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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正月初八(戊寅年甲寅月庚午日)

1938年2月7日

(星期一)

宜 嫁娶 祭祀 冠笄 修饰垣墙 置产

忌 经络 探病 盖屋 作灶 动土

傩傩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前山金村的接傩神。

傩傩跨过青峰山的老佛岭,一阵风呼地抱了过来,他不仅没有扣上解开的两粒襻扣,而且将下边的几粒全都解了开来。半天的路,他只走了一个时辰,现在要是跳到白水河里恐怕能化了半边河的油冰。

“哐——哐——”一面筛金的击打声跟会走路的人一样踩着风爬上了岭头,爬上了傩傩的心头。傩傩收住脚,盖了盖眼皮,侧耳对着东山金村,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细听到第三声,筛金突然敞开着响,基本断定出了村子,正在往白水河的堤岸上走。“前山金村接神的脚也太快了吧!”傩傩往腰里?了?竹篮,另一只手张开护着里边的米面、糕糖、炒粉、炆蛋,便撂开腿,向着山下狂跑。

下到青峰山庙脚下,应该是前山金村东头的金有棋家点着了接傩的鞭炮,接着是金大模家、金高横家……再接着是一片,这家架着那家。鞭炮再响,耳边的风再大,傩傩还是一声比一声清晰地听到筛金的声音:“哐——哐——”

在傩村把傩看到第四个年头,傩傩真正品到了“金锣梁铳芬夹板,钱家旗子李姓的伞,河东河西干呐喊”这句话的味道。梁姓村的大祠堂有一杆铳,请神前要用两个壮劳力抬着架到大祠堂门前石琢的铳墩上,一次能装进三瓠子瓢火药,现在一年只放两响,请神一响,送神一响。听老人讲,清军追着太平军进山前,这杆大铳每年八月十四在秋浦西门外朝觐梁昭明太子的昭明会上还要放一响。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在九华山上都听到过这声铳响;夹板不稀罕,就是傩戏里“皂隶”手执的四尺来长的竹板,芬姓村奇就奇在这副夹板是由一棵罗汉竹劈开而制的,“七世和尚一世猫,万代古木生佛腰”,听说秋浦境内活着的罗汉竹只有一棵,在万罗山,窝在山里的傩村人谁也没有专门跑着去看过;钱姓村的旗子也没有什么大的新鲜,就是多,他们祠堂里专门编了两个大大的竹篑装旗子,主要缘由是他们给傩神还愿送的都是旗子,傩傩亲眼见到有家给老人还八十岁的寿愿,子女们一下送了八十面旗,堆在“龙亭”前,跟开布草行的一样;李姓的伞,不是指一年一度迎神的神伞,而是祠堂里的一对罗伞,上上下下刺着绣,一幅图,里外不分样。可靠的说法是李姓出了一县令,在江浙纳了个青楼女子为妾,正是凭着送给祠堂的这一对罗伞才得以认祖归宗,现今还落有款文:“大清顺治己丑年季秋月沐恩弟子李维根敬酬”;“干呐喊”有两则含义:一是指傩事的喊断与应和声响彻白水河上下,二是指傩戏唱腔中的高腔,音高而悠长。一句傩事谚语进了傩傩的心,往后还汩出了一些事端。

金姓村的锣,傩傩这回算是听得真了。小时候,为了金大杉手里的一把炒苞谷,打着赌去偷敲过一棒槌,但依然是生在锣中不知锣,看不出它的好,甚至它比梁姓村的还小一个边。锣不在大小,在音。记得老族长金高柽说过:“我们金姓筛金,传到五里地不败色。”

傩傩住了脚,他没有听到铳声,却清晰地听到了筛金的收音——傩神进金氏祠堂了。傩傩狠狠地朝地上跺了一脚,吓落了几根稻草上的霜皮,它们趁着朝阳的温度快快地融化了。山风改上了河风,傩傩没有觉察到,直到开始流清鼻涕时,才晓得受了寒。他一直在恼自己,去年十一月初六,已决定今年初八要回到前山金村来接傩神,结果路跑短了一截。

金姓村的傩神脸子自老族长金高柽死后,不再年年十五回到前山金村的金氏祠堂“坐殿”了,元宵轮到哪个村就留在哪个村的小祠堂里。傩傩记得牢,头年是东山金村,按前山、后山、大屋、中屋、小屋、白杨、黑槐、西山、东山的九个金村团团转的轮次,初八是前山金村接神。时辰他也算过,都在箩里,怎么就出了筐子呢?好多天后,金大杉才告诉他,前山金村轮值年首金大栎中午在下水钱村有个“二斤半”的媒人腰篮礼要吃,初七晚上便定下提前一个时辰到东山金村接傩。傩傩气打不一处来:“他的心在哪呢?吃着那腰篮礼好死啊!”金大杉劝他少说两句。

傩傩是中午边上进的前山金村,他特意多走了一里多路拐到往社坛的村口,精心选了往年傩神“启圣”回祠堂的老路进的村。这一路上,户门大的人家多。老族长金高柽家门对着这条路,金大杉家也对着这条路,他自己家的门向为了避开村里的老龙口水井,错了一步,跟有的女人见人怕丑似的,别过脸去。

傩傩在青阳什么都长成了青年小伙子模样,只是个头不如意,要是能往上扯一个拳头的高就好了。早年金双美也愁过,找人给他挑过不长个子的“懒筋”。老辈人讲,孩童腰脊里都藏着一根最喜欢瞌睡的“懒筋”,要是不长个子,得给它挑醒;又听说野竹笋吃了拔骨节,金双美是春笋、冬笋和笋干轮着让他吃,都不管用,后来还是吴根旺在被窝里说“傩傩袭他外婆家的根”,傩傩的舅姨全是倭瓜个儿,想到这个份上,也就算了。

