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整,田行道就推着自行车出了地震局的大门,他得赶到实验小学去接晨晨。
田行道就职的地震局是个清闲的机关,机关设立至今尚不曾预报过一次地震。然而,桌椅还是要摆,电话还是要接的,至于摆了桌椅看报纸还是拿着电话聊大天,那就另当别论了。虽然是个摆摆样子的闲门面,却无人敢把它撤下来。谁能担保脚底下这块看似牢牢稳稳的地壳不会突然间就晃上一晃,晃出天大的祸事来?
或许就是因为闲出来的毛病,田行道的婚姻才闹了地震。局里有个影像数据室,半边墙上挂着银幕,一些业务数据资料片通过投影机放出来,声画效果挺不错。资料片没有电影片好看,人们闲来无事,就想到看碟了。影像数据室的钥匙是挂在田行道腰里的,所以看碟子少不了有田行道的份儿。
总有好碟子看是因为数据员苗圆圆的朋友雷莉每次都会带新碟子来。雷莉是附近职工医院的司药,她的身上总是若有若无地散着一点药味。和她坐在一起看碟子,会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在医院的病房里。
刚开始,田行道还有些不习惯。渐渐地,田行道就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了。心慌,出汗,亢奋感,软弱感……有病的症状犹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病人喜欢拉住医生的手,或者让医生拉住自己的手。所以,在若明若暗之中不是雷莉握了他,就是他握了雷莉,让人觉得很惬意。
那是一种若有满足的感觉,然而也是若有缺憾的。那缺憾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终于有一天,在看完碟片站起来之后,田行道打着哈欠脱口说了一句:“一般般,没劲没劲。”
雷莉忽然接了话尾说:“明天晚上去我家,让你看个来劲的。”
雷莉的眼神有些诡秘,犹如没有刮开的奖券,蒙着一层悬念。
田行道周身一颤,哽着喉咙道:“再,说吧。打,电话,联系……”
那语调竟透着一点怯意。
“记住,打电话啊——”
雷莉小嘴抿着,扬起手,和田行道勾了勾指头。
雷莉转身离去,田行道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一阵阵发呆。雪白色的露背裙里,那光润又白嫩的脊背仿佛是另一张脸,在半掩半露地向他笑着。这张脸,分明比前面那张脸还要妩媚还要动人。
雷莉的背影消失了很久,田行道还沉浸在遐想里,那情形就像拿到了护照,向往着要到异国去旅游。
田行道心里揣着鬼念头,神色与往常就有些不同。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婆吕如蓝望了望他,忽然问道:“今天单位里有事了?”
“没,没有。咳咳咳……”一口面条汤居然呛住了他,汤汤水水地喷放出来,溅了羽升一脸。
“哎哟——”羽升咧着嘴,哭丧起小脸。
吕如蓝一边用餐巾纸给儿子揩脸,一边埋怨说:“喂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瞧瞧你那样子吧,咋看咋不对劲。”
田行道虚张声势地反击说:“你说谁不对?就是你不对嘛。吃着饭吃着饭,你偏偏要和人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这点道理都不懂?”
吕如蓝给他个后脑勺,懒得再搭理他。老婆总是这样,惯用后脑勺来表示不屑。
也好也好,不搭理正合田行道的心意。他紧扒拉慢扒拉,将饭碗扒空了,然后赶忙离开餐桌,去客厅那边看电视。电视里演着电视的剧,田行道心里播着自己的剧。场景换来换去,角色却永远只是两个人:雷莉和他自己。
……雷莉家的房门,玫瑰一样的粉红色,纱帐一样的半透明。雷莉的眉眼就在那薄透中晃动,惹得人禁不住伸手去摸。房门像纱帐似的,轻轻一触就飘开了,雷莉却回身就走……露背裙里的那片白润,如同耀眼的灯光一样引领着他进了卫浴间。水晶罩一样的淋浴房,裸着的胴体在罩子里熠熠闪烁……又回到卧室了,蛋糕一样松软的大床,扑上去就陷在了甜香甜香的奶油里……
田行道正在反复地看着自己演的这部剧,吕如蓝已经收拾完了厨房,也坐到了电视机前。
“咦,你喘个什么劲,哪里不舒服?”老婆诧异地望着他。
“没,没有啊。”田行道掩饰地做了个深呼吸,心里虚虚的,仿佛自己眼前的那些剧情和场景,老婆也都能看到。
