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萧航踩着校园内满地的金黄落叶,走进管理学院教学楼。
还真有些冷,萧航嘴里嘀咕一声,感到一丝寒意。
教学秘书刚刚打来电话,让萧航来院长办公室,他猜测和本学期课程设置有关,所以随身带来了自己的教案材料。
萧航敲门进了办公室:“孟院长。”
孟吉凡副院长瞄了眼萧航,没有答话,只是用手指了指访客沙发,示意他坐下。
一晃几分钟过去了,孟吉凡还是慵懒地靠在真皮高背沙发上,对着手中的书勾勾画画,没有说话。
萧航是学霸,但绝不是书呆子。
他知道孟吉凡是故意将自己晾在一旁,用这种无言的压迫力在心理上构筑院长的权威。对比第一次去白校长办公室的热情礼待,萧航不禁感慨,官越小,官威越大。
萧航百无聊赖,索性掏出自己的教案看了起来,一来化解沉默的尴尬,二来就是不先主动开口说话,压根不给孟吉凡打官腔的机会。
这就是萧航的脾气,也是大部分海归刚回国时的心理“通病”——官阶大小只是工作岗位不同的自然属性,绝非身份人格上的高下贵贱之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君以官僚压我,我以闷屁放之……
想念至此,萧航嘴角不自觉扑哧轻笑一声。
孟吉凡从书后偷瞄了眼萧航,终于开了口:“萧航,今天让你来,是有件事请你配合。”
萧航放下教案:“孟院长,您说。”
“过一会儿,纪委有关同志会来跟你核实一些问题,其实也是出于对你的保护,请你理解。”
“纪委?”
孟吉凡打量着萧航,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是否心虚与慌张:“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组织纪律,我也不能问太多。”
萧航一脸茫然。
萧航走出办公室,拉着脸,冷着相,甩门而去。
身后是热情与纪委同志握手告别的孟吉凡。
其实,听完萧航向纪委同志的陈述,孟吉凡还是相信萧航与白校长之间没有所谓的裙带黑幕,只是巧合而已。但是看到萧航发怒而走的样子,心中嘀咕这小子如此喜怒于形色,刚到学校就甩脸子,这样学生气的愣头青,有机会一定要敲打敲打,先灭灭他这一身海归的傲气。
不是萧航愣头青,实在是这肚子里的火太憋屈。自己成绩优异,名校海归,当初回国应聘可是拿了好几个重量级单位的offer(录用信):有的是跨国公司,薪酬比“教书匠”工资高;有的是政府机关,职位比“孩子王”头衔响。
可最终萧航选择了高校老师这份工作,还不是因为他从性格上淡泊名利,从喜好上热爱学术,更向往象牙塔这种简单纯粹的工作环境,看着一张张渴求知识的青涩面孔,在三尺讲台上,用自己的才华演绎一幕幕传道授业的“独角戏”。
现在倒好,一堂课都没上,就稀里糊涂被冤进招聘丑闻,还接连两次!
相比于萧航的年轻气躁,白莫生对待莫须有的诬告却很淡定,不急不躁,诚恳向李庆丰书记表示,愿意接受组织调查,相信组织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李书记交代完组织调查的纪律规定后,告诉白莫生:“按规定,在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作为学校的党委书记不应该提前表态。但是,无州大学刚刚因为招聘腐败事件撤职了一名副校长、两名处长和五名教职员工。新学期开学,正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的时候,越早恢复正常教学秩序,就能越早还师生们一个良性的教学环境。所以,我,李庆丰,不以党委书记的身份,仅仅作为个人在此表态,充分相信白校长的组织原则与人品操守,希望组织上能尽快给出调查结果。”
清者自清,组织上很快就做出结论:举报信所述不实!
“荒唐!吃个饭就是裙带关系?到家里就是暗箱操作?我觉得这举报信根本不是针对小萧,压根就是冲着你来的。”
也许是出于自己先斩后奏惹出这场风波的愧疚感,也许是出于妻子维护丈夫的责任感,张欣曼在家已经气了老半天。
“从照片来看,拍摄地就在门外不远。我们家在家属区内的僻静之处,平时少有师生经过,所以应该不是有人偶遇拍照。”白莫生逻辑清晰。
“你是说有人故意偷拍?”张欣曼更是火大,“谁呢?有这闲工夫拍照诬告?”