傩傩走进村里,阳光有着九分正,什么树啦、墙啦都没有阴着他的身子,可就是想遇的人没遇着一个。奇怪的是什么时候门前院内都热闹的老族长金高柽家也一个人没有,院门半开着,出来一只黄狗到墙外翘着腿撒泡尿,回头看了看傩傩,吭都没吭一声,又进去了,看着还会以为这狗养顺了知道家里家外,其实它滋的还是自家的墙根。

是先回家收拾收拾,还是找金大杉?傩傩过了老族长金高柽家的院子,又过了两户人家,才决定先开锁进门。

傩傩去开锁,钥匙捅不进去。看了看锁眼,里边不知被谁插了一根竹片。“这个金大杉给我家照应得真好,锁眼都照死了。”傩傩又是掏又是扣才将锁眼里的竹片取了出来。推开门,屋子里的凉顺势将被河风吹的凉全部推了上去,鼻涕丝也就是从这个时候痒痒地溜了下来。

傩傩找到了一把竹枝扎到晒衣篙上,开始从上到下地打扫屋子。屋子里的灰结了十年,一年一层灰,每个地方得扫十次才见到底儿。几扫把下来,满屋子起烟。金高棣正是看到门里腾出的灰烟,才过来看看这屋里出了什么事,听到响动,在问:“哪个啊?”

“是高棣叔吧!”傩傩说,“我从青阳回来了。”

“腊月二十八不回来扫邋遢,大新正月里倒腾什么屋子?”金高棣说,“回来正好,傩神今天接回了村,晚上替着这个门子请请神,快十年没有烧香献供了吧?”

“我就是回来请傩神的,叔!”傩傩吐了吐嘴上的灰,赶忙出来给金高棣卷了一根烟点上,“是讲把屋扫了,就去给叔和婶拜年呢。”

“自己回来的?”金高棣看清了从灰帐里出来的傩傩,口气朝大人的高低上问话。

“嗯!”傩傩说,“晚上唱什么本子?”

“还是‘范家戏’和‘刘家戏’,就是段子上有点区别吧,我也不大清楚,是大栎在张罗着办傩。”金高棣抬脚要走,“家里有客,先不讲了。”

“叔,你慢走!”傩傩说。

金高棣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缺什么,到家里去拿。”

“存情叔了。”傩傩心里梗下一块:怎么没有先把金高棣的年拜了呢?有点不懂事了。

傩傩把屋里扫得能下脚、抹得能落屁股时,拍了拍满身灰,洗了一把脸,剥了两个炆蛋吞了,急急地给金高棣送去一条糕、一包糖,拜了年。在金高棣家吃了两片生姜、喝了一口茶,他又回家拿了另一条糕和另一包糖进了老族长金高柽家。接应他的是金大栎的老婆,女人睁开围着灶台熏黄了的眼珠子半天没有认出傩傩是哪个,等问明白了,脸皮子跟围裙似的耷了下来,没有应答傩傩问的“我大栎哥在家吗?”而是朝里屋喊了一声:“起来吧?”便从后门出去了。

傩傩看到老族长金高柽的像挂在正堂上,人画得是很像,可细看看就不像了,心里嘀咕:“他什么时候这么笑眯眯过?”老族长金高柽天生的不会笑,金姓村人都知道。“难道死了做上鬼就会笑了?”

金大栎披了件下摆磨破底子的大氅,扶着房门站着。傩傩认得大氅是老族长金高柽的,他里边穿的是黑的也许是灰的衬衣,酒气很大,很快朝傩傩扑了过来,他眯着眼问的“哪个?”就跟说“罗锅”一样。

“大栎哥,我是傩傩!”傩傩说,“给你拜年来了。”

“傩傩!噢——傩傩,是到青阳的那个傩傩吧,”金大栎抬脚踩到门槛上,“回前山金啦?”

“家在前山金,能不回来?”傩傩听不惯金大栎的口气,伸手解开了袄子上的襻扣,他穿的是白衬衣。

“前山金盼着你回呢!”金大栎笑了笑,“听讲你把五个傩堂的戏学成了精,晚上要不要给老祖宗演一演?”

“听哥的吩咐。”傩傩没有想到,他没有张口提到演傩,金大栎倒先说了,是不是金大栎看他早不回、迟不回,正月初八回是要替他那一门子祭傩神?

“好事,好事。”金大栎又笑了笑,他的笑全泡在酒臭里,看不出真假,“你先回吧,我中午喝得有些高,再睡会儿,晚上还要主持办傩呢。不留你了,东西撂在桌子上吧,你个光屌两大块……还吃你的东西。”

傩傩看到那条黄狗正穿过大门,真想将一条糕、一包糖扔给它。他忍了忍:“大栎哥,那我走了。”屋里没有应声,倒让他听到了里面溜出来的“滴答、滴答——”钟声,跟吴根旺家的声响一模一样。

日子不欺人,只有人欺日子。

傩傩去找了金大杉,金大杉母亲告诉傩傩:金大杉去河边上接人去了。说完话,才听清是傩傩,金大杉母亲拉着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大声得像跟谁在吵架:“真是翠翠和高榆保佑啊,看傩傩长得光玉玉的。”傩傩起初没有听明白,金大杉母亲怎么这么夸他,等见到金大杉时,黑屋子点蜡烛一下明了。

“傩傩!”金大杉粗大着声,连喊着进了傩傩家,“傩傩,你回来啦!”

前山金村两个儿时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伙伴,眼打眼的时候,都有些硬戳,尤其是傩傩看到金大杉生天花时落下的一脸白麻子。金大杉长得壮壮实实的,比他父亲还要壮实,往傩傩身边一站,高一个头。

“你家这么多年拿什么种田的啊?”傩傩一本正经地在问。

“粪啊!”金大杉说。

“不都被你吃了吗?长这么高。”

“你又长了捣人的本事。”

俩人说了一会话,看到锅灶塌了半边,傩傩让金大杉帮着和泥垒灶台,一直忙到金氏祠堂放到第二遍铳总算能架锅通烟。金大杉先回去了。

傩傩没有准备供盘,直等到“启圣”的队伍进了祠堂,他才过去。

金大栎舞着胳膊仿佛在田里拢稻草似的拢着家长们赶快上戏台,还是因为供台上没有傩傩这门子的祭品,他不能上台。只在心里对着“龙床”说:“傩傩明年杀猪头请神仙!”