吕如蓝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田行道却已经站了起来,“你看电视吧,单位有个材料,我得赶一赶。”
田行道去了小北屋。窗子朝北的这个房间原本是放杂物的,眼下塞了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一个书架,权做书房用了。吕如蓝说儿子羽升大了,要有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于是,田行道就把原来的书房让给了羽升。
虽然没有什么材料要写,桌子上还是装模作样地铺了稿纸。人枯坐着,魂儿虚飘着,下意识地用手里的笔在纸上胡涂乱画……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忽地打开,吕如蓝犹如一股雾气似的钻了进来。
田行道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稿纸掩住。
“写什么呢,还保密。”吕如蓝端着碗,站在旁边问了一句。
“给办公室写总结。唉,真烦人,没词儿……”田行道煞有介事地苦着脸。
“别熬得太晚,早点睡。”吕如蓝放下碗,转身离去。
那是一碗刚煮开的牛奶,白色的浓汁细腻如瓷,热腾腾地飘散着奶香。田行道心头热了一下,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儿子临睡前照例是要喝牛奶的,老婆煮的时候顺带也就有了田行道的一份。老婆曾经不无满足、不无恩爱地说过这样的话:“在咱们家,我得照顾两个孩子呀……”
那个孩子并不调皮,这个孩子却要捣蛋了,田行道自嘲地想。他把桌上的稿纸拿起来,这才赫然地看到一幅拙劣的钢笔素描画:落地灯杆一样细长的女人,上面吊着两个大灯泡,灯罩是悬在后面的,——那是圆圆的肥臀。
荒唐荒唐,幸亏老婆刚才没看见。田行道把稿纸揉了又揉,刚要随手丢掉,复又展开来,一下一下仔细地扯碎,这才丢进纸篓里。
荒唐的念头似乎也随之扯碎了,田行道安安稳稳地坐下,开始享用那碗奶。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啜,浓郁和温馨在体内渐次浸润开来,让他舒适而满足地打了一个嗝。
真是悬崖呢,真是要勒住马呢,不能往前走那一步,不能!田行道庆幸自己拆除了一颗隐蔽的炸弹,重新得到了安全。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自己居然会有如此这般的自制力。
临睡前喝奶益于睡眠,可是田行道却在小屋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新婚那段时间,他们夫妻俩就像亲热的对虾,整晚整晚地搂着,谁也不愿分开。不知何时,肌肤相亲变成肌肤相扰了,于是分开了被子。虽然还在一张大床上,却是你睡你的被筒,我睡我的被筒,只剩下脑袋还挨着,彼此相投着声气。又不知何时,彼此的声气也让对方不堪忍受了,你嫌我打呼噜,我嫌你爱磨牙,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研究起分床和分房的课题来。
这课题有些难度,它和疏远、冷淡之类的含义都有些牵连,而此类含义夫妻俩都是既不愿承担也不愿接受的。这课题就搁置起来,暂且悬而不决。
及至有了儿子羽升,这课题忽然迎刃而解。主卧室和大双人床自然而然地归属于家庭的新中心——儿子,于是做父亲的也就退居了二线。
儿子稍大,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房间,却时不时地还要回到主卧的大床上去睡。吕如蓝那边母爱盎然,乐得小儿在身旁做陪伴;田行道这边去留无意,并不求回归原位。不知不觉中,夫妻之间的那点床事就变成了需要之时悄悄爬上爬下的凑合。
已经很晚了,田行道还在小屋的单人床上不停地打着牛奶嗝,身子也渐渐地燥热起来。算算日子,居然有半月之多不曾爬上老婆那边的大床了。尝试着去凝想老婆的身体,遥远得犹如朦胧的星空。倒是另一个女人的脊背清晰如画,历历在目。
——那是雷莉。
妈的,都是饿出来的,吃饱就老实了,田行道自嘲地骂着自己。他慢慢地爬起来,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往卧室那边摸过去。主卧室里黑着灯,老婆和儿子想必已然入睡。田行道摸到大床边,微光中看到大床上一大一小并排着两个黑乎乎的隆起,他伸出胳膊,把爪子搭在了那个大的隆起之上。
手背上一阵疼痛,那是老婆掐了他。