白莫生没有答话,静静沉思着……
张欣曼还在愤愤不平:“莫生,这次都怪我,没有考虑你的处境,让小萧来家吃饭,给你惹了这么个麻烦。”
“……欣曼,给萧航打电话,让他来家吃饭。”
萧航刚接到张欣曼电话时,是拒绝的。
他担心再给白校长惹麻烦,也不想刚到学校来就陷入没来由的是是非非。
张欣曼电话里安抚他不要多想,并说是白校长找他有事,他这才不再推辞。
挂上电话,张欣曼直勾勾盯着白莫生。
这么多年夫妻,还能不明白老伴的心思,白莫生解释了几个理由:
一、我们问心无愧,若因为诬告不敢让萧航登门,反而显得心虚。
二、萧航是个单纯的孩子,刚从国外回来,就遇到这档子事儿,我担心对他的工作热情会有挫伤。就算我不是他爸爸的老友,作为校长,我也应该保护有才华的青年教师不要被杂事所累。
三、这事儿有些蹊跷,我想和他聊聊,也好查查是谁在做手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一把年纪啥都不怕,他刚参加工作,不得不防啊。
张欣曼看着丈夫的白发,有些心酸:“莫生,我捅的娄子,让你费心了。”
白莫生:“我是校长,问深问浅都不方便。过会儿,萧航来了,你和他闲聊几句吧。”
萧航一进门,就歉意地说道:“白校长,真抱歉……”
“这事儿又怪不得你。”白莫生和蔼一笑,“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相信组织,就不怕任何跳梁小丑。”
萧航愤愤不平:“白校长,你说这是谁告的黑状?太可恨了。”
白莫生没有接话,而是转了话题:“是谁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对教学工作意志消沉,有抵触情绪。高校生活全凭个人选择,安稳是安稳的活法,奋进是奋进的做法,没有了对工作的激情,很多像你一样有才华的教师就一步步开始混日子了。”
“白校长,您放心,要说这事儿对我的心情没有影响,那是假话。但我一定不会让它干扰到我的教学工作。”
“这我就放心了,也没有辜负你张阿姨对你的期望。”
白莫生很自然地将话头丢给张欣曼,拿着杯子起身去了厨房。
张欣曼顺势热情地与萧航攀谈起来……
萧航离开白校长家,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本就不是一个心事重的人,乐天的性格帮助他度过了海外留学的孤独岁月。
尽管如此,萧航刚出白校长家门,还是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左右审视一圈,以防潜藏在四周的“敌特分子”再拍照诬告。想到此,萧航噗的一声哑然失笑,心中自嘲,一朝被蛇咬,直接变特工!
张欣曼把刚才与萧航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白莫生。
白莫生沉思片刻:“这么说来,应该是泓涵去接萧航时,被人看见了。”
“泓涵?他开车去开车回,就上了个教师公寓楼,能有谁看见?”
白莫生踱步……
张欣曼疑惑地问道:“会不会是有人真的刚巧从咱家门口经过,看到我送萧航出门,就顺手拍了?”
“不会!咱家门口只有这条步行道,并无太多遮挡之物。若是有人经过,他看得见你们,你们也看得见他。再说照片比较清晰,若是偶遇,偷拍不可能这么从容,遮遮掩掩地拍照肯定模糊。我觉得,一定是有人提前就躲在暗处,专等萧航出门抓拍。”
“这就奇怪了,会是谁呢?是和你有仇,还是看萧航不顺眼?”
突然,白莫生停下踱步。
“你刚才说,萧航告诉你,泓涵敲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邻居来兴师问罪?”
“对啊,逗得我笑了半天。萧航这孩子在邻居门口偷听了两耳朵,就把他吓得成这样,一看就是没做过坏事的乖孩子……”
“他有没有告诉你,邻居叫什么?”
“你说巧不巧,他邻居就是我们艺术学院的沈墨。”
“沈墨?”
张欣曼猛然一拍脑门:“哎呀,你说幕后主使会不会是——沈诤?”
沈诤今晚情绪看来不错,破例喝了几杯小酒。
刚要再斟一杯,酒杯就被从他手中一把夺走。谁敢对无州大学常务副校长如此无礼?只有一个人,他的女儿——沈墨!
“爸,医生说不让你喝酒,你怎么又喝了?”
“今儿我的宝贝女儿回家吃饭,爸爸高兴,当然小酌两杯以示庆贺。”
沈墨撒娇一噘嘴:“瞧你说的,就像我十年八年不回家看你似的。”
谁能想象到,无州大学冰美人也有这么调皮可爱的一面?