傩傩找了几次也没有找到金大杉,他随眼看到台前天井右边柱子旁有两个姑娘,她俩来回谦让着面前的一只火桶,后来一个先孵了进去,这样也就让傩傩前后看了个大概。先孵进火桶的姑娘扎着一根粗辫子乌溜溜地甩在背上,白生生的脸对着烛火照,湿济济的,跟春上水沟里长的野芹一样,生的全是水;侧着照,粉面面的,又泛着比媒纸还薄的一层红,不像是扑的粉。一件有点小的格子袄把上身裹得鼓鼓囊囊,看得傩傩赶紧把眼光抓了回来。因为这时,金大杉挤到了他身边:“我姆让你待会儿到家里吃夜饭。”

各户家长们在台上跪了好一阵子,金大栎才跟着从中屋金村赶过来的族长金高楼上了台。老族长金高柽死后,金姓为选族长差点翻了脸。钱姓村多少年前为选族长,一个房头不服,丢家带口地跑过了“三芬”“四李”七个村子,在白水河快到出山口的地方开荒立业,这就是后来河东钱姓村才分出的“水上钱”和“水底钱”两个村。金姓村当时,首先说直根的房头犯了傩神,不能再在直根里选族长了,吵了两个月,只得讨了神筶定夺,怪得很,直根房头三筶都是反筶,旁系房头一筶便顺,于是辈分高还有着一定威信尤其是他家祖父当年为了与梁姓村争夺石柱时被打断了一条腿的金高楼当了又一任族长。

门外铳响,前山金村开始“请三官”,金大栎酒气依然很大,一张口冲得围在台前的孩子们全都退到天井里,他哪像是在“请三官”,实在像是与傩神对饮——

……今据大汉民国江南秋浦金氏大社居住奉神信士弟子金大栎阖门人等,照依常规迎请太上三元三品三官大帝监看戏文,自监看以后,祈保家门清吉,人口平安,男臻百福,女纳千祥。老者精神康泰,少者寿命延长。孩童播种天花麻痘稀稀朗朗,个个均匀,轻隐薄过,关煞消除……

“那年,要是先请‘三官’,我麻子也不会一个不圆。”金大杉嘀咕道。

“方圆几百里只有锣是圆的。”傩傩说,“那两个女的是哪家的?”

“柱子边的那个啊?”金大杉的白麻子有几个在泛红,“你家妹子都不认识啦?还没有当贵人呢。”

傩傩又看了一回两个姑娘,正好那个鼓鼓囊囊的姑娘也朝这边看,他就把眼光移到旁边的那个姑娘身上,有了金大杉的提醒,是看出了点小时候的样子,可她像一粒被风车扬出来的瘪壳,根本没有长成,还是个孩子样。“噢,那小的是咱家的妹子小四啊?我问的是那个大的。”

“她小什么小?都讲婆家了。”金大杉说的是他妹妹金小四。“等会再讲,‘请三官’呢。”

金大栎声音越来越哑,有些话在舌根里就埋了——

……再保弟子看养六畜,成群长旺,长旺成群,豺狼虎豹,狐狸毛狗,远去他方。再保弟子家下红莲火烛,高来高过,满天飞散,低来低过,凑地埋藏。凡百事等,总赖神祇阴中保佑,暗地扶持。神圣聪明,不敢多言再奏。来有香烟奉请,去有纸锞钱财。钱财虽少,火化成多,多则多分,少则少漂。请安神位,今夜监看戏文,敢不奉送。

傩傩忍不住还是往右边柱子边上看,这回,金小四孵进了火桶,那个鼓鼓囊囊的姑娘一手扶着金小四的肩膀,稳稳重重地立着。这时,金小四朝傩傩这边伸着胳膊在指着,鼓鼓囊囊的姑娘看过来,笑了笑,又低头顶着金小四的耳在说话,金小四也笑了。

“你妹在干什么呢?朝这边指指画画。”不等金大杉回话,傩傩又补了一句,“你姆讲你下河边接人,接的是那个女的?你大姨家的?”傩傩知道金大杉大姨家有个好哭的女儿,小时候来过前山金村,有大人开玩笑说她是个尿气泡孩子,不能碰,碰一下就哭得一脸泪。

金大杉用手捂着一个筒子,大头套着嘴,小头顶着傩傩的耳朵,说:“她是我要讨的‘烧锅的’。”傩村人把定过亲的女人,叫“烧锅的”;等娶进门,改口叫“家里的”;生了孩子呢,喊的是孩子名字加上两个“姆”字,比如金高榆过去喊芬翠翠“傩傩个姆姆”;再到孩子娶亲生人时,就剩一个字了:“喂”。

“后生的白麻子——不怕人笑,”傩傩说,“是不是?”