田行道并未退缩,他凑凑歪歪地把屁股挨到了床边上。席梦思床垫就像一个肌肤松弛的女人,吃惊地“呀——”了一声。
小隆起居然动了动。
老婆的手狠狠地推走了他。
田行道长长地舒口气,转身往回走。他心里与其说是沮丧,毋宁说是窃喜。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决定留着力气去找那个生着光润脊背的女人。那情形就像犹豫不决的掷币者,让命运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哼,谁让你不呢,谁让你!——田行道心里恨恨的怨怨的,继而又坦坦然然的,仿佛这个选择有了充足的无可辩驳的正当性。
……
田行道骑着自行车拐过街角,在海伦面包屋买了一袋酸奶一块面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前面的车篓里。再婚老婆雷莉交代了,晨晨正在长身体,这些营养要在晨晨放学之后立刻补充上去。田行道眯着眼,面前仿佛出现了雷晨那副娇娇的样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头。小小的嘴唇向前撮着,似乎总在津津有味地吸吮着什么。
田行道第一次见到晨晨,是在雷莉家看碟的那天晚上。雷莉家的餐桌前坐着三个人:田行道,雷莉,还有晨晨。雷莉做了几个菜,主食是馒头和鸡蛋面。菜是什么菜,田行道如今已经无从忆起,印象深刻的只是晨晨吃面条的样子:因为暴突的门齿向前鼓着,所以撮起来的小嘴就像个漏斗。面条们被那漏斗吸进去,发出咝咝溜溜的声响。
田行道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了雷莉,女人生着平平薄薄的嘴唇和齐齐整整的牙齿,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于是,田行道就遥遥地推测起晨晨爸爸的样子。那男人生着如此品种的嘴巴,抱起女人亲吻时,吻相就有些搞笑了。
当然,雷莉的男人并不在家。这个男人总是不在家的,他在一个挺远的城市做着一个什么药厂的医药代表,四处推销药品。田行道和雷莉母女一起用完了晚餐,雷莉就笑着说:“你先坐着看看电视,我一会儿就回来。”
语调很客气,却透着一种安排的味道。田行道乖乖地点点头。
雷莉不是自己离开的,她手里扯着晨晨。
独自待在别人家的客厅里,田行道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些不安。沙发、茶几、花盆、电视柜……都用陌生的目光望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溜进来的贼。待的时间越长,这种不安感就越清晰越强烈。他一次又一次地望望窗子望望门,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逃出去。
……
就像赶来救命似的,雷莉及时地打开门,走了进来。
“对不起,让你等急了吧?”雷莉巧笑着,眉眼异样的柔美。
不等田行道回话,雷莉就拉住了他的手,“跟我来,我们到那边去看碟子,到那边去——”
雷莉的纤手拉得很紧,仿佛不是她在解救田行道,而是田行道在解救她。她拉着田行道穿越过道,径直进了卧室。田行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席梦思大床上,然后才是大床对面的电视机。
“这儿好吧?这儿安静吧?”雷莉不无得意地笑着,走过去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卧室里顿时暗下来,有了几分夜的韵味。
卧室的电视机比摆在客厅的那台小了一点儿,大床却比客厅的沙发大了很多,——那电视是为躺在床上的人准备的。
打开电视机,放入盘片,雷莉自己先躺在了床上。
“来,上来呀。”雷莉在身边拍了拍。
像受到主人鼓励的小猫小狗,田行道跳了上去。
果然是“来劲儿”的,是田行道从来没有看过的裸体“动作片”。那些动作因为过分真实而显得似梦似幻,那些动作因为毫无掩饰而显得惊心动魄。将不能示人的示人,将不能表演的表演,于是就有了异乎寻常的效果。
雷莉的胳膊率先动作起来,似乎无意地贴住了田行道的手臂。投桃报李,田行道的小腿也动了动,挨住了雷莉的脚踝。
如此这般,两个肉体交换了最初的试探。
