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设计别致的住宅区,头小肚大,形状有些像樽。樽,酒器也,“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居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们或许能够寻到一种陶然如醉的感觉。时值春末,住宅区的花坛绿地在艳阳下全都鲜明着,因而这樽就灿烂得犹如康熙窑的五彩釉了。苍翠的草坪是绿釉,锦簇的花团是黄釉和红釉,串珠状的甬道灯是白釉……它们色浓釉细,甚而有了名瓷的“蛤蜊光”,有了玉的质感。
坐在轮椅上的邹凤翎穿着一件崭新的织锦缎夹衣,中式盘扣,圆立领,乍一看颇像樽上描画的仕女。邹凤翎的头发是精心梳整过的,只是已经花白,那仕女也就成了仕婆。在后面推轮椅的是老伴儿田松石,他佝偻着腰,一步一笑地挪着脚,那模样就像饭馆里殷勤的侍应生在推着餐车。
田松石是生日那天娶的亲,他常说老婆是他的生日礼物,是他的生日蜡烛和蛋糕。田松石今天七十了,结婚也整整四十年,所以老两口的脸上都喜庆得很。
如果说田松石的身体只是瘦一些,别的似乎也还差强人意的话,那么邹凤翎可就差多了。卒中后遗症,晚期糖尿病,让她和轮椅成了伙伴。虽然家里有保姆,况且轮椅是电动的,邹凤翎自己也还能操弄,可是田松石总喜欢亲自推着老伴儿到室外去换换空气。小区里的住户们见了他俩都点头,都说这对老夫妻感情深。每当这种时候邹凤翎就会闻声转眸,向对方微笑。这一笑就很像慈眉善目的观音,尤其是那对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颇有神采,让人想不到因为葡萄糖作怪,它们已经半眇,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一进院子就看到了父母,他远远地叫了一声:“爸,妈。”
田松石把轮椅停下来,直起腰捶着背。邹凤翎急慌慌地扭过脸,向儿子的身后看。
没有看到小孙子那模糊的轮廓。
田行道把手里的蛋糕盒扬起来说:“妈,这是从索菲特大酒店订的,无糖型。”
邹凤翎摆摆手,无滋无味地说:“回吧,回。小玲该把饭做好了。”
小玲是家里的保姆,能烧几样家常菜。田松石拍拍轮椅背,对田行道说:“你和你妈先回,我到门口‘卤香园’拿几样卤味去。”
田行道和父亲换了手,慢慢地推着轮椅走。
进了家门,听到厨房那边保姆还在刺刺啦啦地炒着菜,田行道就和邹凤翎坐在客厅里聊闲话。
客厅的三面墙全是红木做的博物柜,高低错落的搁板上错落高低地摆放着一件件古旧的瓷器。龙泉窑青花玉壶春瓶,磁州窑龙凤纹大罐,钧窑乳浊釉渣斗,隆庆黄釉鱼纹碗,茄皮釉里红三足炉,孔雀绿釉八卦纹洗……它们一个个仿佛刚刚从土穴里钻出来,在溟蒙幽暗之中,透着沉郁玄秘的神采。
这些瓷器都是田松石的收藏。
田松石早年做布料生意,在本市的布料一条街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布摊,手里渐渐有了钱,就转行做服装,在服装批发市场上开了个不小不大的店面。先前的布料和以后的服装都是从江南进的货,那些年,田松石也就常常在江南一带游荡。不知不觉中,田松石就濡染了一些江南人的风习,品绿茶,喝黄酒,吃醋鱼……还喜欢上了江南的青花瓷。
起始也不过就是弄来一些龙泉窑的青花瓷片罢了,慢慢地上了道儿,碗、盘、瓶、罐、杯、壶、炉、洗什么什么的,一路兼收并蓄;青瓷、白瓷、斗彩、粉彩、釉里红、郎窑红、黑釉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俨然有了收藏的格局,有了博物的气象。及至后来,生意萎了,店关了,前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换成了几架子的旧瓷。
有人问过田松石,究竟是这些收藏值钱,还是过去的那些生意值钱?田松石笑而不语,那神情颇有些讳莫如深。
古瓷鉴别雾重潭深,鱼龙难识,真赝莫辨,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益发引人入痴吧。父亲的博物柜上不乏此类书籍,田行道耳濡目染,也就约略地知晓了几分。看釉面,看造型,看纹饰,看款识,看胎质……让人越看越觉得眼晕。
架子上还有专用放大镜呢,装在一个厚厚的眼镜盒里。并列的双筒,一个装电池,另一个是五十倍的光学放大镜。双筒甫一拉开,灯就亮了,你趴上去看吧,看那些釉面下的气泡,嘟嘟噜噜的,犹如塘面上若沉若浮的蛤蟆卵。看晕了眼,你再抬起脑袋看那些博物架,你就会发现那些博物架和架子上的东西都在旋转着,旋转着……于是,你就像入了八卦阵一样,迷茫踟蹰,不得其路而出。
此时,田行道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母亲说话的。而母亲邹凤翎却依旧坐在轮椅上,她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操控着轮椅缓缓地在博物柜前移动。
邹凤翎的手里拿着软布,她将伸手可及的那些瓷器一件一件地拿下来擦了,然后再一件件地放回去。邹凤翎的动作里含着温情,与其说是擦,毋宁说是摩挲。她把那些瓷器抱在怀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抚着,那情形就像老婆婆在抚弄自己宠爱的老猫咪。
邹凤翎还操心着她的小孙子羽升。
“羽升的功课咋样啊?”邹凤翎开口问儿子。
“还不错。”田行道含含糊糊地回答。
“啥叫还不错?期中考试语文算术多少分呀?”