“来年正月请哥吃喜酒,看你信不信?”金大杉说,“她是水底钱的。”

金大杉不像是在诓人,傩傩抬头从天井里朝天看了看,那弯月亮仿佛是金姓村老祖先扔到天上的开山镰,刀口薄亮,刀背黝黑。还有稀稀朗朗的星星呢,天花,天花,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所以人得了“天花”生麻子不可能稀稀朗朗,天多大!人脸有多大?傩傩想把这个想法告诉金大杉,当他的眼光从天井上顺下来时,他就不想说了,说了金大杉也长不了天大的一张脸。那个鼓鼓囊囊的、金大杉说是他“烧锅的”的姑娘,还是那么立着,看着好像比艾艾还顺溜,天气要是暖起来穿得单薄些,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比哪个顺溜,但他还是认定她比艾艾顺溜。

“长槌”锣鼓点子跟撒网的绳子一样将傩傩牵到了戏台上,戴着无须白肤“四回”脸子的“小杨”,身着大襟长袍,手里拿着一只漆成红嘴灰身的木鸟上了台。将演的是傩舞《打赤鸟》。只见“小杨”从戏台的后左拐,左手执木鸟于胸前,右手平抬,做抱拳状,随即侧身斜行,左脚横跨,右脚靠拢,再跨再靠,跟孩子们小时玩后脚尖打前脚跟看哪个跑得快的游戏一样,跳跃到戏台中央。

“赤鸟做得最好要数梁姓村的,”傩傩用手在比画着说,“他们的鸟是活鸟,身子与尾巴分成两截做,中间有榫,下边按了个小竹弓。跳时,手捏着小竹弓,鸟尾可以摆动。要讲,前山金村做一个也不难。”

“这么多年,你真的是年年到各个大社看傩戏啊?”金大杉说,“有一年听讲你在你外婆家看傩,等我撵到三头芬村,你又走了。”

“谁叫咱生在傩村呢?”傩傩说的这话是金双美经常翻过来掉过去说的,什么“生在傩村就得学傩!”“傩村人都不会傩那叫什么傩村?”“把傩学通了就能在傩村过上好日子。”“傩村所有的人都是傩神送的。”“傩村的人不学傩也是犯傩!”……这些,他都记得。

锣鼓骤停,傩傩能看到金大栎站在锣鼓家伙边上歪着个身子在喊断。“年首都得在后台,那是孩子们站着学戏的地方。”傩傩把话想到了这里,却没有说。

“都来呀!”金大栎嗓子比不上他家的老公鸭。

“贺!”傩傩狠狠地喊了一嗓子,反而他没有听到别人的应和。

“用那么大劲干什么?”金大杉说。

好多人都看到了傩傩,开始有人嘀咕话,傩傩听到了几句:“这不是高榆家的小子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是过继给他姑了吗?老吴木匠家可是个殷实人家,这苦孩子也该到米箩里滚滚了。”“下午捡屋子修灶,不会是被赶回来了吧?”……傩傩很想在祠堂里对嘀咕他话的人说上一句两句,尤其是要说“我回村子里住了”,可他将头反转转、顺转转,说话的都止了声,也许是被金大栎的喊断声和大家的应和声盖去了。

我是官人小舍人,(贺!)官人差我放飞禽,(贺!)

放了飞禽回家去,(贺!)回家封我大官人。(贺!)

傩傩只得把眼丢到戏台上。

这时,戴着头立双角、面现黑棕、眉如烈焰、獠牙狰狞“张龙”脸子的打鸟人上场,他身着对襟绣花马褂、红裤外套靠腿,手执红色弓箭,碎步行到戏台后左拐,将弓箭举过头顶,继续碎步至台口、再至台中,又至前右拐。与“小杨”对角。锣鼓奏起“跳槌”的点子,该喊第二遍断了,金大栎的公鸭嗓子却没有按时叫起来。

打鸟人和“小杨”只得钉在台上。

“喊断了!”有人在后台喊。

“哪个在喊?”傩傩问,“不会睡着了吧?”傩傩还真说着了,金大栎靠着台柱子打呼噜。

金大杉说:“是大桐哥。”金大桐在金高榆当轮值年首那年管了服装,之后前山金村的“月”箱一直是他起箱、收箱。

“哦,哦!”金大栎被人推醒了,撑着眼接着喊舞断。

锣鼓转打“大批水”,打鸟人侧身跳跃,拉弓射鸟,“小杨”避逃,打鸟人追赶,俩人按台上方位呈对角线起舞,如此三遍。锣鼓改奏“跳槌”,第三个舞断总算落在点子上。锣鼓节奏转快,追逐越来越激烈。

“哪里是在跳舞?跟打土砖踩泥一样。”傩傩实在看不上台上俩人将台板跺得“咚咚响”。

金大杉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要你讲,怎么跳才是舞。”

“钱姓村那么个小社,”傩傩说,“六十多岁的老人跳《打赤鸟》,起不了一粒台灰。”

“你会不会跳?”金大杉把白麻子脸对过来。

“比他俩跳得好。”傩傩伸手指了指台上。

突然,有个孩童在台前天井后喊:“鸟打着了!姆,鸟打着了!”

“打着了好噻!”孩童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前两年,很多湖北佬往秋浦来讨生活。山里进来了十几二十户,他们大多落脚在河东的“二李三芬四钱”,河西的“九金十三梁”很少,金姓村只有一两家。

鸟被射中后,“小杨”下场,打鸟人站到戏台前右拐。最后一个舞断“砂滋,砂滋”地喊了起来——

都来呀,(贺!)

赤鸟,赤鸟,(贺!)年年下来害我禾苗,(贺!)

今朝穿心一箭,(贺!)打了回去过元宵。(贺!)

在“长槌”点子的慢打中,执鸟人“入相”。

傩傩看到金大栎从台上下来,想上去喊声哥,问问能安排唱哪出,心里得有个早准备。哪晓得金大栎揪揪鼻子,把头伸过几个孩子对他说:“你先别急,等等。到时我叫你。”

“好的,哥!”傩傩应着。

“你真唱啊?”金大杉说,“哪出?”

“哪出都会!”傩傩转头朝金小四那边看了看,人声潮起,三三两两、两两三三说话的说话、出门的出门,孩子们都跟他们小时候一样拢在烛台前。金小四和可能是她嫂子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姑娘不见了,火桶却还在。

金大栎再次上到台中,也不扮,也不唱,直接“报台”:“接下来唱的是《孟姜女》第九出戏‘扶阳镇搜检和过湘江’。”

既不扮也不唱的“穷报台”,好多小祠堂都这样,傩傩记得前山金村可一直是“富报台”,金氏祠堂是金姓的总祠堂,这不让老祖宗在牌位上看着笑话啊?