当然当然,一个姿势躺久了是要动一动的。雷莉自然而然地侧转过来,脸颊很精确地对准了田行道的鼻孔。田行道顿时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拧着他的神经,一点一点地向上调弦。他的身体吱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呀,好吓人——”
就在田行道几乎支持不住的时候,雷莉害羞似的惊叫一声,钻进了田行道的怀里。好了好了,田行道长长地舒口气,放松了下来。彼此都已不是青苹果,彼此都已熟得透出了酒味,那就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吧。
吻了嘴巴吻了额头吻了眉毛吻了眼睛吻了鼻子吻了耳朵……再要往下吻的时候,雷莉忽然坐了起来。
“走,去洗洗。”
“……你女儿呢?”田行道终于忍不住发问。
“送走了。放心,今晚不回来。”
田行道蓦地将雷莉抱起来,“腾腾腾”地往卫浴间那边跑。雷莉搂紧他的脖子,哧哧地笑着说:“疯了疯了——”
能不疯嘛,田行道明白,他将完整地拥有一个销魂的夜晚。
水从花洒里淋下来,淋成了一把水伞,两个人在水伞下兴高采烈地嬉戏。田行道拨转女人的身子,于是那让他心仪已久的背脊就一览无余地在他眼前展开。那是长长的跑道,他的手翻来覆去地在上面起降。涂了浴液的胴体有一种异样的滑腻异样的芬芳,欲望随之异样地膨胀起来,让人难以自抑。那一刻他退化了,他退化成了牛、马、驴、狗……他不需要面对面地交流,他需要的只是简单的感觉和本能。摒弃了思想和感情的复杂,那简单变得格外强大。
——那是强大的快乐。
重新回到床上之后,他们关掉了嘈杂的电视机。他们不需要观看别人的动作了,他们只关注自己。
小憩的时候,田行道看看表说:“今晚不回去,我得打个电话。”
雷莉诡谲地眨眨眼,把身子贴得更近。如此一来,她的耳朵也就靠在了田行道的手机上。
“喂,我出差了。临时抓的差,到县里。这会儿吃完饭,刚刚回宾馆。”田行道煞有介事地对着话筒说。
“哦,没喝多吧?”吕如蓝的声音很清晰,仿佛嘴巴就贴在田行道的耳朵上。
“放心,就喝了四五杯。”田行道啧啧嘴,像是还在品酒味儿。然后,他装作不经意地解释了一句,“手机没钱了,我刚刚才充了值。”
“我说呢,你怎么一直关机。带衣服没?当心变天呀。”
……
田行道没说话,那是因为雷莉爬到了他身上。田行道紧张地摇摇手,示意她下去。
雷莉得意地摇摇头。
“没,关系,明天就回去了。”田行道尽力控制着,想让声调显得顺畅。
雷莉正在上面表现自己是一个好骑手。
“没什,么事吧,那就——”田行道想挂线。
“幼儿园要组织郊游呢,你说咱羽升去不去?……”吕如蓝在那边没完没了地和他讨论起来。
真疯。
等田行道完成通话,雷莉才滑下马来。那一夜,他们俩做了许多动作,也说了许多感天动地的誓言。那些动作让人很快乐,当快乐达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说一些极端的话。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是无所谓虚假也无所谓真实的,那情形就像痛到了极点,就要呻吟就要喊叫一样。
“只有和你——”就是这一句,后来成了他俩的经典。
田行道没有想到,这一句竟是他婚姻的谶语。
黎明时分,田行道迷迷糊糊地还在梦中,雷莉就催他起身了。
“对不起,你得走了。等一会儿,我得去接晨晨回来吃饭,然后送她去幼儿园。”
原来,晨晨昨夜就临时寄放在后面的那幢楼里。那家的孩子和晨晨是幼儿园的同学,那孩子的母亲是雷莉的好友。
田行道完全醒了,他抽抽鼻子,这才感觉到被头上有一股陌生的脑油味。他穿着拖鞋到卫生间撒尿,这才发现拖鞋很长很大,他的脚在里边有点咣当。于是他知道了被他顶替的是个脑油很重个子很高的男人。
田行道匆匆地从门洞里走出来的时候,回身看了看昨夜栖身的这幢建筑。三层楼,四个单元楼洞,后阳台改造成了厨房……这样式和他家的宿舍楼并无多大差别。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寻到了什么新洞天吗?其实天下的楼房,都不过是大同而小异罢了。
大街刚刚苏醒,车和行人不多,田行道迟疑地站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现在去单位还早,回家呢?家是回不去的——
漫无目的,他就那么走着,权当是晨练。
走过几个街口,忽然看到路边的招牌,“居家小厨”,人出人进的,正在卖早点。他迈进去,找个靠窗的空位置坐下,要了小米粥、包子、茶鸡蛋和小菜。小米粥又稀又澥,包子和茶蛋太咸,全然是饭馆的一套,吃不出什么家的味道。田行道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老婆熬的粥,粥里有许多红枣和绿豆。此刻,儿子羽升想必已经刷了牙洗完脸,正坐在餐桌前用早餐吧?快点快点,要迟到了,快点吃完去上学。
