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吧唧一声,农瓦房把自己摔倒在老尾巴的脚跟前时,他和老尾巴两人,都吃了一惊。
事实上,农瓦房从南城扒运煤的火车,摔下来的第一现场,并不在小龙河湾。铁道线离小龙河湾好几里路呢。当他随着一块焦炭,被野马样的火车甩出去,吧唧一声摔个嘴啃泥时,并没被人发现。那一段铁路线像个无人区,摔个猫摔个狗包括摔下个人,跟摔块煤炭没啥两样。从火车上摔下来的农瓦房,嘴啃泥趴了一会儿,拼着最后的力气,爬起来,顺着铁路线朝前走。被老尾巴发现时,农瓦房已经离开铁道线,连滚带爬地在小龙河湾里摸索小半天了。然后,他身子朝前一扑,来了个第二摔,嘴巴差点啃住了老尾巴的鞋帮子。
老尾巴正在小龙河湾里走路。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喜欢看着天边走。无论从哪个方向,他的目光总是直逼天边。只有看着天边,他才明确感知他生活在大地上,而且没有虚度光阴。
“我哩个乖乖哎,你是死的还是活的?”老尾巴惊慌地看着脚边一身泥水的农瓦房,大声咋呼起来。农瓦房头发、胡子都有尺把长,嘴边也粘着泥糊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儿。老尾巴一把年纪了,尽管早已对世事处变不惊,但面对像死尸一样的农瓦房,他还是不由得叫出了声。他这样咋呼也是给自己壮胆,更主要的,他不想他的地盘上出现一个死人。在这片自由的、坑坑洼洼的小龙河湾里,他占河滩为王、当小龙河龙主很多年,如果出现一个死人,今后他心里不就硌硬了?
农瓦房努力地动了几下嘴巴,示意他还活着。老尾巴又咋呼起来:“你没死就别装死,赶快起来,躺在泥窝子里就恁舒坦?”
“龟孙愿意躺在泥窝子里!”快死的农瓦房还嘴硬,“俺爷,你快拉我起来呀。你不拉,我可不就躺在泥窝子里吗?”
“你个龟孙,死到临头了,你咋还骂人呢?”老尾巴立刻跟着骂起来。他已经有许多天没跟人斗过嘴、骂过架了。以前,挎着粪箕子拾粪的老财迷,常到他这里瞎侃、骂架,老财迷现在归西了,没人来找他骂架了,他心里不知空成什么样子呢,都没法形容。这个“死人”,却“死”在他地界上,来跟他斗嘴了。
“俺哩爷,俺啥都不骂了,你骂俺过过瘾吧。你把俺扶你屋里去,搁屋里好好骂。”农瓦房服软了。
“你别叫我爷,我看你也不小了,叫我爷就把我叫老、叫死了。我也不占你便宜。”老尾巴说着,弯下腰,掐起农瓦房的胳肢窝,把他扶坐起来,然后蹲下身,背对着农瓦房,“试试,朝我背上趴,背你回屋。”
结果农瓦房根本没有一丝的力气朝他背上趴,身上的那点力气,刚才说话时用光了,农瓦房连哼的劲儿都没了。老尾巴只得反身把他掐站起来,在农瓦房像面条一样将要软在地上时,老尾巴用背朝他肚子上一拱,旋即蹲下身,农瓦房就软在他背上了。
老尾巴踩着小龙河湾里的泥巴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农瓦房背进屋。农瓦房并不重,别看一身破衣裳把他穿得很肿的样儿。把农瓦房放在沙发上,老尾巴先朝他嘴里灌了几口白开水。农瓦房吧唧着嘴,又活过来了:“俺哩爷……大叔,你咋能把躺在泥窝子里的俺背起来了?”
“这有啥,俺喂的一头驴,每回耍懒,俺都是这样背它回家哩。”
农瓦房不敢还嘴了,他知道他不是这老头的对手。当务之急是活命,其他不多说。他得哄着老头把他的命救回来。此刻他觉得已经还了点阳气,但仍头痛欲裂,嗓子眼里在朝外冒火,浑身上下没一丝力气,就像这身子不是他自个儿的,是别人的。
“你个龟孙,瞧把我沙发弄腌臜成啥样了?”老尾巴骂骂咧咧,却并没有停住手。他弄个毛巾,蘸了水给农瓦房拭掉脸上、嘴边的泥巴,扯下农瓦房脏不拉叽的外套,找出一身自己的衣服,给农瓦房换上。
“我哩个乖乖哎,我长这么大侍候过谁?”老尾巴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去隔壁锅屋里拉开煤球炉,坐上开水壶烧水,把开水瓶里的水倒脸盆里,兑些凉水,给农瓦房擦身、换衣。
农瓦房这会子就是一截软面条,任凭老尾巴翻来覆去折腾。
总算把农瓦房的身上弄清爽了,水也烧开了。灌好水,见天光还有些亮堂,好像雨停了,老尾巴说:“你一时还死不了,我给你请个先生瞧瞧。”说着,就掏出手机。
农瓦房一个激灵朝上坐,却怎么也耸不起身子。他拼着力地喊叫道:“俺哩爷,你别打电话,别!”
