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娄骧打断萧正则,“差人告诉王寿,这瘟疫无法可解,叫他守好开京,粮草白银不会断。”他抬眼看着自己苦心操劳数年的勘舆图,黑沙王城仍矗立在北方无垠的荒原之上。虽相隔万里,却还是如同近在眼前。
萧正则不解,他眼看着密函中所言,辽东之地瘟疫蔓延无法可治,北庭铁骑暂缓东进,大妃与后帐大君及余下八万军士留守檀州,渤海谣言四起,民心不稳。一道天火让西京烧个干净,王寿求救。
萧正则不懂为何娄骧一手栽培的渤海,就这样成为弃子,
娄骧嘲讽地笑笑,“你以为西京城毁之前,她手里就没有这方子?”
“陛下的意思是她故意让渤海瘟疫蔓延,使得北庭铁骑沾染,以抑制东进?”萧正则问道,“可若是北庭人直接屠城,玉石俱焚,不还是能继续东进?”
娄骧面上笑意不减,仍是一副温润模样,“她不是想阻挡北庭人,她是想帮我们。”
萧正则饶是再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因为娄骧这番话而露出惊愕的神色。
“六年了,整整六年。十六啊十六,你三番五次豁上性命,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娄骧长叹出一口气,沉入无尽的沉默中。
“你可还记得渤海人信奉什么?”
萧正则原先是御书房伴读,与璇玑,与藩王世子们一同读书。萧正则脑海里回忆着,幼时,须发皆白的孟太傅曾说,北庭人信奉腾格里,土蕃人信奉释加牟尼,渤海人信奉东边海上来的萨满。萨满说,多或阔女神会在敌人逆天而行时,降下无法救治的瘟疫,让神兵带走那些逆天的人。会在敌人气数将尽之时,降下一道天火,让罪孽化为灰烬。
“她想到了渤海的瘟疫是王寿自作孽不可活,所以在开京城内编造逆天而行的谣言,就是要王寿的性命。一个王寿死了,在她眼里又算是什么。可渤海复国反而能愈演愈烈,再来一个王胜之辈,也能带着渤海人继续反抗。”娄骧顿了顿,道:“杀人诛心,是这世上最难之事。她不仅要王寿死,还要渤海民心不死,要信奉神灵的北庭也畏惧。寒冬将至,渤海人深信北庭人逆天而行。若是北庭人不能速战速决,只能鏖战。北庭人最怕寒冬与神灵...”
“王寿覆灭已成定数,罢了。照顾好他的家人吧。”娄骧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万千光点,汇集成一道电光,燃起滔天业火。
十一月,军士在西京城外扎营有半个月了,天降大雪,江河冻得结实。默啜的主力还未渡江,先遣便已凯旋,渤海王世子已经于大王宫中自缢身亡,死前留下光复渤海的毒誓。先遣的将军将王寿的脑袋带了回来,将他的尸身丢在乱葬岗里烧了,以绝后患。
默啜听后,即刻下令大军渡江,一路上都听平民在昭告王寿已死,默啜遇上无数反抗的平民,一万人不够,处摄图又带着三万人火速到开京镇守,将守城的渤海军士全都俘虏,杀个干净才放心。处摄图自请留守,肃清辽东之地,带着八万人向东继续到出海口。默啜回檀州,带着掳掠来的金银启程回王廷。
处摄图走后,檀州就只剩下璇玑与几位不相熟的将军。汗王凯旋,也就没了每日议事的必要。
天气寒冷,冬衣穿的越来越多,璇玑身子愈发沉重。每日昏昏沉沉的,醒了便胃口大开。前线饭食当然比不上格尔木宫,她一张嘴两个人用,本就瘦削的身子更是受不住。
“大妃,西海大君世子回来了,要求见。”
璇玑裹着件极为厚实的斗篷,墨色的素锦,狐狸风毛从斗篷边缘漏出来。她勉强打起精神出来透气,站在西风呼啸的檀州城上。
良夜旖旎,北方的星辰为不归人指路。
“今冬的粮草已全数清点,送至王城。”阿苏勒道。他去赵州,一路上鹅毛大雪,风餐露宿,缺衣少食,人被严寒折磨了不少。刚回到檀州城,便有骨力培罗的人在等他,传到了默啜的意思。
璇玑见着他手上生了冻疮,皱眉道:“辛苦世子走一趟,待到汗王凯旋,定要重重封赏世子。妾还有些玉生肌,世子拿去吧。冻疮耽误不得。”
阿苏勒比她高许多,低着头看着她,缩在斗篷里,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言语中却多了几分温柔,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里是风口,早些回去歇息吧。”阿苏勒柔声道。他想要靠近她,璇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直低着头。
“禀报大妃,世子,汗王已经到了城外三十里的驿站。”
来禀报的军士打破了凝重的气氛,璇玑绕开阿苏勒,昂起脸,扬声道:“世子奉命擒拿妾,还要劳烦世子去迎汗王,才好交差。”
阿苏勒瞧着她走开,自顾自地摇摇头,随即也走下了城楼。
默啜回来,连兜鍪都没有卸下,先去见了阿苏勒及诸位将军。喝了两大海碗的热酒,盘算着从渤海带回来的金银和后面的收尾,商定完军务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璇玑。
她大帐外有阿苏勒的一队西海军士守着,默啜在帐外卸下随身的刀,掏出长靴中的匕首,塞到军士手里,方才走了进去。
帐内炭火烧的足,她穿着件绛色冬衣,身上披着件厚重的斗篷,忽而轻声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默啜走近些,才见着她冬衣之下,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
璇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道,猛地回过头,想站起身却发现腿脚酸疼,身上的斗篷落在地上,一手撑住默啜的手臂。
璇玑自顾自地撒开默啜的手臂,道:“还未恭贺汗王凯旋。”
“阿璇,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默啜急匆匆开口问道。
璇玑低着头道:“我月事不准,算着日子大概是妾惹汗王动怒那一次。有快五个月了。”她余光见着默啜脸色略有缓和,苦笑道:“阿努比斯,你恨毒了我吧。我给了你假的药方,让渤海人吃了发狂。我心狠手辣,你看清楚了....”
默啜本来是要来兴师问罪的,可见着她,怒火却被什么浇灭了。她总是能让男人的怒火消失,让男人都心甘情愿地原谅她。
“阿璇,你不该背着我。”默啜语气像是怨怼,却又无奈。
璇玑颤抖着,“可我害怕啊,害怕我的丈夫染上瘟疫,害怕我的孩子没有父汗庇护,像我一样受尽欺凌。所以我给了渤海人假的药方,我想让北庭大胜。”
“阿璇,我们的孩子会是草原上的霸主,他会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雄狮,会像我一样保护你。”默啜沉着脸,他知道璇玑的软弱是如何一点点蚕食他,“我也会保护你。阿璇,我向腾格里起誓,我会护你周全。”
“你我之间,永远都不要算计。”
靖明二年五月二十,天授大妃娄氏于格尔木宫诞下长子,名阿尔斯楞,意为最强壮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