“大杉,你知道吗?孟姜女送寒衣到扶阳镇被务官搜检和得船夫相助过湘江,在梁姓村分成两出戏,在芬姓村就没有过湘江这出,而钱姓村更有意思,水上钱村过湘江,船夫给孟姜女唱的是‘十二月花歌’,到了水底钱村唱的是‘增广贤文’。”傩傩说。

“十傩九乡风。”金大杉也朝金小四那边看了一眼。

不等看戏的人都回祠堂,《孟姜女》跟着锣鼓点子上演。

扶阳镇“务官”戴的是蓝面红睛、上边还立着一个青色小人的“赵虎”脸子,傩傩再看上台来的“孟姜女”戴的却是裹头皮皱的“大娘”脸子,一下让他看不懂了。

“搞错了吧?”傩傩用腿拐了拐金大杉,“‘孟姜女’应该戴‘小姐’脸子啊。”

“没错!‘孟姜女’戴‘大娘’有四年了吧。”金大杉说,“你不知道啊?金姓傩堂的脸子丢了。”

“哪个偷脸子呢?是傩神戴走了吧!”傩傩说,“丢多少?”

“听我大讲,在白杨金村小祠堂里丢的,头年十五明明装了箱,到第二年初六一打开,少了‘皇帝’‘上坛’‘下坛’和‘小姐’。”金大杉低着头说,“族长不让往外讲。”

“都这么多年了,也不想法子再雕一套。”傩傩说,“办傩哪有这么凑合的。都不讲,有空了我找族长讲去。”

“讲了,”金大杉说,“哪个讲,族长都点头,但来年的‘龙床’上还是用四张红纸写着脸子的名号替着。”

他俩说他俩的,傩戏照演不误——“务官”盘问过“孟姜女”,放她一条路。

孟姜女:(唱)市镇过,到湘江,一望湘江水渺茫。雪浪滔天风波起,如何过得那湘江。离了务,到湘江,万丈波深水茫茫。渡口讨船无觅处,望天保佑我过江。(白)行到湘江,渡船全无,不免祷告天地水府、龙神,唯愿风平浪静,早过湘江。

艄公(执桨上):(唱)江儿水,水连天,两岸依依柳带烟。撑船一夜眠不得,却与江水对愁眠。【船歌】河里撑船河里眠,麻麻耶唔唠唠唔耶。风吹荷叶盖郎船,麻麻耶唔唠唠唔耶。竹篙插在江心里,麻麻耶唔唠唠唔耶。一夜贪花不得眠,麻麻耶唔唠唠唔耶。

……

“哪个在演船夫呢?”傩傩紧锁着眉,“多好的‘船歌’被他唱成箍寿材拉大锯。”

“你讲是哪个?还不是你们一门子人。”金大杉说,“高棣叔。”

“难怪了,”傩傩说,“他什么时候唱过戏?”

“好几年都这么唱过来的。”金大杉顿了一会儿道,“好好看吧,祖宗都不吭声,你在挑三拣四的,让人听到又讲你。”

“能讲我什么?”傩傩说,“我不也是望金姓的傩唱得好才讲嘛。”

“等你办傩了,尽请好的唱匠,”金大杉说,“都由你。”

“那就得由我!”说完,傩傩蹲下来擤了擤鼻子。

就这,扮艄公的金高棣还一段不落地要“唱点小调与小娘子开心”。

艄公:(唱)正月采茶贺新年,奴在家中典茶园。典得茶园十二亩,当官写契便交钱。二月采茶茶排芽,奴在园中采芽茶。郎采多来妹采少,见郎回头揸两揸。左手揸来有四两,右手揸来共半斤。半斤四两犹自可,费了茶郎一片心。三月采茶茶叶青,奴在家中绣手巾。两头绣起茶花朵,中间绣起采茶人。四月采茶茶叶黄,奴在家中两头忙。家里忙忙蚕又老,外头忙忙麦又黄……

“高棣叔也真是的,唱得让人听着出一身汗。”傩傩说,“李姓村中傩戏《章文选》的第八出有一段《官采茶》带着剧情唱,很有意思。”傩傩说后,等了半天没见金大杉回音,回身发现金大杉走了。抬眼看到他在金小四那边,身子跟块屏风一样挡着,看不见他做什么。“重色轻友!”

……

艄公:(白)且喜娘子,船已到岸,请上岸去。

孟姜女:(白)多谢艄公送我过湘江。

(下船。唱)过了渡,到岸边,幸得风平浪静时。自古高山容易过,对河半步也难行。过了渡,到高山,古木参天险峻峰。山高路远无人过,寒风冷冷好伤人。一程去,过山林,见一大虫在路中。忽然金神来显现,手持宝剑显威灵。

台上“孟姜女”凄婉地唱着,台下轮值年首金大栎站到屋前的天井边,他手捧一艘半人长的纸船。

傩傩晓得这是要“放河灯”,连忙挤了过去,正好接上了跟着跑的各户家长。“傩神没有接上,送瘟神的河灯不能不放。”傩傩这么想着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原来是金大桐。他差点喊了,被金大桐挡住了嘴。放河灯,去时要悄声熄火。傩傩抓过他的手,拉了拉,俩人对视着笑了。

众人跑到白水河边,金大栎大吼一声:“放河灯啰!”顿时,锣啊鼓啊、铳啊炮啊,争着抢着喊叫。

金大栎将船放入水中,点亮船上的油灯,照得“范门许氏孟姜女之神位”一半红一半绿,阴森森的。金大栎使着暗劲将船送入河中,纸船很快入了流,顺水而下,消失在夜里,融合在天中。

傩傩想起那年抱着金高榆灵位与金双美在河滩上见面的情形,本来那天应该是一个有月亮的好夜,因为金高榆死了就阴天了吗?不可能,金高榆要有那么大的魂灵,傩神也带不走他。

回村的路上,傩傩和金大桐说了一会儿话,才晓得中午他才从铜官山的丈人家拜年回来。傩傩说了“还请当哥的往后多照应”的话,就跑着走到人前边,挨着了金大栎:“下来是唱《刘文龙》吧,哥!”