“你急啥急,你浑身烧得像个炭炉子,我不给你请先生,你得死在我屋里。你死了不当紧,把我这里搞腌臜了可不管。再说,我又不会给你治烧。”
“你可是给公安打电话?你打吧,打了就有赏了。”农瓦房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
老尾巴咂着嘴,围着农瓦房转三圈:“我哩个乖乖哎,你还值当我给公安打电话?掖熊吧!我当年被公安抓进去饿了三天三夜,我记着仇呢。”又转了三圈,老尾巴咯噔站住,“就你这样的,还能领到赏?你以为你是谁?李国富?”
“李……李国富是谁?”农瓦房有气无力地问道。
“镇上的开发商啊。给镇子周围修上路,好几圈子,说是模仿大城市,也搞个一环路二环路啥的,还有步行街。结果咋样?路没修好,抱着工程款跑了。哪个庄上都有被他欠工钱的人,可都是些老头老妈干苦工的人哪。这李国富呀,就被通缉了。你也是被通缉了?”
农瓦房听到“通缉”二字,头脑一阵轰响,人就要昏过去。老尾巴飞快地摁了手机上的数字,嘴里咋呼开了:“一个熟人,到我这里就倒下了,烧得像个小炭炉,你得快点来。别吃饭了,在我这里吃吧。我多馏个馍就是了。什么?女人?掖熊吧,我这里连个母鸟都不愿飞过来,别说女人了。快点来,骑上你的电驴子!”
回头瞧见农瓦房绝望的眼神,老尾巴牙一龇道:“我一个朋友,是个土医生,开小诊所的。”
农瓦房吧嗒把眼皮合上。这条贱命,就全权交给老尾巴处置吧。
或许,这就是他的劫数。谁叫他朝这儿跑呢?
农瓦房从昏睡中醒转过来时,觑着眼,看到灯影里坐个人。那人和老尾巴一声高一声低地说着话。农瓦房想抬抬胳膊,发现手上扎着针,一只脸盆架当了吊针架子,正挂着一只吊瓶在滴水。
那有些浑黄的水,正一滴滴朝他血管里跑。农瓦房的存在意识马上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他还活着,还能看见灯光和人。他还记起了他爬上火车时,火车哞的一声大叫,带着他在漫无边际的铁道上狂奔时呼啸的风声。紧接着他想起了他从火车上摔下来,脸摁在泥窝子里,被沙石硌得坑坑洼洼地痛,然后是老尾巴杵在他鼻子尖下的泥脚。
他明白他此刻是躺在小龙河湾老尾巴的床上。他也不知他咋就睡在床上了。当然,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片地就是小龙河湾,也不知道救他的这个老头叫老尾巴。老尾巴是个不太老的老头,六十旺岁的样儿。农村人六十岁就显老了,在城市,六十岁的人,还能返聘上岗呢,要是搁到京城,还能继续当大官呢。
脑子一清醒,农瓦房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再看灯影下的那个人,觉得面熟。再把那人说话的声音细细品咂,就马上明白他是谁了。天神!怎么这时候碰到他?农瓦房悄悄拉过一片枕巾角,先把脑门那一块遮住。
农瓦房是从南城扒运煤的火车朝外跑时掉下来的。三年的流浪生活,南城和淮城,是他常待的两个地方。两个地方的火车站边,拾荒的流浪的,大家都熟悉他了,总有一个地方留给他放搪瓷缸子。摆搪瓷缸子的买卖早不新鲜了,一天到晚,也没多少人朝里面丢钢镚儿,行色匆匆的人,连个白眼都不肯丢。生意惨淡到有时只能到饭店吃客人吃剩的饭菜。这也要摊上开饭店的人心好,不然,倒垃圾桶喂猪也不给你吃。有个小兄弟,他爷唱过扬琴,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有了胡扯八连的本事,对着人唱顺口溜,专拣火车站的出租车等车处唱,蹭到你跟前照死里夸你:“俺大姐,你真排场,柳叶儿眉,高鼻梁,大大的眼睛水汪汪,迷死个人来不抵偿……”有女的被他夸得受不住,掏一块钱丢他缸子里;也有女的抿嘴乐,任他咋唱,就是不给钱。
尽管四处讨生活的日子不好过,也总比抓进局子里强。
那就逃。
他逃了三年。
