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
人间四月天。
北京已经快入夏了吧?我记得每年四月,正是京城柳絮翻飞的季节,满城柳絮像雪花般漫天飞舞,此时颐和园百花盛开,春光明媚,如果你恰好在昆明湖上泛舟,放眼所及一定是水波潋滟,湖光山色。
渥太华也是春天了。仿佛突然一夜之间,冰雪消融。最令我诧异的是,那被厚厚积雪掩盖一冬的大地早已经偷偷泛青,白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绿色的小草便势不可挡地从雪地里探出脑袋。阳光依然明亮,但因为少了白雪的反射,不再像冬天那么刺眼。空气中混合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既清冽,又芳香。
这个季节对于本地人来说格外痛苦,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过敏症纷纷发作,过敏性鼻炎、哮喘、花粉症……如果你出行在外,会经常看到本地人捂着鼻子红着眼睛不停地打喷嚏不停地说“Excuse me(对不起)”。如今,西方人的过敏症是越来越严重了,花粉过敏、坚果过敏、海鲜过敏,甚至草莓过敏、枫树过敏、青草过敏,最恐怖的是,我还听说过一个孩子面粉过敏,真不知如此敏感的体质,长大之后怎么办?
还好,中国人几乎很少有过敏症的,我们经常嘲笑那是因为我们在国内早已经“五毒不侵”了。
自从有了宝马SUV之后,林夫妇一家变得忙碌多了。他们开车去了蒙特利尔、魁北克小城、多伦多、尼亚加拉大瀑布……试图在林先生回国之前力所能及地多玩几个地方。林先生的归期快到了,夫妇两人变得格外恩爱,他们不再争吵,彼此包容,林太太还听从了先生的建议,乖乖地报了英语班和驾校。不过这也是必需的,会英语和开车是在加拿大生活的两个基本能力,一个代表嘴,一个代表腿,否则你就是又聋又哑又残的残疾人。
薛似乎也忙了一些,以前周末他还可以陪我们一起逛逛超市和书店,可是现在经常一天不见人影。每天回来之后,他总有很多电话打,有时候讲中文,有时候讲英文。他的社交圈也扩大了,经常有人开车来找他,有一次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女子,开着一辆大红色的敞篷跑车,很刺眼。
春天到了,每个人都像冬眠过后的动物,神采奕奕,连眼神都变得好奇许多。大春告诉我,他计划最近安排一个春假来看我们,而我的生日恰好是五月,这样他既度假了,又为我过生日了,我们全家还可以坐游艇去美国奥兰多的迪士尼玩一通。
当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俏俏,她的小脸像被火炬照亮了似的。这段时间她正在痴迷《冰雪公主》,听说在迪士尼可以预约和冰雪公主一起喝下午茶,于是她就成天趴在电脑上琢磨如何提前预约成功。实际上,她还不懂得如何使用电脑,可是那装模作样的小小背影令我忍俊不禁。
有一次,我把俏俏的背影拍了照片发给媛媛,告诉她这件事情。她过了很久才回复:“迪士尼有什么好玩的?”
“孩子喜欢啊!”
“可是你呢?”
“我当然无所谓,孩子喜欢我就喜欢。”
“你也太没有自己了。听说把自己的世界建立在孩子身上,这是自私的母爱。”
我打趣她:“你连母亲都没有当过,也懂得什么是母爱?”
“智慧不一定来源于经验,太多经验反倒会拉低女人的智慧。”
我笑了,早已经习惯了媛媛式的尖锐。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她没什么好争论的,明明就是鸡同鸭讲嘛!“你的人生大事有进展了吗?”我问。
“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小心别成了剩斗士。”
“你比我妈还操心。我忙得很,哪有工夫谈恋爱?”
