓言,不能够杀害低等的生灵,哪怕杀死一个邪恶的精灵也会遭到上苍严重的惩罚。我们神灵只有找到了合适的肉身,只有凭借精灵之躯才能够战胜一切邪恶。”
“你……没有自己的肉身?这怎么可能?这……”璃焕左手潜意识地伸出去感触岚月的肌肤,却轻易地穿过了他的胸膛,一股跟清泉一样纯洁的灵力沿着手臂细水常流般汇入璃焕的体内,璃焕下意识脱开了手,觉得全身沐浴在和煦的清风中一样舒坦。
“你……你竟然……是灵体……”
“你说得没错,我是高智慧的灵体——岚月。”
“那么月神枪是你的兵器吗?”
“月神枪是希望之神的兵器。”
“你不就是月神吗?……不,你不是月神!帝国的祭典里记载了月神是有血有肉的妖精,他不是永生的,当灾难来临,他将可能降生在妖精大地的任何一个精灵身上。”
“‘月神’便是传承了我所有灵力的妖精。月神枪只认他作主人。”
“什么?可为什么我能够驾驭月神枪?”
“你将传承皓月之灵,成为下一位希望之神。”
“我……月神!……我是月神!带来希望的神灵!啊……”
……
云霞绯红,彩岚萦回。皓白的光如同迅猛的潮水从天际奔涌而来,璃焕的意识无可自拔融进了浩瀚的穹光中。
那片苍凉的森林,那块苍白的雪地,笼罩着的迷雾似有一丝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