也不敢逃太远,怕被网上通缉,就沿着铁路线走。淮城待的时间最多,南城也是一个常落脚的地儿。合肥去得少,是省城,管得严,巡警多。这回在南城,几个人刚分片儿坐下“摆摊”,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响起,一辆防弹警车开了过来,停下后,跳下来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警犬。那只警犬居然慌忙之中,朝农瓦房狠狠地瞪了一眼。像他这种头发又脏又长、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在城市里不稀罕,没人会多看他,连警察都不想多看,而那只警觉无比的狗,却狠狠瞪他,不能不叫他胆战心惊。正是警犬的那一眼,把他瞪得当场差点晕厥。他觉得大限已到,搪瓷缸也不要了,起身就闪进人堆里,顺着火车站找到铁路线,沿着铁轨走。他知道不远处就是货运站,就能钻到火车的肚子底下,找个货车爬上去,让火车把他能运多远运多远。很巧,有辆运煤车,正整装待发。黑乌乌的煤块,发出诱人的光泽。扒火车对他来说也不是头一次,没费多大劲儿就上去了。卧在乌黑的煤炭里,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块煤,心里的安全感十足。
不久,火车出站了,而小雨也不慌不忙地下了起来,很快把他淋得精湿,也把他和煤分开了。这时候,他知道,他不是一块冰冷的煤,而是一个有体温的人。风毫无人情地吹着,吹得他浑身冰凉,不久,冰凉的感觉消失,他变得麻木起来。他的方向感不强,不知道这辆车是朝哪儿奔,不管朝哪儿奔,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就是安全的。渐渐地,那些疼麻和冰冷消失了,飘雨的天空开始混沌,他的肢体和感官,也变得模糊了。而后,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随着风雨飘移出煤堆,完成了一次瞬间的飞翔,便坠落了……
在灯影里说话的两人,听见这边摸摸索索有动静,就一起过来看。
“醒过来了,我哩个乖乖,这家伙命真大!”是老尾巴的声音。
“受惊又受凉,发烧厉害,估计得躺个三五天才能好利索。你这朋友身子骨不行,需要调养。”那人一直是用这种口吻跟乡亲们说话的,三村四店前庄后庄,他的这种小医生的专业话语,有多少人都听到过啊。
“我命里摊的要遇着这个货。既然老天爷把他送到我这里,我还真要好生侍候着。是不是呀,老伙计?就像当年你救我一样。我老狗那样呼喘着被你碰到,你不二话没说就把我给救了吗?”老尾巴嘎嘣一笑,“你说,我这小龙河湾里是不是太静了,需要个人来闹一闹?”
两人说着话,已经凑到农瓦房面前,脸对脸、鼻碰鼻地看着他了。农瓦房这才知道,他躺的地儿叫小龙河湾。小龙河他听说过,河很长,曲里拐弯的,是个古河,有人说是黄河故道的一部分。黄河离这里有多远啊?哪里是故道呢?瞎掰的吧?农瓦房努力让自己显得不清醒,就紧闭着双眼,粗粗地喘着气。
一只手探过来,抚在他的额头上。凭感觉,他知道那不是老尾巴的手。那是那个人的手。那个人的手,已经不是第一次抚他的额头了。在那几个庄,这只手抚摸过很多人的额头,也曾抚摸过他的额头。
“唔,还是很烫。这瓶水吊下去,明早就会退烧。没有太大的问题,不用担心。”像说给老尾巴听,又像说给农瓦房听。那人把农瓦房额角上的枕巾碰掉了,又拾起盖上,比农瓦房自己盖的还要多,连农瓦房的眼睛都蒙上了。
农瓦房的眼角剧烈地痒了一下,热乎乎的东西马上要从眼睛里朝外冒,他努力控制着。好在那个人马上走开了,又跟老尾巴说了一会儿话。听音儿,他们已经吃过饭了。那就是说,他农瓦房已经昏睡一个多饭时的时间了。在他昏睡的时候,那个人没有看清他是谁吗?或许他长头发长胡子,已经离家好几年,那个人记不住他的相貌了。
跟老尾巴叙了会儿家常,那个人走了。是老尾巴赶他走的。老尾巴说,不能太摸黑,河湾里路不好走,摸黑有危险。送走客人,老尾巴进到屋里,把电视打开,却并不看,而是坐到农瓦房面前。“锅里留了米油子,舍不得喝,都留给你了。吊完水,你喝点吧。有营养,好得快。”
见农瓦房眼角有东西在闪光,顺势拉过盖住他额头的枕巾一擦:“你怕啥怕?小命没事了。你也别装了,这屋就咱俩,你睁开眼,跟我说几句话。”
农瓦房把眼睁开了。眼睛里都是红丝子,泪光闪了好一会儿。
“你得说你叫个啥。”老尾巴认真地问。
“农瓦房……俺爹给俺起的……”
“嗯,你爹真有学问。多大了?”
“属牛的……”
“那你不能叫我爷,我没那么老。你就叫我老尾巴。”
“尾巴叔……俺叔,你救了我,咋报答你……”
“不提这个。你先喝点米油子,长长精神,咱爷俩,有的话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