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楞已经会开口咿咿呀呀的,璇玑整日守着他逗乐。默啜仍旧执意不许敖登与南齐通商,也不许再提。他将本来要给处摄图的炭火一分为二,一般送去了伏罗川,以安抚敖登。
璇玑那日是存了心思,要借着敖登试探默啜的态度。通商于一族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举动,生死存亡,都与态度有关。当年斯兰让敖登垄断了商路,切断南齐与西域诸国的往来,为的就是要锁住南齐,使平帝不能求助不服阿史那氏管教的一众部族,也断了南齐的心思。默啜虽然收复了几位部族长老的心,也没有斯兰那样目中无人,疑心病重,但他对南齐也是防之又防,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岁币一分不少,态度也强硬。
璇玑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一摇一摇的,阿尔斯楞躺在摇篮里,听着响动,咯咯的笑着。
关于新生长子的传说数不胜数,默啜也将阿尔斯楞放在手心里宠爱,还在襁褓里,草原上最好的文武师傅就找来了。教骑舍的是默啜原先的师傅和处摄图,二位都是东征西讨的悍将,默啜打量着,阿尔斯楞三岁就先有一匹小马熟悉,待到大些再配一匹上好的青海骢。至于教兵书理政的,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旁的人选。默啜那时的师傅已经病逝,可若是让璇玑亲自教导,也不失为上策。
可默啜存了私心,与其让璇玑做女师傅,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长子身上,不若让她做一个多子多福的大妃。
璇玑如何察觉不到他的用意,只是不挑破罢了。有孩子与阿尔斯楞作伴,也是好事。夫妻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省去默啜动许多歪心思。
南都那位的贺礼也到了,其余的都寻常,只有一件越窑烧出来的青瓷石榴花手钏,格外别致。青瓷产量极低,也只有宗亲贵族能有,这手钏又能将一串石榴花雕刻的栩栩如生,可见是用了心思的。不只是浸泡过什么,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古人只说,掌上珊瑚怜不得,原来,掌上的石榴花,更是世间留不得。
朔州。
楼扬刚刚进进了南齐边界,便已经被精卫抓个正着。精卫为首的是楼扬原先在长乐宫时共事的羽林郎孟实,娄骧将孟实放进精卫里,也是别有深意的。
孟实让人将楼扬的刀缴了,靴子里藏的匕首也一并拿走,快速带回山中的驿站里,关进一处门窗都顶死了的屋子里。许清渠就在那里等着,不出楼扬所料,是许清渠告诉孟实,他已经暗中潜入北庭王城。
一连几日,许清渠都没有来问过如何,楼扬脑中反复回荡着那日的璇玑。
天真又决绝,诚然,不是他认识的娄璇玑。
他从大青山的层层围剿中逃出来,到城外的商队驿站里抢了一匹马,一路向南奔逃,千里奔驰,价值千金的青海骢已经几近累死,才出了北庭边界。他不敢停歇片刻,害怕身后有追兵。他虽然亲眼所见那个红色衣服的男人抱住了璇玑,却也害怕北庭的丧事传遍四海。
他想不通,是怎样的病症,才能让一个人忘记十五年里发生的所有。
“你不想知道她的近况吗?我见到她了。”
楼扬看见映在门上的影子,瘦弱得几乎一阵关外的风就能把他吹倒。
门从外面打开,带着些许陌生气息的西风跟着进来,带起灰尘的味道。
楼扬忍住鼻腔里的感觉,揉了揉鼻子。
许清渠手里拿着根桃木削成的拐杖,看着挺趁手。摩挲着向前,坐在楼扬面前的胡椅上,这胡椅年头有些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安好?”许清渠缓缓开口。
楼扬道:“她染了重病。”
许清渠面上毫无波澜,似乎不被感情牵动。这一颗石子就沉了底,一丝涟漪都带不起来。
“她的病不妨碍生死,她将五岁之后的人和事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忘得一干二净。记得你我,却记不得阿史那家的人。”
许清渠冷笑,“好绝情的女人。枉费斯兰兄弟对她那样好。”
楼扬继续说:“她如今知道的所有都是默啜教给她的。但默啜避重就轻,以她的聪慧,也不愿意相信默啜的说辞。”
“所以我告诉了她默啜隐瞒的真相,即便没有离间她与默啜,可她大抵也是不愿意再相信默啜的。”
许清渠豁然起身,无神的眼突然对准了楼扬,扬声道:“楼扬,你当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他指着楼扬的脸,“你这样,是要了她的命。”
以璇玑那样决绝的性情,若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隐瞒了兄弟同靴之事,她羞愧难当,除了自尽,没有别的出路。
许清渠颓废地坐下,不知是哭是笑。
“她的确从大青山神庙的佛塔上跳了下来,可她没有死。”楼扬顿了顿,说:“有个红衣男人,不知是人是鬼,接住了她。我出北庭时,仍未听说王廷中传来丧事。”
楼扬凝视着外面的日光,问:“你见着王胜了吗?孟实不是说,他逃出来了吗?”
许清渠摇摇头,道:“他死里逃生,能不能活着到朔州,还尚未可知。”
王胜是帮助璇玑有孕的那个大夫,他在璇玑产子后拿了默啜赏赐的黄金,借口去了伏罗川,从伏罗川回来的路上,顺着黑水河一路向南,给随行的卫队下了药,自己绕过黑沙王城,打算从大青山西南逃出北庭。
他毕竟只是个大夫,没有楼扬这样的好身手与能耐,被人抢劫,又途径大雪。若不是许清渠安插的内线与他是旧相识,也不会出手搭救他。
许清渠设法联系上六年前大战时留在北庭人中的耳目,让他们将王胜带出北庭边界。整个北庭都沉浸在天赐之子的喜悦中,戍守边界的卫队到了夜晚交班的时候十分松懈,王胜便在那时逃出来。
耳目不能擅自离开,所以出了边界,一切就要靠王胜自己走路。那里是无边的低矮山地与稀疏的草,今年古怪,北庭以南不下雪,王胜只要面对像是刀子一样的风,还好熬一些。一连过去一个月,谁都不能说他是否在荒原之上,被野兽吃的骨头都不剩下。
王胜不知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许清渠想,有些事,也是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