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磕头声还在继续,顾心瑜感觉自己心口像被一只大手揪住,疼的喘不过气。
顾老太太马上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种年纪的老人,是该在家里无忧亦无虑,被子孙孝顺,安心养老的,可顾老太太却为了她,这么没有一丁点尊严,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求饶。
“奶奶,您停下来吧!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做出螺奇香的解药。”顾心瑜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
顾老太太的磕头还没停下,云子洲抓着她的手却更紧了,眼神里似乎含着巨大的暗黑漩涡,声音冷硬:“你想骗我?”
“我不骗你!我奶奶当初把螺奇香的解药放在食物中,给我姑姑送去,但她都叫人泼在院子里,一口没吃。你若是能把那些泼掉食物地方遗留的东西拿来,我说不定能通过它们分辨出那解药是什么做的。”顾心瑜疼的满头大汗,说道。
她已经听到自己骨头关节被他捏的吱吱响的声音,如果他再用力一点,她的胳膊真的要断掉了。
顾老太太吃惊的抬起头,满脸挂着血痕,看向顾心瑜,对她摇摇头:“不行的,瑜儿。”她从未听说过能这样还原解药配方的办法。
顾心瑜苦笑一声:“奶奶,别人不行,我也许行。”
她转头看着还一脸不信的云子洲,深吸一口气,说道:“世子,民女天生对香料敏感,小时候跟民女爷爷学过一段时日。只要民女闻过、尝过的香料,大部分都能分辨出是用什么配成的。您求的,是解药,而不是顾家的人命,请您相信民女一次。”
云子洲目光变幻不定,终于,一把放下紧紧攥着顾心瑜的手,算是答应下来。
杏雨楼,随着云子洲一声令下,几名亲兵开始忙碌。
前段时间曾经被分拨去伺候顾凝儿的丫鬟麝红和麝蓝,战战兢兢的指出几个地方。
立刻,就有亲兵将那地方的泥土搜刮个干净,甚至,连上面种的草木和杂物也一根不留,全部收拢走。
她们指出来的地方,正是那几天顾老太太给顾凝儿送带了解药的吃食,却被顾凝儿叫人泼掉的地方。
其实倒掉的大部分的吃食,已经被隔天打扫院子的下人清理干净,偶有残留,这么久,早被虫雀鸟蚁吃的一干二净。
即便有一些残留的液体渗入地面,也并不多。更何况,解药本来就是稀释进那些食物里的,就是老天爷来了,也没办法把它们复原成一丸解药。
但这些亲兵只听云子洲的话,云子洲让怎么做,他们就不打折扣的怎么做。
不一会儿,这些土壤、草木,甚至垃圾,被放在一个个大箱子里,抬到福寿居。
顾心瑜扶着顾老太太,站在院子里,她们对面就是云子洲。
云子洲背着双手,指着没盖盖子的几只大箱子,没有做声。
顾心瑜走到箱子前,虽然觉得地上的泥土和杂物有些恶心,却也没有办法了。在保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其实,当初若是她多点儿心机,吃自己那碗带了解药的蜜汁蒸梨时,仔细的咂摸咂摸味道,说不定当时就能分辨出解药的主要用料是什么。
现在,她只隐约记得,当时吃蜜汁蒸梨的时候,吃到了素馨的香气,还有茉莉花、虎耳草的味道,其他的味道,并没有仔细分辨。但就是那些被蜜味遮盖的暗藏味道,应该才是解毒的关键。
可那时候,谁想得到有今天?
箱子里的泥土散发出令人欲呕的腥气,顾心瑜先是细细的闻味道,然后,又扣起一块,放在舌尖,闭着眼睛强令自己品尝泥土是什么滋味。
一点不够,这些泥土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当初渗入的食物味道,早就淡的几乎分辨不出来了,她需要品尝很多泥土,也许才能捕捉到一丝当初的味道。
泥土的腥味,腐烂物的酸臭味,还有说不上来的奇怪恶心味道,在顾心瑜的鼻尖、口腔里暴发。
她对味道很敏感,这些味道在她的嗅觉、味觉里,比普通人能感受的还要尖锐深刻,让她瞬间抑制不住的挂上生理性泪水。
就算上辈子她做军奴的时候,也没有做过这种事。
一口一口土被她放在嘴里,品尝,然后吐掉,不等漱口,就又继续品尝下一口。
这其中,也许只是大自然的尘土雨露,也许混杂有鸟粪虫屎,但她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品尝这些泥土,找出那丝缥缈的希望。
因为她的命,甚至顾老太太,乃至整个顾家的命,都在她身上。
好几次,顾心瑜忍住了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在她再也忍不住,真的马上要吐出来的时候,忽然,她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金娥花!”她惊喜的说道,然后,拿帕子捂住口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看见顾心瑜满脸是汗,身上更是已经被汗快要打湿透了,顾老太太心痛不已,对目无表情的云子洲说道:“世子爷,品香识香,本就不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不会跑,今日我孙女辨认出一样解药里的香料,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让她再继续识别,我怕她出错,反倒对配置解药不利。不如明天再继续,如何?”