……
抬起头,田行道又看到了“居家小厨”的招牌。还没到供应晚餐的时间,饭馆里的人在忙着清理店面。店门开着,一条红地毯被拖出来刷洗,那情形看上去怪怪的,像是敞开的嘴里伸着一条暗红色的大舌头。田行道骑着自行车从店前慢慢绕过去,刚想加速,却被人群挡了道。
那是一些到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家长。
幼儿园放学了,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田行道只好从车上跳下来。他正推着车往前走,却忽然怔住了。
那不是老爸嘛!——
没错,那是父亲田松石和他的小三轮车。田松石穿着蓝格子短袖衫,脑袋上戴了顶棒球帽,瘦精精的,瞧上去还挺精神。小三轮是紫红色的,车把和轮圈镀得晶亮晶亮,在夕阳下熠熠地闪着光。在田行道的记忆里,父亲年轻时骑过一辆二八的飞鸽车,过了中年就换了二六的女式凤凰,图的是坤车没有横梁,上下方便。小三轮眼下是老年人的专用车,三个支点接地,比两个轮子稳得多。
咦,老爸到这儿来干什么?田行道疑惑地盯着田松石,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靠过去。
田松石没有发现田行道,他只顾专注地盯着幼儿园的大门。忽然,田松石的那张脸被笑意绽开,他张开双臂半蹲了下来。
田行道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于是就看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瘦精精的,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披散的黑发用黄丝带扎着,在风中流动般地摇摇摆摆。小女孩扑进田松石的怀里,田松石紧紧地搂着她,在她的脸蛋上亲了又亲,然后才把她举起来放进了小三轮的后厢。后厢里摆着一把小椅子,小女孩坐稳了,田松石又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好乖巧的小女孩,她把糖葫芦伸过去,先让田松石咬了一口,然后才含进她的小嘴里。
这一幕让田行道看呆了。
这小女孩是谁?她和田松石为何如此亲近?
田松石蹬起小三轮车,带着那小女孩走了。田行道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差不多跟了两条街,又觉得如此尾随似乎不妥,这才停了下来。
——坏了,忘了接晨晨!
田行道拍拍脑袋,心急火燎地蹬着自行车赶到了实验小学的大门口。
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校门口稀稀拉拉的,看不到几个人。田行道慌慌张张地向保安比画着晨晨的样子,问他是否看到刚才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在等着人来接。保安含糊其辞,说不清有,也说不清没有。田行道心存侥幸,进了校园直奔晨晨的教室。跑进走廊,听到那边的教室里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田行道推门而入,见几个孩子正在打扫卫生,只是没有晨晨。
田行道问:“你们看到雷晨了吗?”
孩子们说:“雷晨呀,她今天不值日,早就走了。”
田行道心里一沉,身上顿时毛扎扎地沁出了冷汗。糟了,晨晨从来都是让人接回家的,她该不会走丢吧?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雷莉打来的。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不接晨晨啊!”是质问的口气,犹如法官审讯嫌犯。
“我,我就在教室里……”田行道想解释。
对方懒得听,“嗒”的一声,把手机挂断了。
田行道蹬上自行车,忐忑不安地往回骑。回味着雷莉方才的口气,回味着眼下自己的尴尬,田行道觉得窝囊极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嘛!本来他在雷莉面前是英雄是恩人的,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罪人,变成了劳改犯?