金大栎走出八九上十步才嗯了一声,又走了八九上十步,他说:“前两出是早请好的,又都在……我正讲着,给你单加一出。你想唱哪一出?”

“谢哥了!”傩傩说,“金姓村的傩戏我都会唱,哪一出都行,只要有搭戏的。”

“没有人搭,哥给你搭呗,”金大栎说,“搭得不好,不要埋怨哥就是了。”

傩傩说:“那哪能呢?”

天上的星,有些睡去了。要是只有这么几颗落到金大杉脸上,可能还真是稀稀朗朗。

傩傩来到“龙床”前,金高棣的戏服还没有来得及脱,正在帮助上戏的唱匠挑脸子:“‘县官老爷’用‘先生’脸子,来来,快点!等着吃邀台呢?‘洋户’戴‘丑角’。”

唱“县官老爷”的是金改水,他见到傩傩打了声招呼。唱丑角的还是个大孩子,看着有点像哪个人的模子。后来,金大杉告诉傩傩,那是金大桐大哥家的大儿子,才算对上了号。

金高棣给“童生”戴的是“范良”的脸子,等唱匠都去后台候场时,傩傩问金高棣:“叔,你也唱上啦!”

“这不是搭杵支挑子嘛。”金高棣在解戏装。

“脸子这么少,怎么管呢?”傩傩说。

“钱姓村‘十三太保’不也唱了几十年,”金高棣说,“神不怪,凑合戴。”

“下一出‘汉灵帝’出场……”傩傩说。

“戴‘关公’,”金高棣已脱下戏装,在折叠着,“关公也是圣帝嘛!”

“理是这个理,‘皇帝’的脸子最好还得有。”傩傩说,“我看戏了,叔。”

“好的。”金高棣将戏装搭在手臂上,“你婶给你筛了几升米,明个抽空去拿。”

“让婶操心了。”傩傩说,“我小表叔这两天要来给我送吃的。”

金高棣进了唱匠换衣服的帏帐,送戏装。

台上开演的是傩戏《刘文龙》第四出《小考》。戏一上来是县官老爷和一个粗心大意、什么都无所谓、俗称“洋户”的跟班反着穿走“∞”花线路,跟铁匠铺里师徒打铁一样,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地拳着话。

县官老爷:(白)一爆仗,

“洋户”:(白)二爆响。

县官老爷:(白)旋花点爆仗,

“洋户”:(白)乒铃乓啷一爆响。

县官老爷:(白)东边来了个穿山甲,

“洋户”:(白)西边来了个贪贪獭。

……

县官老爷:(白)你口溜。本县打个哑谜你猜猜。(县官老爷拿手在空中一比画)

“洋户”:(白)那是老爷的额角头。

县官老爷:(白)这叫天官的老爷嘛!没有猜着。(再比画)

“洋户”:(白)猜着了。那是老爷的大眼睛。

县官老爷:(白)这叫照光的老爷嘛!没有猜着。(又比画)

“洋户”:(白)猜着了。那是老爷的大鼻子。

县官老爷:(白)这叫通气的老爷嘛!

有个顽皮的男孩在天井里指着一个拖鼻涕的女孩说:“你们看,她的通气老爷在水里呛着。”女孩吸了吸鼻子又舔了舔嘴,看孩子们都在笑她,瘪下嘴唇想哭。顽皮的男孩说:“你要敢哭,往后再也不带你耍了。”女孩只得揉了揉眼。

傩傩看到想笑:眼前的这个顽皮的男孩不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吗?……

县官老爷:(白)本县打个字哑谜,你猜猜。(县官老爷在空中画上一横。)

“洋户”:(白)这是扁担。

“这是‘一’字。”孩子们都在喊。

县官老爷:(白)这叫“一”字。“一”字加一横呢?

“洋户”:(白)扁担打杵。

县官老爷:(白)这叫“二”字。再又加它一横呢?

“洋户”:(白)刚好三块板,是个扎板。

县官老爷:(白)这叫“三”字。加上它一直呢?

“洋户”:(白)那是锅盖穿梢。

县官老爷:(白)这叫“王”字。

……

所有的字谜只要“县官老爷”出了题,孩子们都大声地回答,逞能得家长们在后边笑得满堂彩。

童生(上台看榜):(白)汉灵帝大开南选,广招天下读书秀才,不论高门白户,文才高者,笔力高强,便中状元。榜没有看的完,走路有人盘。毋许夹带文章,黑墨涂卷。夹带文章,黑墨涂卷,三十个大毛板,赶出公门不用。好紧老爷。

县官老爷:(白)这些童生见了本县,怎的不下跪?

“洋户”:(白)有请头班举子请进。

县官老爷:(白)你这童生见了本县,这么优优雅雅,愿文愿对?

童生:(白)任你大老爷心中所出。

县官老爷:(白)本老爷出个花令草对给你对对:门对松柏,四季常青,年年茂盛。

“童生”没开口,人堆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火桶对上了:“户迎梅竹,千载永秀,代代兴隆。”

“金大栎这个儿子生得精,”金大杉刚立脚,“全楠翻过年头不到七岁,《百家姓》《千字文》都能来。”

“陪‘烧锅的’去啦?”傩傩说。

“我是那人吗?”金大杉委屈的样子,“叫小四回去帮帮我姆,等会叫你到家喝酒呢。”

“这还差不多。”傩傩笑着说,“你陪她吧,大栎哥讲等会给我加戏呢。”

“我陪你。”金大杉说,“她也回家了。女人家做个客来看一眼就行了,哪那么多耍心。”

台上仨人,改走“∞∞”花线路。

童生:(白)户迎梅竹,千载永秀,代代兴隆。

县官老爷:(白)好的,赏他一个什么?