媛媛告诉我,今年她被保险公司提拔成了高级经理,负责一个50多人的销售团队。她感觉挑战很大,压力也很大,不过她喜欢这种压力,觉得一个人生活也很好,因为工作已经带给她足够的成就感和满足。
我为媛媛骄傲。一个单身女子,在竞争激烈的京城独自打拼多么不容易。作为好朋友,虽然我们走向两个迥然不同的方向,但还能够彼此欣赏与关爱,这样的友谊弥足珍贵。尤其当我到了国外之后,也许是孤独的原因,对于友谊更加珍惜了。
周日的傍晚,我拿着笊篱站在前院草坪上清除腐烂的草根。这是春天护理草坪的必要步骤。待积雪融化,你必须用笊篱把前后草坪均匀有力地犁几遍,这样就可以把头一年坏死的草根清理出去,令新鲜空气和阳光顺畅地照进土壤,唤醒里面的各种有机物。
一辆黑色尼桑慢慢驶了过来,在我家门前停住了。车窗缓缓打开,薛的笑脸露了出来。
“艾美,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冲我挥挥手。
“现在吗?”我低头看看自己干活穿的运动裤和平底鞋,脏脏的,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根。
“就现在,走吧。”他又挥了一次手。
俏俏去同学家玩了,林夫妇开车去中国城购物去了,此刻屋里没有人。我想了想,摘下工作手套,打打身上的灰土和草根,上了车。
我注意到薛戴了一个奥克莱运动款太阳镜,这是本地男士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的装备之一,柔软的硅胶镜框,极其贴合其脸型的设计。侧面看过去,感觉薛居然也很酷。
“去哪里?”我问。
他笑而不答。
我索性不再问,舒舒服服地把腿伸长。
的确是春天到了啊!白天变得长了许多,分明已经是傍晚,可太阳还高高地悬在空中,明亮的光线斜射过来,令前方的道路一片金光灿烂。
我们驶过一个公园,驶过一所天主教高中,不知不觉中驶入一片林木茂盛的社区。道路两旁的参天大枫树已经开始发芽,可以试想那夏秋的盛况,一定遮天蔽日,斑斓壮观。
在一幢浅灰尖顶的别墅前,薛缓缓停了车。这是一幢典型的欧式巴洛克建筑,有精美的走廊,拱形的门厅,高大的门柱上还有小天使浮雕。
前院花园一定经过专业人士的设计,各种花卉植物按照层次被错落有致地栽培,草坪显然已经做过护理,草根已经被松动过,营养丰富的黑土被均匀地施撒于草坪上,几个固定在地面上的喷嘴正往草坪上喷细密的水雾。
“这个房子怎么样?”薛问我。
“很棒!”我说。不用进屋,我就知道这又是一处豪宅了。
薛笑笑,带我走上门厅按响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房东是一对北欧模样的老年人,似乎与薛很熟悉了,老爷子用力拍着薛的肩膀:“真高兴又见到你,年轻人!”
“这是你的妻子吗?她可真美丽。”老妇人端着两杯茶走过来,赞美道。
我和薛的脸同时红了,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薛赶紧纠正:“不是,这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她帮我参谋一下。”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原来这是薛看中的一所房子,他打算近期买下来。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个了。
这可真是一幢精美华丽的好房子。尽管一年多来,我已经在加拿大看过不下50套房子,可还是立刻被这套房子深深吸引了。它占地起码3000多英尺,一共三层。一层是会客厅、餐厅和厨房;二层是洗衣房和四个大卧室,每个卧室都有独立卫生间和按摩浴缸,主卧室还有一个半圆形的阳台,上面摆着一套白色的藤编阳台沙发和茶几,精美的白纱帘被风徐徐吹动。
一层铺了深色的实木地板,整体厨房全是用最高档的实木和西班牙进口的大理石台面装修而成。整整一面的玻璃酒柜,里面的餐具、高脚杯闪闪发光。厨房里光水池就有三个:一个用来做饭,一个用来清洗水果,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呈优美的曲线形。我仔细地看,怎么也想不出它的用途,最后老先生告诉我,它是用来举办派对时,专门用来堆放冰块用以冰镇酒水饮料的。
地下室非常豪华,被装修成家庭图书馆和影音室,居然还铺了昂贵的纯白羊毛地毯。后花园的私密性极好,除了豪宅标配的游泳池和烧烤台,花坛旁边还多了一处室外温泉池,椭圆形的实木池体,里面的热水正徐徐散发热气。
我啧啧称叹,为西方人对生活舒适度的极致要求。
老先生告诉我,他们夫妇是一对来自瑞士的老移民,努力工作一生了,积攒下来这一幢房子。可如今年岁已大,老两口实在没有力气去打理这个房子了,于是考虑出售,然后搬到生活方便的市中心老年公寓。
“你打算买下来?”我问薛。
“有这个打算,不过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什么好说的?我看着那足足有五米多高的挑高大客厅,一盏起码有上百个灯头的宫廷式水晶灯从客厅尖顶处悬挂下来,整整一面墙壁的大落地窗正对后花园,相信再过几天,信手推开窗户,窗外的姹紫嫣红便会呼啦啦地涌进来。
