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的秋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个冷到骨头缝里的冬天注定不太平。
裹挟着鹅毛大雪的长风穿身而过,穿着黑色丧服的男人们站在披着黑纱的尖顶羊皮大帐前,大老远看过去,像是一群寒鸦围着一座坟墓。
手掌那样宽大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黑色的纱上,映衬出自己世界无双的美,就被烈风都掸去,平添几分萧瑟。北庭的冬天更冷了,渤海生乱,断了北庭的一半黑煤和木炭,南边来的炭火不如以前那般热,还有很难闻的味道。众多贵胄都裹在厚实的锦裘中,等着春的到来。
呼啸的西风裹挟着雪,凛冬铺天盖地而来,荒原之上有雪暴,像是打翻了的砚台,低的似乎可以用手触碰到的苍穹让人隐约觉得惴惴不安。
大帐内用的酸梨木家具,供奉腾格里的桌案前安放着一个南海青玉打的牌位,几缕青烟冉冉。北庭人没有入土为安的习俗,人死了,就地烧成灰,装进一个羊皮口袋里。在神庙中的金顶宝塔前供奉的前几年,再带回族中,享受后人祭拜。
默啜与处摄图,阿苏勒三人站在佛龛前,沉默着,面色沉重。
“阿苏勒,上师已到了城外。你整理一番仪容,去迎接上师。”
默啜的眸子里充满了血丝,像是要滴出血来。阿苏勒连日操劳,又哀伤,面色也不好,素锦丧服因为跪拜而褶皱。
“铁木尔大妃身子还好?本汗听闻,她如今有六个月的身孕。”默啜问。
阿苏勒颔首,答道:“母妃身子不大好,她与父汗情深意重,整个人都恹恹的,醒来痛哭,肚子里的弟弟也不大好。”
铁木尔大妃却又有了身孕,这个遗腹子是在西海大君去游猎之前有的,铁木尔大妃心中悲伤,顾不得其他,最容易母子俱损。
“大妃午后便领着各帐女眷来祭拜,阿尔斯楞与格日乐也来。”默啜道。
帐内的炭盆生得不够热,方才坐在酸梨木的雕花胡椅上,默啜觉得那把胡椅像是冰块一样刺骨。
默啜一手扶上阿苏勒肩头,颇为沉重道:“阿苏勒,节哀。你父君去侍奉腾格里,会永远庇佑北庭。你是我的左膀右臂,终有一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处摄图在一旁默不作声,然后随默啜去前面喝些热茶暖身。
璇玑那一日从塔上摔下来,身上虽然捆着藤蔓,但那藤蔓远远不能扛住她的身体。
默啜觉得那一瞬静止了,她丝毫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一样,任由自己像是一瓣花一样在月光中坠落。
“阿璇!”
默啜冲上前去,想要用双臂接住她的身子。他大步向前冲,塔前的青石台实在太过湿滑,默啜重重摔在地上。他想站起来,酸痛的感觉钝钝从前胸传来,怎么都来不及。
那红衣似盛开的凤凰花一样,红的像是滔天业火,遮住了默啜的眼。
阿苏勒看默啜摔倒,也往前跑去。格日乐大喊着他的名字,可阿苏勒没有回头。
一抹红色的影像是几道闪电,便从精兵之后闪到阿苏勒之前,阿苏勒甚至都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法术,璇玑就安稳地落在他怀里。
一袭红袍的索南嘉措双臂托住璇玑,他的宽袍在被风吹起,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双袖圆鼓鼓的像是一双眼。
他低头看璇玑安好,兜帽彻底遮住脸庞,一抬头,乌黑的眼睥睨众生,像是他胸前挂着的那颗黑曜石坠子吸纳着皎皎月光,深不可测,那样子,实在是神圣的不敢让人侵犯。
六天之后,西海大君呕血崩逝的消息传来时,天还没亮,乳母把哭闹的阿尔斯楞抱过来时,正坏了他父君的好事。
乳母是知道的,汗王不许随意打搅,可小主子早上哭起来,除了他母妃,无人能安慰的了。若是由着他哭闹,也是一顿责怪。
璇玑让人换了软烟罗的帐子,薄如蝉翼又能遮住风。乳母隔着帐子,见着璇玑模糊的身影,她的身段是天赐予的,生了孩子,却还是腰若约素,盈盈不堪握。比生产前圆润些,褪去了少女的生涩,一颦一笑滋味十足,也难怪汗王舍弃后妃,独宠大妃一人。
璇玑从情欲中抽身而出,伸手将阿尔斯楞抱进帐中。默啜一时难以平复,陪着璇玑一同,看阿尔斯楞朝他母妃撒娇。
阿尔斯楞胃口好,与默啜幼时一模一样,长得也壮实。
病中,璇玑的躯壳虽然性情大变,但沉睡着的她醒来后仍记得发生的一切。璇玑并无大碍,在格尔木宫醒来时已经恢复了神智。
她仍是天授大妃娄璇玑。
那个掉进太液池之前的璇玑仿佛又沉入了深渊,前尘往事与现世因果在璇玑脑海中交织浮现,好像一切无序的因缘际会都没有发生过。有人帮真正的娄璇玑抓住了机会,趁她身体虚亏之时,重新占据了身体。但是真正的娄璇玑溺亡在太液池中,仅仅凭着死前留下的一丝不甘心,终究抗衡不过强大的索南嘉措。
真正的娄璇玑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心,释怀之后,执念不再,真正的娄璇玑也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哪里想到,索南嘉措动用神力,将她毫发无损地救了回来。
于默啜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她醒来后,仍记得她的丈夫是阿努比斯,仍记得他们的孩子叫阿尔斯楞。
璇玑患得患失的毛病虽然回来了,可他们夫妻之间像是小别胜新婚,爱意更浓烈了。
她像是个初尝情爱滋味的豆蔻少女,没有顾忌地去爱心底的一个人。
默啜听闻西海大君崩逝,并不意外,其实是意料之内的事。他叫人先去送上千两白银奔丧,又叫桃知从柜中拿出丧服。
阿尔斯楞闻着母亲身上的味道,笑眯眯的像是一尊小弥勒佛,露出刚刚长出来的两颗小门牙,口津往下流着。
璇玑抱着他,任由他的口津沾在自己胸前。
“西海大君病逝,我先去,你沐浴梳妆,再带着格日乐和阿尔斯楞去。”
默啜说着,自顾自地披一件厚实的外衣,他手心逐渐软化的茧子摩挲着璇玑的脸颊,“你穿我的大氅去,不要被风扑了身子。”
他在璇玑光洁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爱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