在他和雷莉的关系还是处于“地下状态”的那段时间,田行道也曾经替雷莉接过晨晨。说实话,那不过是为了讨好和献殷勤罢了。晨晨那时还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每当田行道用自行车把晨晨接回来送到雷莉家,雷莉总要做几个好菜来犒劳他。田行道还曾经陪她们母女俩逛过动物园,晨晨走累了,田行道就让晨晨骑在他的脖子上,看猴子看老虎看狗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田行道从不觉得是负担,他只感到很新奇很亲切很兴奋。诸如此类的小殷勤,田行道总是很乐意效劳,甚至觉得这些经历这些细节弥足珍贵。
如今真成了一家人,再做这些事反倒成了负累。
其实田行道当初并没有想过会和雷莉弄成一家子,那情形就像观光客到旅游景点转着玩,原不过是寻新奇寻开心罢了,一不小心鬼迷心窍,竟把自己弄成了原住民。
人就是那么贱,能偷偷摸摸地在雷莉家寻个欢作个乐不就行了,还非要学那鸟呀鱼呀,摆着尾巴四海里游,扎着翅膀满天下飞。这事也怪雷莉,她总是叨叨说这个城市眼睛太多,她只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俩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念叨得多了,田行道就真的大起胆子带着她一起去云游四方。两人去过西湖灵隐寺,去过南京雨花台,去过陕西兵马俑……最后一次是去广西,游了桂林漓江,又坐车到龙胜洗温泉。
那是在十万大山的深处,车在云雾里走,越走山越高越走林越密越走人越少。雷莉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吹着气说,怪不得这里出土匪哩,瞧这儿多荒凉多偏僻。
那座温泉宾馆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下,除了每个房间里安装的浴盆之外,大楼的前面还修造了一个数十平方米的温泉池。夜幕降临之后,这温泉池看上去就像一个深墨色的湖潭。偌大的池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头上是满天星斗,哗哗的温泉水从上面的山谷里流淌下来,犹如天河一般在微光中泛着白雾。
万籁俱寂,此夕何夕,让人恍如置身于仙境。
雷莉忽然游过来,紧紧地搂住了田行道。哦,她浑身上下居然光溜溜的,——不知何时她脱去了泳衣。
田行道也褪去了那点遮掩,于是他们成了深潭里的两条鱼。
欲仙欲死的时候,雷莉喃喃地说:“我离婚,你也离婚吧。咱们俩永远在一起……”
“好,离——”田行道随口应着,声调犹如梦呓。
夜空翻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也算是对天盟誓吧,这誓言当时无比真实,过后就觉得有些虚妄。从广西归来,雷莉那边并没有动静,田行道亦不曾向老婆提起什么离不离的话题。大约是第二个周末,田行道接到了雷莉的电话,让他晚上去她家。那应该是例行的幽会吧,田行道心里喜滋滋的。他向老婆打招呼,说是晚上要陪单位的领导打打麻将。男人嘛,总要考虑升迁的问题,不能不与上司周旋周旋应酬应酬吧。
老婆沉着脸,只说了一句,“你带好钥匙,我和儿子先睡了。”
雷莉家的安全门上有按铃,雷莉通常都是在铃响时望望猫眼,看清了是田行道就放他进来,然后才在过道里抱吻他。这一回却大不相同,安全门甫一打开,雷莉就扑进田行道的怀里呜呜大哭。田行道慌忙连抱带拖,将雷莉弄进屋里,然后又随手锁住了大门。
到灯下再看雷莉,不得了,两个眼睛一大一小,颧骨上还有几块青紫;嘴唇肿了厚了,看上去犹如肥胀的两瓣橘子。
田行道一怔,吃惊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打的。”雷莉泪水盈盈。
田行道明白,这个“他”就是雷莉的丈夫。这种时候女人是最需要抚慰的,田行道伸出手指,一边在雷莉的泪眼上擦拭,一边向那看不见的男人谴责:“粗鲁!怎么能动手?”
“我告诉他了,他就动手打。”女人抬起头,止住了啜泣。
田行道心中一悚,脱口道:“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告诉他分手啊!我说了,分手!”女人的神情既坚定又自豪,就像奋不顾身地拉响炸药包的英雄。
田行道的脑袋轰地炸成了碎片,他心思纷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为我挨了打……”
“别这么说,不是为你,是为我们。我不后悔,我不怕。”女人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住他。
女人抱拢的手臂是绳子,田行道的身和心都像被捆住了一样喘不过气。他口里喃喃着,“对,不怕,不怕。”
女人笑了,她欣慰地问:“你那边,怎么样?”
“也说了,也闹了。”田行道淡淡地回答。
女人激动地将脸贴在田行道宽阔的胸膛上,她把田行道的这份淡定看作是男人的沉稳和豁达。有这样并肩作战的盟军,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力量和安慰。于是,她便喋喋不休地诉说起与丈夫摊牌的细节。田行道竭力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脑袋却嗡嗡作响,全然不知对方所云。田行道心中感叹:完了,完了,战端一开,从此将再无宁日!
雷莉终于说累了,她闭上嘴,开始动手脱卸田行道的衣裤。女人此时需要做爱,那情形就像经历了战斗之后的军队需要补充给养。面对女人的激情,田行道只得勉为其难地应付。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任务,田行道起身要走,雷莉说:“别走了,你不是已经和老婆摊牌了嘛。”
田行道心里发慌,嘴里却附和着,“就是就是,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怕个屁。”
雷莉乐了,她把床单重新整了整说:“来来来,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
田行道摊摊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今晚不成,改天吧。”
“怎么?”
