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清晨,天空下着朦胧的细雨。
当璃焕从恶梦中挣扎醒来,暗香盈袖的桃花山林轻烟笼罩。轻沂沉睡得像婴儿一样安详,璃焕在她周围放开一个结界,便独自走到了婆婆的木屋外面。
婆婆倚在门槛上,她好像一夜都没合眼,一副憔悴不整的样子,她的面容显得有些疲惫和臃肿。
婆婆望着璃焕,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晶莹闪烁的泪水。婆婆的声音有些颤抖:“璃焕,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了,婆婆,一切我都知道了。”璃焕望着她格外瘦小的身影,压制着心中的仓惶。
周围突然旋风肆起,地面的桃树花瓣遮天闭日地袭卷起来,纷纷扬扬飘荡在璃焕白色的长袍四周。璃焕的左手食指凝聚出一道冷淡的月光刃。
婆婆望着他冷峻的面容,慈祥地笑着,她宽容而悲伤地说道:“璃焕,当我在妖精森林里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为你占过星,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成长起来。你和我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必然站在彼此敌对的位置上面。来吧,伟大的王,收起你骄傲的仁慈,用你手中的月光刃,刺进我的胸膛。”
璃焕眼神迷离地看着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手中森然的月光刃有些暗淡,但又骤然寒光四射。他决下心,月光刃向婆婆的胸膛刺去。
他的步伐刚刚展动、快要靠近婆婆时,轻沂抱着九弦琴突然地出现在了璃焕前面。
此刻,璃焕收手已为时已晚了,一道月光在轻沂的琴钗上面急闪而过,四周响起了尖锐坼骨的琴荡声。璃焕睁大眼睛,看见那九根弦线在他面前铮铮地就断裂了。
轻沂怒视着被璃焕破坏的琴弦,她嘶吼着对璃焕说:“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她是我们的婆婆,两次救了你性命的婆婆啊!”
“婆婆”两个字在璃焕脑海里嗡嗡嗡地嘹响。轻沂的话吵醒了所有正在木屋内熟睡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从木屋内走了出来,或是从门帘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是有人要取他性命似的一样胆怯。除了姬渊和祭阳,每个人都用异样而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璃焕。
璃焕走到姬渊面前,默不作声看着她有些惊恐而无奈的面容。风卷着雨点劈面打来,姬渊低下头对璃焕说:“你决定做的事情,还是你向大家解释清楚吧。”
潮汐望着璃焕,眼瞳里全是愤怒,她说:“大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对婆婆?你的行为,令所有人都替你感到羞愧,感到心寒。”
婆婆泪眼迷离地望着潮汐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呼吸之间,潮汐却也是泪流满面了。
璃焕走到婆婆面前,看着婆婆瘦如干柴的身躯,璃焕对她说:“婆婆,谢谢您对我的救命恩情,璃焕终生都会铭记于心。”
他亲吻了婆婆苍老的皱纹叠折的额头。天穹飘下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浸润到潮湿的泥土中,璃焕转过身,那些冰凉的雨水仿佛他神伤的眼瞳里灌涌出来的泪滴。璃焕心如刀割。
孤独的妖精王神情疲惫地打量每一个人,在他们蓝色晶莹的瞳仁中,尽洒出对精灵王的敌视和不信任。轻沂愤怒地望着璃焕,这一刻,她如花瓣般娇美的眼睛里,确实流淌出对璃焕彻底的失望。
璃焕绝望地看着潮汐,望着轻沂,他很想对他们解释:其实婆婆是……
可是璃焕最终没有脱口而出。
可是璃焕的心已经冷如死灰。
命运又对他开了一次悲怆的玩笑,好像是谁刻意安排的一样。那些伤痛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合着晶莹斑斓的雨滴一起滑落到这似春非春的泥土中。滑落在这样支离破碎的森林大地上,何时又才能够绽开出一个明媚、灿烂的花季?何时才能够真正迎来一个崭新的春天?
