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初到啖荤楼时眼前便是何温言握着冉云舒的手腕的景象,一身冷汗瞬间打透衣裳:完了完了,来晚一步,此次任务严重失败。都怪麦秋,会错了世子的意,非拉着我说什么世子虽有心贬谪但我不能灰心,世子派我去保护世子妃怎会是有心贬谪!但此次世子妃竟被别人握住手腕,怕是世子才真的有了贬谪之心。好个麦秋,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
伴随着白一的满心凄凄,啖荤楼外,几声闷雷响起,霎时间,滂沱大雨在兰湘城内肆虐而起。
啖荤楼二楼雅间,何温言敛了方才的玩笑形态,直道来意,“南曼一案,我要知道真相。”急切又坚定地吐出这十字,字字泣血般,令闻者皆忍不住悲伤。
“真相?”云舒轻嘲,真相为何物,被所谓证据谱写的一个说得过去的故事罢了。被编进故事中的人,在真正的真相面前有着怎样的困窘,除了他们自己,世间还有几人在乎!
“温言兄当年离京,许是不知此事进展,皇上曾昭告天下,南曼一案,英仁侯与季奇皆无法自证清白,然无论谁言为真,英仁侯府都无叛国之行。徽亲王征战多年,立功无数,应是无罪。南曼一案,无赏,无罚。此为真相,亦为结果。”云策冷声陈述着。
“浑话,什么应是无罪,什么无赏无罚,我永昶七万将士回来几人?就连徽亲王也......”何温言哽咽不能自制。
曾几何时,徽亲王还是他们一群晚辈心目中的英雄,还记得他12岁那年徽亲王率领军队击退东翼进犯的大军,一句“犯我国土,纵远必诛”所展现的铮铮铁骨令多少有志男儿折服。从不求人的何温言就是因着一句话,放下骄傲,第一次求了父亲晋国公让他去徽亲王的军营里历练。徽亲王于他,是良师,更是亲人。如今,一纸诏书,一个“应是无罪”,便使得徽亲王府几代忠诚幻化成灰,如若“本是无罪”凭什么徽亲王要背这莫须有的罪名?
“南曼一役,知晓最多的便是您了,只要是您说的我自会深信不疑,还请告知。”何温言行下大礼,就像被心中越滚越大的疑团压弯了脊背般的,想寻求着救赎,虔诚而又无助。
冉侯爷沉默了,似是回忆,似是感伤,似是正在揭开被自己死死按了四年的角落。四年了,纵使时间如沙般掩埋了往事,也总是抵不住曾在这土地上征战过的人扒开时间般的追溯......
四年前,南曼十万大军突然进犯永昶南境,当告急文书抵达京城时,南曼军已经跨过袤海,打到临袤城,上京众人为是战是和争吵不停。在徽亲王下了军令状后,皇上派徽亲王率领七万军迎战南曼,英仁侯为副将随行。
“我们到时,临袤城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黑云压城,血染城墙,遍地骸骨。”冉侯爷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裳,微微泛青,“破城就在眼前了,但是临袤城不能丢啊,临袤之后,便是万亩农田,永昶千万百姓的粮仓啊!”四年来,临袤留下的伤口虽然愈合,但沉痛却丝毫未减,如淤青般触碰不得。
“七万大军不得不硬碰硬,徽亲王虽布局得当,但南曼军也准备充足,我们惨胜。”当年的临袤,满目疮痍,良田变为焦土,乐园沦为地狱。“就在我们整顿残军准备班师回朝时,城中突然爆发瘟疫,一夜之间,腐肉横飞,满城尸骨,将士加上城中百姓活下来的不足五千。”
病危的老人在子女的哭声中停止了呼吸,空气在城中百姓和将士痛苦的呻吟中停滞,笑声消失在回忆里,回忆永远消失在梦乡里。
“两天后,军医找到了病因,临袤城中的井水被人下了瘟毒。我便派几个未有染病症状的士兵去临袤城外打干净的水,季奇就是其中之一。”冉侯爷捶胸,一声恸哭,宣泄着多年来心中的懊悔,“就在那天夜里,袤海上突然冒出十万南曼伏兵,徽亲王不得已,带着两千将士在袤海上拼死一搏,最后,自燃于袤海,撞向南曼军,才保住了南境。”
狂风席卷着暴雨形成“巨浪”,啖荤楼内依旧是华灯幢幢、绚丽辉煌,唯有雅间内五人的沉默祭奠着抛头洒血的英灵。
“那场瘟疫,虽找到了病因却未找到解毒之法,城中百姓几乎无人生还,只有我和几个士兵挺到了最后,被云游的鬼医所救,侥幸保住性命。”
像是冬日的树枝,雪还未来得及消融又被盖上飘雪压弯了身躯,四年来冉侯爷心中悔与恨交织,终是冰封于胸,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后来呢?”何温言沙哑地问道。
云舒见冉侯爷不言,便说道:“后来,上京传来徽亲王与父亲的死讯,我与哥哥不相信,便前往临袤,救了被追杀得受了重伤的父亲。回京后,季奇便言徽亲王与南曼勾结,先让七万将士战死疆场,再向临袤城井中下毒引发瘟疫,后又引南曼十万大军火烧临袤,意图谋反,英仁侯为守临袤战死。”
“再后来,父亲醒来,上表徽亲王壮举,双方说法不一,争执不下,季奇便血溅大殿以示忠诚。皇上派人调查,但南曼一役,死于战场的、死于瘟疫的、活下来的又被追杀,剩下的都是忠于父亲的旧将,证言自是不足为信,查还能查到什么?之后只好从季奇查起,却发现兵部并无此人兵籍。户部尚书安宏带着他朝堂上的门生质疑季奇参军目的不纯,此事便成了悬案。”
“真是好计谋!徽亲王自娶了镇守东境的沈将军的女儿后,两家乃为一家,若说徽亲王谋反,东境也逃不了嫌疑,永昶的半壁江山不复存在。”手中的折扇击打着手掌似是轻蔑地叫好鼓掌,红线却勾勒了何温言的眼眶,“一场瘟疫、一场大火,无论人还是物,再多的痕迹都能被销毁。死人说不了话,灰烬复不了原,两个活人自是空口无凭,可怜徽亲王拳拳赤子之心竟被一个小将搅得疑窦丛生、人人质疑,哈哈哈,天下愚昧耳!”何温言以拳顿墙,青筋凸起,无声垂下的泪水埋葬着沉痛的时光。
啖荤楼外,风云愈加肆虐,像是洗涮着历史遗留的蛛丝马迹,疯狂而又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