田行道哑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见到儿子。
“唉——”邹凤翎呻吟似的叹口气。
像是在认罪,田行道垂下了脑袋。
邹凤翎的头却仰着,那双半眇的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望着天空。
“天热了,告诉羽升他妈妈,羽升胃弱,别让我孙子喝冷饮。”邹凤翎忧心忡忡地交代。
“嗯。”田行道苦涩地点点头。
田行道离婚之前,羽升一直住在爷爷奶奶这儿,老两口含饴弄孙,日子过得美滋滋。田行道一离婚,把小孙子给离没了。老两口见不到羽升,整日就像丢了魂儿。
对于田行道来说,羽升是个既无奈又尴尬的话题。多亏此时老爸提着卤味从街上回来,才把这个话题给打断了。
田松石进了客厅,看到邹凤翎正拿着他心爱的瓷器把玩,顿时脸色一沉,着急地嚷嚷:“别别别,别动!”
田松石跑到邹凤翎跟前,一把将老伴儿手里的瓷器拿了下来。
邹凤翎皱起了眉头,“哟,你这是怎么了?”
“给你说别擦别擦,当心摔坏了。”
那是个粉青贯耳瓶,田松石抚了抚,一踮脚,把它放到了博物柜的最上面。
“哼,毛病,”邹凤翎甩甩手里的毛巾,“又不是没擦过,怎么现在就擦不得?”
田松石不答话,提起卤腊,转身进了厨房。
邹凤翎若有所思地怔怔着。
田行道说:“妈,你眼神不好,腿脚不灵便,就别动我爸的东西嘛。”
邹凤翎神情异样地向儿子勾勾手,田行道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有人把架子上的瓷器,换掉了。”邹凤翎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田行道摇摇头,“不会吧?不可能。”
“你,把那个给妈拿过来——”邹凤翎向博物柜上指着。
田行道抬抬手,把一个八方花觚从搁板上拿了下来。
“不,不是它,是第四层,第二个。观音樽——”
邹凤翎分明闭着半眇的眼睛,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釉色澄澈晶莹,望上去犹如牛血初凝。樽身上有字,“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字形是汉隶,蚕头燕尾,结体宽扁,逆笔突进,一派古厚之气。
邹凤翎把它抱在怀里,摩挲了一阵,然后递给田行道说:“道儿,你摸摸。”
田行道接在手里,抚了一抚。那釉层细腻如玉,光滑而温润。
“挺好的,怎么了?”田行道不解地问。
邹凤翎断然地说:“这不是原来的那个!”
田行道愣了。
“摸摸这儿,你摸。”邹凤翎拉着儿子的手,在樽底上摸了又摸,“这儿原来是残的,有个豁儿,像绿豆那么大。”
田行道再摸,再看。
可不是嘛,米汤色的底足完整无缺,没有丝毫瑕疵。
“出鬼了吧?出鬼喽。”邹凤翎搓搓手,诡异地“嘿嘿”了两声。
蓦然间,田行道的脊梁骨窜出一股凉气。
此时再看那观音樽,厚厚的釉面仿佛变成了一层冰,冰层下面罩着无可窥测的幽秘。
他惶惑地将目光移向母亲,却看到母亲在咧着嘴笑。如此一来,她那半眇的亮眼就变得神采奕奕,颇像慈眉善目的观音了。
观音是什么?观音是千手千眼佛,手心里是有眼睛的。
羽升躲在母亲吕如蓝的身后,偷眼看着面前这位心理科的医生。羽升使劲抓着吕如蓝的衣服,那情形就像胆怯的女孩子紧张地拉着秋千的索绳。
“是班主任卫老师建议我们来心理科检查检查的,”吕如蓝说,“卫老师担心这孩子心理上有问题。”
“嗯,”医生向吕如蓝点着头,目光却注视着羽升,“过来坐嘛,小朋友,过来坐。”
羽升并不往前走,他畏怯地往妈妈怀里缩。吕如蓝只好将他半抱半搂着,坐在了医生的面前。
医生耐心地问:“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在学校出了什么事?”