沈诤拿女儿没办法:“好好,爸爸不喝。”
沈墨忽闪忽闪眨着眼睛,小侦探似的凑到沈诤面前:“爸,你今天兴致这么好,是不是因为白校长被纪委调查了啊?”
沈诤一下子绷紧脸:“墨墨,不许胡说。”
看到老爸真的严肃起来,沈墨还是有点小怕:“开个玩笑,这么认真干吗?”
“开玩笑?这玩笑是能随便开的吗?被人听见了,还不破坏工作关系?”
“还要破坏啊?你和白校长不和,全校谁不知道?再说这不是在家里,就咱俩嘛。”沈墨满脸写着委屈。
“这孩子,从她妈去世后,我是有些太惯着她了。”
想虽这么想,沈诤还是软下心来:“好了,在一个学校住着,也难得你回来一趟。来,吃饭,不聊工作的事儿。”
沈墨端起饭碗,小声嘟囔:“唉,这次招聘要是真的有裙带黑幕,刷掉一个,倒也挺好。”
沈诤瞪着眼,嗔怒:“还说?!过几天不想要生日礼物啦?”
沈墨立马放下碗,双手环搂着爸爸的胳膊,一脸谄媚:“土豪,你准备买啥?”
白莫生心里清楚,张欣曼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自己和副校长沈诤的矛盾由来已久,虽然都是因校务公事的管理理念起的冲突,自己也尽量缓解避让,但沈诤还是慢慢地由公转私,仗着在省教育厅有靠山,很多地方故意和自己对着干。
张欣曼越琢磨越肯定:“我觉得,就是沈诤指使人干的。”
“没根据,别乱说。”
“根据?泓涵上楼去接萧航,被沈墨看见,告诉沈诤,沈诤派人来偷拍,借机来整你。”
张欣曼很满意自己的判断,收获的却是白莫生的一盆冷水:“早就跟你说,少看点宫斗戏,你就是不听……”
张欣曼给他一个白眼。
白莫生:“我和老沈在工作上是有分歧,他也在有些地方故意给我制造过困难,但总体上说,毕竟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员,这种下作的伎俩他还是不会用的。”
张欣曼总算逮着一个机会:“尊敬的白校长,你这是典型的阶级歧视啊。什么叫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员不会做下作之事?难道在你眼里,广大工农兵出身的领导干部都不是正派之人?……”
张欣曼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知青,很熟悉这一套革命语汇。白莫生心里清楚,不论男人在外官居何位,回到家,你只有一种角色——丈夫!
丈夫,就要听妻子唠叨,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义务。
萧航终于盼来了自己的处女课。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堂课是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开场。
讲台下的学生交耳私语,嘀嘀咕咕,眼神中有迷惑,有怀疑,有打量,也有一丝鄙视。
也难怪,学生这个年龄段,正是好奇心大于理性判断的时期,平静而又略显单调的大学生活中突然听说自己的老师涉嫌一场裙带招聘黑幕,哪能不激起满堂的八卦心?
萧航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课。
课堂其实很像舞台,表演者的水平是一方面,观众的反应是另一方面。换句话说,观众的反应程度可以影响甚至左右表演者的发挥。
萧航接收到学生的“敌意”,第一次上讲台的他心里开始有些发慌,口齿打结,不知不觉漏讲了一些知识点。
学生们也开始嘀咕议论:
——“这水平,不行啊,看来传闻应该是真的。”
——“我觉得也像,校长用权压下了这个丑闻而已。”
——“其实,我听他讲得还行,但也没啥出彩的,这水平进个普通高校还行,进咱们无州大学,弱了点。”
这就像生活中,当我们带着预设的概念审视某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根据你的预设而产生“合理”的解读。
萧航意识到,自己需要时间调整状态,这样下去,处女课非讲砸不可。
“同学们把教材翻到第八页,给你们三分钟,先看一下这个理论模型,过会儿我带着大家来了解一下这个理论产生的背景、影响与当代研究趋势。”
学生们闷头看书,窃窃私语。
萧航喝了口水,缓解心情。
开了静音的手机屏亮了,收到一条短信。
——“萧航,刚知道有人告你有裙带黑幕,我也不知道如何帮你,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身边不光有小人,还有朋友!康梅。”
萧航瞬间被触动最隐秘深处的心弦,鼻头一酸,赶紧忍住。
萧航默默放下手机,环视教室,看着眼前这群本该心无旁骛、静心研读的莘莘学子还在交头接耳。说白了,他们之所以能相信谣言,无非是从心底接受了所谓的“社会规则”——现在这世道,干啥事都要有关系!