璃焕的泪水仿佛被冰雪冻住,一点半点地蒸发在他痛苦不堪的记忆里。那个时候,怯弱的妖精王子正仓皇地逃离出冰与火交错弥漫的蓝月古城,漫山遍野、城墙内外,全都是硝烟与血河。
璃焕噙泪离开了山谷。他知道,山谷里那段短暂而华丽的梦境般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他所拥有。
祭阳再次跟着璃焕,他们已飘泊在这孤寂而颠沛流离的世界中。也许,这就是兄弟两人疮痍的命运。
泪与伤痛缠绕、情与仇恨交织的罹难,才刚刚拉开他神秘莫测的帷幕。
青蓝色的苍穹,璃焕仿佛又看见母亲飘散的魂灵站在那里歌唱,她泪眼愁眉地望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孔,母亲的面容苦痛而哀伤。天空中逆风划过的红翎鸟嘶哑地悲鸣的声音为璃焕饯行,它是那样的自由,拥有漫长无尽的生命。
璃焕白色的魔法长跑以及祭阳黑色的剑士袍被淅沥而稠密的雨水浸泡得湿漉漉,但是依然被风吹扬起,如同凡世遮避风雪的雨衣。而璃焕的心,也被冰雪凝固得如同磐石般坚硬了。
当璃焕站在高高的山崖上,他回望了那个巨大的坚不可摧的的木屋,陈旧而古朴的屋顶上面分明用残阳腥红的泥土印着“春神谷”三个字。
璃焕仿佛听到有人对他深情默默地歌唱:
“前世的梦青春已过
无奈对那皓月轻叹
月光浸湿往事从前
掺拌了遐想与思念
你眺望着天边星环
我眺望你红晕的脸
谨记你倾世的容颜
来世把你的美寻找
摇摇欲坠我的心智
还有被摧残的世界
这故事全部都写错
残瓣凋落辗转成泥
只有好梦里看得见
前世还未了的眷恋
多想感受你的心跳
只怪梦如昙花一现
相聚的歌别离的愁
花红花落转眼飞逝
谁卸了妆吐露芳芳
谁抹了泪强颜欢笑
盼了很久等来沉默
甜蜜的往事中挥泪
黄昏后的两个路口
背影朦胧、背影朦胧”(名《你的背影》)
春神谷里的桃花如飞絮般纷纷飘落,顺着风向璃焕卷来,途中却被雨水冲刷到蜿蜒而望不见边际的河水中。香减的桃花顺着低矮的河床往下游流去,河岸边,翠色拂摆的杨柳枝条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地萧瑟与苍凉。
璃焕昂着头艰难地向前走,春神谷神秘莫测的轮廓渐离渐远地消失在他和祭阳枯涩的眼瞳中。祭阳诡异而深邃地望着他说:“哥,离开了轻沂和大家,你不后悔吗?”
璃焕低沉地说:“阳,你有后悔过吗?”
祭阳坚定地摇了摇头。璃焕看着祭阳坚毅而锋芒的眼神,兄弟两人相视而笑。
栈道萧萧,原野沉沉,璃焕和祭阳走在乱花迷眼的路上,看着沿途的茅舍,鸡鸣犬吠,仿佛进入了凡世的村寨。
火烈的太阳高挂在苍翠的天空,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威力,摧残着这块原本贫瘠的土地。阵阵熏风带着炽烈的热气,裹着沙尘,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舞,所经之处,卷起的全是衰草与枯枝,夹杂着呜咽、哀吟的声音。
璃焕和苌弘就是在这样酷热的天气中不期而遇。
苌弘是拥有纯正血统的妖精,并且璃焕从他使用的魔法灵力知道,他是精灵帝国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祭祀师一脉。
祭祀师其实就是占星师的始祖,只是祭祀师还兼有魔法师强大而不可思议的灵力。
苌弘穿着古老而华丽奢侈的紫色占星袍,四周的灵力如潮水般灌涌入他的长袍,漫天沙卷尘飞。璃焕和祭阳站在原地都没有撑开防护结界,因为他们感觉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杀气。
苌弘望着面前两个英姿飒爽的王子,笑容悠扬而神秘,他说:“两位妖精森林的王者。我知道你们从哪里来,将要去何处,只是现在你们没有找到正确的路而已,我可以带你们去找那个人,并且帮助你们打败他,彻底地消灭他。”
璃焕说:“你不会是和焰阳帝国的王结下了血海深仇吧?”