“我们班上体育课,男生踢球,女生跳绳……”羽升嗓音弱弱的,是因为还未到变声期吗?那声音太尖太细,听上去就像女孩子。“男同学分成两边踢,两边都不要我。他们说我是女生,他们让我去跳绳。”
“跳绳可是没有人能跳得过我儿子,我才跳一百多,他一口气能跳两三百。”吕如蓝不无自豪地抚着羽升的小脑袋。
“哦,跳绳是跟妈妈学的吗?”医生探究地望着羽升。
羽升羞涩地点点头。
吕如蓝怕胖,吕如蓝要瘦身。她在家里练跳绳,羽升也就陪着她跳,跟着她玩。
羽升的动作极像妈妈,脚踝弹得很轻盈,手腕转得很圆柔。羽升在那次体育课上就是这样跳的,跳绳荡甩成一轮圆月,羽升就在圆月里波浪般起伏,于是女生们就情不自禁地鼓着掌喝着彩。
女生这边如此热闹,就把那边的男生赵迪给吸引了过来。赵迪其实没有羽升个子高,可是赵迪偏偏就喜欢欺负羽升。或许那不叫“欺负”,那叫“撩”,就像一只恶作剧的猫喜欢撩逗缩头缩脑的小乌龟。
赵迪绕到了羽升的背后,一边看着羽升跳绳,一边啃着手指头。羽升跳得太久了,就像涌动的泉水,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于是赵迪伸出脚,想要堵断它。
跳绳被赵迪的脚踩了一下,忽然扭转起来绊住了羽升的腿。羽升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
“噢!——”赵迪欢呼雀跃。
羽升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捂住脸哭了,是那种嘤嘤的啜泣,犹如石块压抑之下的细泉,幽幽咽咽地泄流。
吕如蓝哭起来就是这副样子,自从与丈夫田行道离婚之后,她自己在家里常常会没来由地哭上一阵子。那情形就像感冒之后需要发汗,汗一出来,人似乎就轻松了许多。
到底是妈妈的儿子,羽升的哭相和妈妈一模一样。
恶作剧的赵迪看到羽升像女人一样低低地啜泣,就愈发兴奋。赵迪得意地拍着巴掌,节奏分明地大喊大叫:“羽升,女生;羽升,女生——”
如此一来,羽升也就哭得更加伤心。
……
心理医生听完羽升的讲述,叹了口气说:“那个孩子欺负你,你就不生气?你就没想和他动拳头?”
“没有没有,我儿子从来不打架,我儿子从来不动手。”妈妈代替儿子做了回答。
医生观察了一下妈妈,又观察了一番她的儿子。医生注意到了,这位妈妈用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儿子,那模样就像老母鸡在翅膀下面卫护着她的小鸡。医生笑了笑,接着又问:“小朋友,除了跳绳,你还喜欢做什么?”
“画画。”又是妈妈替儿子做了回答。
“好,你随便画张画吧。”医生把桌上的一张检查单翻过来,又递了一支圆珠笔。
吕如蓝拉着羽升的手,让儿子接过那支笔。于是,羽升就在检查单的背面画了起来。
圆珠笔在纸上精心地移走着,细腻圆润的线条慢慢勾勒出一朵小花,——这花几乎可以称得上娟秀了。
“哟,画得真漂亮,”医生夸奖着,“这孩子上过美术班吗?”
“没有,都是跟我学的。”吕如蓝的语调里透着自得。
“你还喜欢什么呀?”
“他还喜欢唱歌。”又是妈妈替儿子做了回答。
“怎么样,给我们唱一个?”医生说。
一番忸怩之后,羽升开口了:“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地上小河淌水清悠悠……”
小男孩的歌声或许可以称得上柔美了,还透着忧郁和感伤。
医生神色肃然,“这也是跟你学的?”
吕如蓝点点头。
“怎么都是你,他爸爸呢?”
“出车祸,死了。”吕如蓝的声音冷冷的。
听了这一句,羽升受寒似的打了个噤。
“这孩子平常除了跟你在家,还会去哪儿?”医生探究地望着吕如蓝。
“姥姥家。”
“他跟姥爷玩吗?”
“姥爷去世了。”
“哦,我看这就是产生问题的原因了。”心理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是个男孩子,在他的身边却恰恰少了一个角色,一个做父亲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