萧航心中有了一个决定:“同学们,请先合上书。”
学生们爱答不理,静观其变。
“今天我们讲了这么多管理学理论、方法、流程,其实,我认为管理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是沟通!”
萧航迎着学生的目光:“沟通的原则,第一要诚恳,第二要及时。我讲得头头是道,可却一直在犯着纸上谈兵的错误……”
学生们好奇起来。
“课一开始,我听到了同学们的议论,也感受到了同学们的怀疑,可我选择了回避,而不是沟通。这让我想起了美国学者特立普在《有效的公共关系》一书中所提出的有效沟通‘7C原则’,第一条就是Credibility(可信赖性),即建立对传播者的信赖。”
学生们停止了交头接耳,虽态度还消极,但明显有了些兴趣。
“在今天这种课堂教学语境中,我作为老师,就是传播者。同学们不愿听我的课,就是因为对我没有信赖感。”萧航索性开诚布公,“因此,我决定直面你们的疑问——这位老师有没有裙带黑幕?”
学生们私下议论还行,真的没有想到萧航会主动抛出这个议题,一时间反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萧航微微一笑:“其实,你们好奇、你们议论都没错。我当学生那会儿,隔壁寝室张大毛和他女友情人节没有一起看电影,我们上课都能研究半天,还分组讨论,更何况你们听说的关于我的黑幕诱惑。”
学生们被逗乐了。
“但是我和你们不一样,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们绝不会光听张大毛信誓旦旦地说他忙着考研忘了节日,我们会自己分析独立判断,推论出张大毛爱上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才会在情人节这天,冒充学习小组,两个大男人守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从而忽略了他的伪装女友。”
学生哄堂大笑。
“所以,我恳请大家,在大家还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先不要相信你们听到的,而要注意你们看到的,然后做出你们自己的判断。”
萧航再次环视教室,从学生的眼神反馈中,他知道,他重新掌握了主动。
“我想和同学们来个君子之约。一节课,判断我的教学能力;一个月,判断我的人品实力。若听完这节课,大家觉得不好,也许可以间接证明我走了后门;一个月,欢迎各位喜欢推理侦探小说的同学搜集证据,调查应聘过程,看看我是不是靠着和校长的关系才能站在这个讲台。大家说好不好?”
学生没有答话,但是都善意地笑了。
毕竟是上课时间,萧航见火候已到,见好就收:“好,如果同学们不反对,那咱们就继续上课。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咱们也来个一个月太久,先听一节课!”
学生们纷纷摘下笔帽,打开笔记本……
下课铃响,掌声雷动。
萧航尽力了,也满意了。
学生们鱼贯而出,脸上写满了崇拜与尊重。
“萧老师再见……萧老师再见……”
对于萧航来说,这一声声“老师”包含了太多太多。
从今天起,他不是通过学校聘用才得到了教师这个职位,而是通过自己的才华赢得了教师这个身份!
对于很多知识分子来说,学生能够发自内心地称呼“老师”,就是对自己查资料、写教案、做课件、编教材的最大褒奖,也是最直接、最真实的褒奖!
学生散去,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萧航一人。
萧航拿起手机,拨通了康梅的电话,告之学校纪检部门已经做出诬告的结论,刚刚结束的第一堂课也非常成功。
“多亏了你的短信,给了我力量。”
“我还以为你只会说‘谢谢你’三个字。”
萧航听到康梅主动开起玩笑,欣慰她的情绪调整过来了。
萧航:“你在校外,怎么知道有人诬告我的事儿?”
“你们无州大学校内BBS上中午12点左右发了一条帖子,现在已经被删了,我有截图,一会儿发给你。”
“校内BBS?我都还没申请ID,你怎么看到的?”
“……自从知道你回国到无州大学工作,我就申请了一个ID……”
剩下的话,无须再说,萧航心里明白,康梅希望能够默默关注着自己,哪怕不抱任何希望地从BBS上看到一星半点关于自己的消息。
唉,这个傻姑娘……
萧航挂了电话,很快就收到康梅发来的截图。
——《无州大学招聘惊现裙带黑幕,象牙塔也非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