苌弘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他的实力深不可测,比你们所见过的任何灵力卓越的妖精都要强大。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们是永远不可能战胜他的。况且我想你应该感觉出来,我的灵力你十分熟悉,没错,是我操纵星空之力,遮蔽了你的星轨。”
“是你?”璃焕震惊地望着苌弘,他的表情是那样自信而令人想要与他亲近。璃焕又看了看祭阳,他也正对璃焕投来闪烁的目光。
“哥,别理他,他就是个疯子。”祭阳不屑地看着苌弘说。
璃焕和祭阳掉转头就要往回走,苌弘紧跟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地罗嗦着。祭阳突然拔出东皇剑向苌弘挥去,但是凶狠的剑势被他轻易地化解掉。只见苌弘的紫色长袍,在风中蹁跹地飘飞着。
璃焕对祭阳说:“好了,阳,刚才你那一剑他已经避开。我们就暂且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
十天过后,三人终於站在了焰阳帝国笔直森严的都城下面。
璃焕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雄峻而富丽辉煌的焰阳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到处陈列着那过去的精灵帝国与雪国的战士们使用过的武器,魔法杖、占星杖、荆棘锥、冰魄剑……璃焕的心头突然似针扎般疼痛,从那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嗜血的冲动。
苌弘指着插入云霄的城郭对璃焕说:“火族的王,就住在这高墙的另一面。”
璃焕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了,长袍在空气中来回无力地翻滚着。让他没有想到是,焰阳城的一堵万丈高墙就将他前行的路阻隔的水泄不通。想要进到焰阳城内,除了从城门硬闯进去外,似乎也只有穿墙而入这一种办法了。
苌弘说:“进到城郭里面并不难,只是我们到城里以后,千万别被城内藏匿的强大火精灵发现。”
他们在焰阳城外最高的山坡上面滞留了七天。苌弘在这短暂而难熬的七天夜里,站在高崖边挥舞星杖占卜星象。璃焕看见苌弘挥动着他的坚实有力的双手,隐约闪烁着荧惑的星芒。他用他的手控制着星辰的路线,四周不时刮起很大的旋风,将璃焕和祭阳的长袍吹扬的飒飒作响。明亮而璀璨的寒星按照苌弘预先设定的轨迹运行着,聚焦成六芒星的形状。从六芒星的中央投射出一束耀眼的星辉,将苌弘笼罩在里面。
苌弘是璃焕见过的灵力最高深莫测的占星师,姬渊,婆婆,以及妖精森林中任何一个卓越的占星师都与他无法比拟。璃焕和祭阳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惊讶得哑口无言。
当第七天苌弘占星结束的时候,天空中凝结的星辉如同飞扬的柳絮一般飘离和散去。苌弘放下他有些脱力的双手,苍白的脸显得格外疲惫,但是他晶莹闪烁的眼瞳依旧坚定而沉着。
苌弘给璃焕和祭阳每人食了一片焰阳花瓣,接着他站在两人脚边,嘴里开始念动古老难懂的咒语,周围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当璃焕睁开眼睛看着祭阳和苌弘,他们蓝色的眼瞳和头发变得像火焰一样精光灿烂。
当他们踏入到焰阳城内,璃焕才发现焰阳城是多么的广阔无边而难以捉摸。
焰阳城其实是城中有城。也就是说,在焰阳城内部,是由多个灵力卓越的火焰精灵各掌一域。而当初攻打精灵帝国的焰阳帝王,就是无数火精灵口中赞美的火精灵王——传说。