田行道信口道:“我来的时候,儿子发高烧。”
“有你老婆哩。”
“不行,把她惹恼了,她要故意拖着咱们呢。”
田行道这样一解释,雷莉虽然有些不舍,还是放他走了。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谴,田行道推托说儿子发高烧,儿子那晚当真烧了起来,体温直奔三十九度五。吕如蓝带儿子到医院打吊针,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娘儿俩回家刚躺下,田行道就进了门。
“玩得疯啊,儿子病了都不回来!”吕如蓝抱怨。
田行道嘴里还在强辩,“我又不知道,又不是我让他发烧的。”
吕如蓝身子累,心里焦,嗓门就提了起来,“打手机,你关机。玩了一晚上,你倒有理了?”
田行道虚张声势地嚷:“吵什么吵什么?张书记打麻将最讨厌受干扰,大家的手机都是关掉的。”
吕如蓝生气了,“咦咦咦,打麻将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啊?”
望着老婆瞪圆了的牛眼睛,田行道灵机一动,趁势说出了那句说不出口的话,“吵吵吵!这么过着真没意思,离婚,离婚去球!”
吕如蓝只做是气话,随口接道:“离就离,谁还怕谁呀!”
“你说离的啊,你说离的——”田行道重复着,以做确认。
“我说离了,我说离!”
听到老婆复述这句话,田行道心里暗自一喜。继而看看儿子的脸,再瞧瞧老婆那懵懂而无辜的眼神,他又感到自己很残忍。
……
田行道走进家里的时候,特意把给晨晨买的酸奶和面包提在胸前,那情形就像掂着礼盒赔着笑脸,登门去讨好自己的上司。
雷莉不买账,她看到田行道回来,沉下脸嚷嚷道:“死哪儿去了,你死哪儿去了,啊?孩子要是丢了,我看你咋赔!”
女人一边嚷嚷,一边劈手夺下酸奶和面包,狠狠地掷在地上。酸奶沮丧地泄了一地,面包还强自镇定,滚了几滚之后,靠着墙角站稳了。
“死”和“丢”这两个字,听上去都有点惊心动魄。田行道稳稳神问道:“晨晨回来了吧?”
女人不接话茬,转身撇下他,径自进了厨房。
人进了厨房,还要在厨房里继续数落,“多危险呀!孩子万一出了车祸,万一被坏人弄走了……”埋怨声从厨房那边传过来,仿佛厨房里还有一个田行道在听她训话。然后是切菜声,菜板“咚咚咚”的,像是在擂鼓助威。
“爸爸——”晨晨不知何时从书房里走出来,扯住了田行道的裤角。孩子嗓音怯怯的,“爸爸”这两个字吐得有点艰难,有点生涩。
田行道心里一热,连忙俯身抱起了她,“都怪爸,爸不好,没有接着你。你怎么回来的?”
“爸”这个字,田行道说得也有些生硬。仿佛那是一条捡来的领带,让他难以堂而皇之地系在脖子上。
“我自己从学校走回来的。”晨晨回答。
“哦,街上人多车多,太危险。下次再碰上这种事,你就在校门口等一等。我一定会去接你的。”说这话的时候,田行道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孩子紧紧张张过马路的身影。但是那身影不是晨晨,而是羽升。
“爸,我到了家,没有钥匙进不了门。我就让对门赵奶奶,给妈妈打电话……”晨晨向大人展示着自己的能力。
“哦哦,咱们晨晨真乖,真有办法。”
田行道随口赞许着,脑袋里却仍旧想着羽升。
……记得当初雷莉兴冲冲地告诉田行道,她终于得到了晨晨的抚养权,田行道的心里沉了沉,意识到自己要放弃羽升了。
田行道不能不把离婚的事情告诉父母,所举的理由无非是志趣不同啦,性格不合啦,等等等等。天下的母亲几乎都是偏向自家儿子的,母亲苦劝了一番之后,少不了埋怨几句待废的儿媳不贤不惠不勤不俭什么什么的,父亲却太了解男人的把戏,他摆摆手,止住了田行道的啰唆。父亲先是狠狠地吐出一句“他妈的——”,然后深深地叹口气,又接了一句“孩子小,就让孩子跟娘吧”。
于是,羽升就随了吕如蓝。
此时,田行道坐在沙发上,心里只顾想着儿子羽升,竟没有留意饭菜和碗筷已经摆好,雷莉母女已在饭桌前落座了。
雷莉用手指轻轻捣了捣晨晨,于是这孩子就像被键入了指令一般发出了声音:“爸,吃饭——”
仿佛是电子声,听上去竟然有些虚假。
“哦哦哦——”田行道刻意地满脸挂笑,趋身而往,犹如接到盛邀的宾客。
两盘家常菜做得很潦草,显然是敷衍而成的家庭作业。在街边店里临时买来的扒鸡扮相还不错,可惜被撕扯得过于零乱,只有两条鸡大腿依然保持完美,引人注目地叉开在瓷盘的两端。雷莉用筷子夹起一条鸡腿,送进了田行道的碗里。