“洋户”:(白)赏他一个老贡生回家。

“我先答对了,也得赏我一个?”还是金全楠在喊。

“扇你一个大嘴巴。”金大栎老婆朝儿子头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县官老爷:(白)洋户。请那二班举子请进。

“洋户”:(白)有请二班举子请进。

(童生顺着转一圈,来到县官老爷面前。)

县官老爷:(白)本老爷出个花令草对给你对对:岭上孤松,探出龙头望月。

“扇我大嘴巴,我不对了。”金全楠说。兴许是被这孩子一闹,“童生”这回真的忘记了词,只听到金大栎在后台提词:“园中嫩笋……”

童生:(白)园中嫩笋,摆开凤尾朝天。

“唱什么戏呢?”傩傩又蹲下擤鼻涕,“也不怕老祖宗笑掉大牙。”

金大杉没有接腔。

“县官老爷”在台上接二连三地出对子考“童生”。傩傩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

县官老爷:(白)这个童生见了本县,这么粗粗糙糙,还是愿文愿对?

童生:(白)文也对,武也对。

县官老爷:(白)桃花香,李花香,花香又花香。

童生:(白)烧酒辣,水酒辣,酒辣又酒辣。

县官老爷:(白)独木搭桥,两头落地。

童生:(白)板凳打倒,四脚朝天。

县官老爷:(白)高山滚石头,往下轰隆,轰隆。

童生:(白)水里放大屁,朝上咕噜,咕噜。

惹得底下笑声一片。

县官老爷:(白)三十个毛板,赶出公门不用。有请五班举子请进。

刘文龙戴着“生角”脸子上场。

县官老爷:(白)这个童生见了本县,这么优优雅雅,还是愿文愿对?

刘文龙:(白)随你大老爷心中所出。

县官老爷:(白)扇上画龙,可能引风,不能下雨。

刘文龙:(白)鞋上绣凤,只得行走,何得高飞。

县官老爷:(白)一扇千须动。

刘文龙:(白)三梳万发通。

县官老爷:(白)风吹马尾千条线。

刘文龙:(白)日晒龙鳞万点金。

县官老爷:(白)“洋户”,这位好的,要插花饮酒。“洋户”,考试已毕,打鼓退堂。

“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唱匠们下了戏台。

傩傩问:“出去卷根烟抽抽吧?”

“你害人呢。”金大杉说,“媒人一直讲我不会。”

“你躲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啊?”傩傩说,“不抽就不抽,忍一忍翻个岭、熬一熬过座桥。你这桥可长啰,得从白水河通到长江口吧。”

“哥,你别十七的笑十八,”金大杉也会了转文,“等你娶了嫂子,我再看……”

傩傩说:“她怎么也得让我抽一袋烟吧。”

“我巴不得她天天给你烫酒。”金大杉说,“你也不去问问给你加什么戏?”

“不用问,加什么我唱什么。”傩傩说,“也好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门外的铳和天井里的鞭一起鸣放,响声套着声响。

戴着“关公”脸子的红脸“汉灵帝”上了场,这种扮相,在傩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演“刘文龙‘赴选’”。傩傩向下歪了歪嘴,止住了口。

汉灵帝:(唱)凤阁龙楼,万古千秋。(白)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寡人登基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唱)东海路,来进宝,山中猎户献麒麟。皇有道时民安乐,国有忠臣定太平。三年一度开南选,六年二度拜郊门,三月初一将贤选,广招天下读书人。诸州路,秀才官,都来赴选要求官。三千七百卷子将来选,未知哪个中状元。

“选官”戴着“先生”脸子上场。

选官:(白)申奏户部尚书、六朝官典、春选官、夏选官、秋选官、冬选官,三千七百名卷子将来选,选得三千七百名卷子好诗篇。

汉灵帝:(白)再选。

选官:(白)三千名卷子将来选,选得千名卷子好诗篇。

汉灵帝:(白)再选。

选官:(白)千名卷子将来选,选得三百名卷子好诗篇。

汉灵帝:(白)再选。

选官:(白)三百名卷子将来选,选得三十名卷子好诗篇。

汉灵帝:(白)再选。

选官:(白)三十名卷子将来选,选得三名卷子好诗篇。

汉灵帝:(白)再选。

选官:(白)三名卷子将来选,选得刘文龙天下做状元。

刘文龙上场,仨人开始在台上改走了“”花线路。

一听,便晓得这是晚上的主戏唱段。果不其然,“刘文龙”在台上大显文采,好一通将如何入选、如何从湖州知县到郑州佥判,再到王宫教授,又到燕州和番、西川提点,直唱到“求官五十四方”,年老回乡——

刘文龙:(唱)官职大,只贪官,父母年老望儿还。只官贪官贪贵职,误了房中萧女贤。

众人:(白)身上穿的是龙衣,脚下踏的是蛇皮。轻轻敲打锣鼓动,正是吾王归殿时。

随着“选官”最后“入相”,锣鼓起奏“ 哐且 哐且|哐且 哐且|哐且 哐 大|哐且 哐 大 |……”

金大杉说:“还耍傩舞啊?”