他们在路上多次遇见了灵力强大得不可思议的魔法师和占星师,但都与之擦肩而过。璃焕惊奇地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不弱于三人当中任何一人的灵力。苌弘领着璃焕和祭阳,按着他占卜的路线穿过重重障碍,经过半个月的跋涉,几人终于看到了焰阳帝王掌控的幻术领域:离幻都城。
三人在一处山坡上歇了脚,望着辉宏绝立的水晶城堡,苌弘告诉璃焕和祭阳:“其实,离幻都城才是真正的焰阳城。外面那座焰阳城,是从囚神山脉出来的灵力高强的复制精灵们所创造的世界。”
听了这话,祭阳神情诡异地望着璃焕,璃焕不禁回想起了在冬神殿里被祭阳杀死的那对连体姐妹。
离幻都城坐落在囚神山脉的山脚下,参差起伏的明丽堡垒如同雨后的竹笋一样,屹立在一个个山坳上面。在璃焕看来,那一座座雄伟壮丽的城堡,似华丽的亘古未变的禁锢枷锁。
他们进入到离幻都城前,必须先穿过一块雾气缭绕的沼泽地。祭阳走在最前面,他的面前撑开了一个红色晶莹的球形结界,他的右手无名指凝聚了一道艳丽的烈焰刀。祭阳表情凝重地对璃焕说:“哥,小心周围弥漫的灵力丰厚的雾滴,这是暗杀术的凝实化。”
祭阳也能够做到将暗杀术凝实化,比如一把烈焰刀或者寒冰剑,而这么大片的没有尽头的迷雾,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
璃焕撑开了蓝月屏障,左手幻化出森然的月光刃。苌弘也撑开了的防护结界,他所掌控的结界颜色呈深浅不一的碧绿色,并且深浅的位置时刻变化着。当他们进入到迷雾沼泽后,璃焕才明白苌弘那样布置结界的原因。
凝实的暗杀术从四面不停地攻击防护结界,每次雾滴都撞在了苌弘结界上颜色最深也是最坚固的位置上。苌弘在面对这些潮冷的雾滴时应付自如,而璃焕却有些应接不暇地缩放蓝月屏障。
三人中,璃焕的面容显得最为狼狈。他是用蓝月屏障去硬接那些暗杀术,苌弘是用结界防御力最强的那点抵抗暗杀术,祭阳则是巧妙地避开或者用暗杀术直接击散雾滴。
等他们穿过迷雾沼泽准备进入离幻都城,黑暗的天空忽然响起一个飘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
“苌弘,你真的将月和日的传承者带到这里来了。你认为凭借两个不能完全发挥出皓月和太阳灵力的妖精,就能够将我打败吗?我就敞开路,让你们进来……
璃焕,在这里,我首先尊称你一声王!你能够走到迷雾沼泽里来,真的出乎我的意料。若不是春神背叛了我,屡次在暗中助你化险为夷,我想,你早已经成为了无数生灵所汲取的养料。
你们就沿着焰阳花铺洒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任何人都不敢阻拦你们。在花瓣撒尽的离幻大殿上,我在那里等着你,王……”
随后,周围开始响起令人难受而憋气的笑声,璃焕觉得那个声音他似曾相识,仿佛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而璃焕又记不清在哪里听到过。
那个声音说:“璃焕,来见我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传说,伟大的焰阳帝王,相信你看到我的时候,你会感到格外的熟悉、惊讶、与惊恐……”
风从离幻都城的四面八方向他们吹来,三人的头发和长袍被吹得如同撕裂飘扬的旗帜。繁花似血海,璃焕踩在流动的焰阳花瓣上,听到了无数的阴灵呜咽流涕的声音,哭声回荡在他头顶,进入大脑里面后来回的响彻,震慑心扉,让人觉得格外悲痛和难过。
可是那啜泣声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如同刚开始响起的时候难以捕捉。
“璃焕,你来了。”
当传说对璃焕说话的一刹那,苌宏施加在他和祭阳身上的幻术就消散了。璃焕冷静的心一下子砰砰地跳过不停,他看见离幻王座上那张英俊却阴冷的面孔,如此熟悉。
“你……你……是……焰阳……帝王?”璃焕的话语不可置信,惊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