田行道抬起头望望雷莉,对方那张脸平静如水,居然找不到一丝盛怒留下的痕迹。
“晨晨,你在长身体,你吃这鸡腿。”田行道把那条鸡腿又夹给了晨晨。
“妈妈——”晨晨抬起头,看着雷莉的脸色。
“好乖乖,爸爸给你,你就吃嘛。”雷莉慈爱地抚了抚晨晨的头,然后将盘中另外那条鸡腿又夹给了田行道。
田行道心里生出了感慨:唉,这母女俩都在竭力迎合自己啊,她们也不容易。
这顿饭一家人吃得相敬如宾,离开餐桌的时候田行道和雷莉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两人怔怔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的嘴角都挂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晚餐后是一家人放松休闲的时段,雷莉和田行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靠近长窗的地方摆着晨晨的电子琴,晨晨有模有样地一边弹一边唱,她在“荡起双桨”,还要“推开波浪”。田行道几乎听不清电视机的伴音,觉得不胜聒噪,雷莉却安然稳坐,将那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田行道叹口气,不由得遥遥忆起昔日与儿子羽升同度黄昏的情景。父子俩就喜欢坐在计算机前打电子游戏。“帝国时代”——那些神气活现的铁骑兵,那些笨头笨脑的抛石车,那些蜈蚣一样的战船……
田行道蓦然生出此身是客,此生如寄的感觉。他终于坐不住,起身说道:“我想出去遛遛弯。”
听到这一句,雷莉敏感地转过脸,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当初田行道与吕如蓝做夫妻的时候,晚饭后田行道常常说要去外面随便遛遛弯。其实呢,他一遛就遛进了公园遛到了河边。那是他和雷莉偷偷约会的地方,在那里两个幽会的情人又搂又抱,亲热得没完没了。
此刻,雷莉的眼神仿佛在说:你那套花样我还不懂吗?你想去和哪个女人幽会呀?
雷莉的眼神让田行道双腿发软,几乎又要坐下来。可是他实在太闷,实在太不想委屈自己了。
“真的,就是遛遛。”他解释着,竭力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随你便吧。”雷莉说完偏过脑袋,仍旧看她的电视。仿佛对方罪已犯下,而她只不过是宽大为怀罢了。
夜空清冷而寥廓,田行道出了门就深深地吸口气,然后往街心花园那边走。灯光暗淡,树影摇曳,街心花园里徜徉着成双成对的男女,让田行道愈发觉得孤寂和无趣。仿佛是要躲避什么,他有意地趋往僻背之处。
“喵呜——”一只猫蓦地窜出来,与他做着短暂的对峙。
这只猫毛发蓬乱,双目失神,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田行道自嘲地向它苦笑了一下,“哦,你也是无家可归呀?”
那猫弓了弓脊背,摇了摇尾巴,哀哀地应一声,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行道枯立良久,忽然掏出手机,给老爸老妈打电话。挂通的那一刻,听到耳机里传来老妈的声音和家中电视机的伴音,田行道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家的温馨暖意。
“老妈,你在看电视呢?”
“唉。”
“我爸呢?”
“你爸没回来。说是几个老朋友,请他喝酒呢。”
田行道心里一沉,蓦然想起傍晚时分在幼儿园门口看到老爸接孩子的情形。田行道的喉咙仿佛被鱼刺卡住似的,再也说不出话。
“行道,行道,你咋不吭气呀?”
“嗯,妈。”
“儿子,妈给你说句心里话——”手机里传出的是那种刻意压低的嗓音,显得有点儿神经兮兮,“妈敢肯定,你爸把架子上那个康熙年间的郎窑红,换成假的了。”
田行道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就像中了病毒的计算机一样,整个操作系统都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