“很美的房子,相信你的妻子一定会喜欢。”我真心实意地说,内心不由得隐隐羡慕起来。
看完房子,我们婉拒了房东老夫妇请我们吃晚餐的邀请,而是驱车沿另一条小道回家。因为冬天封路,这条小道最近才开放。如今道路两旁摆了一些临时小摊,有卖热狗的,卖棉花糖的,还有卖本地著名的特色小吃“海狸尾巴”的。其实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张煎得金黄的热油饼,上面撒满了白糖。不明白本地人为什么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个手工面包小店,门口摆着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篮子刚出炉的面包,油亮的外皮、诱人的香气勾得我们立刻感觉饥肠辘辘了。
我们买了咖啡和面包,然后找到一个户外的位置坐下来。天色终于晦暗了一些,热情的阳光也过了劲,不再明亮刺眼,而是为大地铺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晚霞出来了,紫色、红色、金色、靛蓝……各种不可思议的颜色围绕着夕阳晕染开来,不是中国水粉画似的清淡写意,却是西方油画似的浓墨重彩。
“快看,晚霞。”我指着天空给薛看。
薛抬头仰望天空。“真美啊!”他赞叹道。
“不仅仅美,更是神奇。”我告诉薛,“我发现渥太华的天空特别神奇,不知道是空气干净还是更接近北极的原因,天空的颜色比别的地方要丰富很多很多。以前我经常觉得西方油画太夸张,天空的颜色怎么可能那么厚重斑斓,可等我来了西方之后才明白,原来是自己鼠目寸光了。”
“是啊,人都是坐井观天嘛!你不走出那个井,怎么能想象得了井外的天空?”
我笑着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这种加拿大家庭式小咖啡馆的咖啡总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更苦却也更醇香。
薛把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蘸着撒了黑胡椒的橄榄油吃。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吃法。“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不要介意。”
“不会。”
“你后悔吗?移民来加拿大。”
我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缘何有此问。
“最近我听到越来越多中国人说后悔移民了,毕竟国内生活要舒适便利许多,尤其对于女人来说。我看你这么辛苦地学语言,打理房子,做饭买菜,接送孩子,自己开车去办理各种事情……你累不累,烦不烦?”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说一点都不累不烦不后悔那是假的,可是好不容易人生一场,如果仅仅因为舒适安逸便缩在安逸窝里享受终生,是否也是一种浪费?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间有一段讲家鹅和野鹅的辩论,家鹅看不起野鹅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不找个舒适温暖的窝,被农夫们养起来。野鹅反驳说:我们怎么可以为了一点舒适的生活,就放弃了看远方的雪山、湖泊、大海还有五彩斑斓的天空?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薛,薛笑着摇摇头。“生活不是文学,我们还是要现实一些。”
“现实一点的话,我说不后悔。在特别难办的情况下,比如修车库门、换车胎、通马桶的时候,我经常感觉到沮丧,但没有后悔过。因为这些困难并非不可逾越,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学习克服的。在我看来,同样一场生命,如果你可以多活一种人生,应该是值得庆幸的。”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薛沉思道,“所以我觉得我家晓珑应该会喜欢这里。”
“当然会。尤其你还在这里,而且给她买了这么棒的房子。”我说着,感觉自己都要妒忌了。同为中国女人,有的一来便拥有一切,而有的却不得不经过炼狱般的锤炼。
“所以我必须赶紧把这个房子买下来。如果让她和孩子租房子住,在大雪天里因为等公共汽车冻成冰雕,估计她们很快就落荒而逃了。”他说着,笑起来。
“你太太什么时候过来?”我问。
“签了购房合同就让她订机票。”薛说,“下周我就去银行申请贷款。”
我点头称许。咖啡已冷,我徐徐咽下,感觉这黑色的液体更苦了。
她的到来便意味着他的离开。我有隐隐惆怅。哦,好吧,不是隐隐,是很多。
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