云子洲思考片刻,略略颔首:“可!”转身就走。
等云子洲离开后,吐完的顾心瑜虚脱一般靠在墙上,感觉自己半条命已经没了。
顾老太太看着孙女,老泪纵横,连连摇头,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这时,一名跟在云子洲身边的亲兵走过来,交代道:“世子爷慈悲,特允许你们两个住回这院子的正房。”
顾心瑜垂下眼睛,和顾老太太一起跪地谢恩。但心里,她却恨死了云子洲。
本就又是热又是吐的顾心瑜,这么一跪,起来的时候,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
见颤巍巍的顾老太太非要扶她,顾心瑜立刻强行让自己站直,忍着头晕,装作一点事儿没有,笑道:“奶奶,瑜儿没事儿,我们进屋休息一会儿。”说着,她伸出手搀顾老太太。
她手一伸出来,便露出红肿的腕子,上面留着一只清晰的硕大巴掌印,正是刚才被云子洲攥的。
顾老太太心疼的看着顾心瑜,轻声道:“一定很疼吧。”
顾心瑜的目光落在顾老太太解了一层血痂的额头上:“不疼,倒是老太太今天受苦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只恨自己没有能力,让顾老太太吃了这样的苦头。
“我一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能吃什么苦头。哎,你这手腕,受伤不轻。我给你用冷帕子敷上,再用银针把坏血放出来,要不然,许久都好不了,说不定要留一辈子黄印。”顾老太太避重就轻,说道。
家里的丫鬟早就被分开关押了,根本没人伺候。等祖孙二人进屋,顾老太太说去取银针,过了片刻出来,手上却是捧着一个不小的匣子,看起来并不是放银针的。
隔得远远的,一股清淡的木头幽香从匣子上散发出。
顾心瑜辨认出,这是金丝香楠做成的盒子。
金丝香楠是非常名贵的香料,前朝时,还不算太罕见,但因为前朝奢靡过盛,世上的金丝香楠木当时被砍得差不多了,早在几十年前起,这么一只金丝香楠木的盒子,就能卖上等同重量的银子。
顾家是做香料生意的,有这个,不稀奇。
“瑜儿,这个给你。”顾老太太说道。
顾心瑜带着疑惑,打开盒子一看,目光微滞。只见盒子里,放着厚厚一叠书册。
最上层的那本,微黄的黄帛封面上,写着几个飘逸灵秀的大字:御香录。
这就是顾家家传的《御香录》?是顾家祖宗任前朝宫廷香师时候留下的东西!
这种珍贵的秘笈,重生前顾心瑜根本不知道顾家有过。
这时,她想到顾家当时为什么会被灭满门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顾家持有《御香录》,偏偏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人家,早晚会被不知从那里得到消息的那些人们找上门。
可是顾家连她已经过世的爷爷都看不懂这本《御香录》,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最后满足不了那些人的种种要求,还不是一个死字。
就譬如今天,若不是她还在,还能尝土辨香,那个在外面有着大好名声,实际上却是个冷血无情之辈的云子洲,还不是要让顾家死。
摸索着柔滑的书皮,顾心瑜珍重的将匣子抱在怀里,对顾老太太点头:“奶奶,我会仔细研究它的,绝不让祖宗蒙羞。”
顾老太太目光含泪,点点头,微黯的光芒内,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那个先自己而去的老头子。
她在心里默默的说道:老头子,你看到了么?当年你那么固执,死活说顾家的御香手段,传男不传女。但咱们的儿子、孙子,一个有天分的都没有,只有瑜儿天赋异禀。现在顾家生死关头,我老婆子也顾不上什么男男女女的了,等瑜儿弄明白了《御香录》,你这一身调香本事,也算后继有人了。你要想骂人,等我两腿一蹬,你到地下骂去,但你不许说瑜儿一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