“上出戏收在‘正是吾王归殿时’,按理初八的戏能结在这个词上最好,也不知大栎哥下来给人按什么傩戏。”傩傩说,“别人不看行,你不看不行。”

“讲什么话呢?”金大杉说,“哥在唱傩戏,再好的酒,我回家也咽不下啊。”

傩傩说:“我还以为你转着背没有看到‘烧锅的’,又想呢。”

金大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还真想了她好几回。

戏台上出现了“钟馗”,言外之意下来的傩舞是“钟馗捉小鬼”。这个舞,不光是金姓村,其他傩堂也是多少年不演一回,即便要演,一般都安排在傩戏《孟姜女》中《孟姜女夜宿城隍庙》中当着梦境演,很少单独拉出来跳,大前年梁姓村跳了一次,缘由是十道梁村一个夏天有三个男童掉进白水河没爬上来。不舞“钟馗捉小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没有人演“小鬼”。听讲演“小鬼”的要是在戏台上无意间被钟馗碰着,哪怕只是个衣角,“小鬼”轻则重病、重则亡命。实在是到了一个村子出了大灾大疫,有那“孤老”愿意为家族尽力,出来演“小鬼”,无论是有灾无灾,他都会一夜间受到族里敬重。要讲,前山金村跳一段“钟馗”也没有什么错,有鬼驱鬼、无鬼防疫。

“钟馗”裸胸弓背、身挂彩钱、手持宝剑,戴上的“赵虎”脸子立马现出了疾恶如仇的恶相。没有锣鼓点子,没有傩舞喊断,只有“钟馗”在台上按方位跳跃和挥使剑法。谁也没有想到,“钟馗”舞过三番之后,突然腾空跳入台前天井,大呵:“小鬼看剑!”那把桃木宝剑不正不斜地朝着傩傩刺来。还是金大杉眼尖,一把拉过傩傩。祠堂里所有的人在惊讶片刻之后,纷纷后退,生怕“钟馗”碰着自己。“钟馗”见一剑落空,又来一剑。这回,傩傩有了防备,轻松躲了过去。“钟馗”并不罢休,傩傩左躲,他左刺;傩傩右闪,他右劈,大有不捉住“小鬼”誓不甘休的气势。就连金高棣过来大喊:“大栎,你在干什么?”也没有止住“钟馗”的癫狂。“钟馗”这一剑直下底盘,傩傩一个转身跳了起来……“吧嗒”,“钟馗”被天井边绊倒,手中的剑随地而过,眼看就要扫到一个男孩。傩傩往前一冲,顺手捞起了那个孩子,避免了可能有的一灾。也就在这个时候,金高棣拿过“小和尚”的脸子碰了碰桃木宝剑,算是结了舞,慌忙从金大栎身上扯下“钟馗”脸子。

傩傩捞的那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金大栎的儿子金全楠。祠堂里所有的人都在说金大栎,连他老婆都骂他:“你个混账的!”

傩傩默默地出了金氏祠堂,泪水哗哗地在脸上淌出了两条沟。快到家门口时,他用袖头狠狠地擦向脸面:“我要是不办傩,我不姓金!”

傩傩脸皮子破了一大块,前山金村人都以为是碰的,连傩神看到都不一定信:一个男人擦眼泪能连着皮肉一起擦掉!

金大栎想把我赶出前山金村,别说门了,连个门臼子都没有。我给我大和我姆说得再清楚不过:我要为这个门当家立户!个子矮,我伸胳膊。胳膊够不上,我搬凳子。再不,还有梯子;腰顶不住,我就用头顶……

眼见没有接到傩神,我直接上了坟山。

青峰山只有两个大阳坡对着正东,顺手边的是金姓坟山,反手边的是梁姓。两坡中间各自往下消了斜坡成了山谷,人不分天来分——哪怕是外人只要细看两个阳坡上的几块碑文立马能区别两个家族的坟山。有年清明,我大这么告诉我:“我们金姓老祖迁至江西,所有墓碑刻的是‘某某府君之墓’。他们梁姓,晚老祖六六三十六年才到青峰山,碑上打的是‘某某朝奉之墓’。听你爷他们传下话来,梁姓是徽州商人的后代,金姓瞧不起他们,不允许他们在碑上刻‘府君’,两姓动了刀枪,后来由两姓各出了一个老祖‘穿红鞋’定夺,毕竟是商家出身,梁姓老祖比金姓老祖少走了三步半,所以他们的碑上只能打对商人称谓的‘朝奉’。”现在傩村还时常能听到硬汉子争吵时,说要“穿红鞋”。“穿红鞋”是将小犁的犁头烧得透红,由相争的人光着脚板同时穿着行走,哪个走得远数哪个赢。

我跪到我大我姆的坟前,剥了六个炆蛋,一座坟上三个,又在一座坟上磕了三个头,说了求他二老保佑我顺顺当当回到前山金村祖屋里当家立户,应诺当年冬至将二老挑土合坟并立一大碑。碑文应该为:

这么写对不对,我还得要问问金高棣,他是我一门子里的叔伯辈,我信他。

狗日的金大栎当着祖宗和前山金村族人的面,把我当“小鬼”。

“既要害我的命,又要赶我出村子。”当晚我对来家里一直陪着我的金大杉说,“金大栎的心比‘七步倒’还毒。”“七步倒”是青峰山老林里的毒蛇,人被咬了,七步内必死。

金高棣送完神,也过来瞅了瞅我。

“金大栎不配做年首!”我冷冷地说,“傩神不记仇,当年事当年了。他凭什么记仇?借着办傩来害人,他不得好死!傩神能饶过他,祖宗绝不会饶他,他们都在祠堂里看得清清楚楚。想把我当‘小鬼’赶?哼……”

金高棣怪了几句金大栎鬼迷了心窍,又劝了我几句说“事过了也就过了”。

我差点被人吃了,哪有那么大的心还去喝酒吃饭?金小四来喊过两回,我都谢绝了,害得连头次来到金大杉家里过夜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姑娘也没有上桌。

金大栎把仇做到了脸上,挂住挂不住,他都挂了。这样也好,他这么一做,我便好开口向他要回我大和我姆开的那片荒地。我到青阳之后,青峰山的那片荒地,金大栎没有跟任何人打过一声招呼就大明大方地种了,现在地里还长着他家的大麦。

天亮前我把金大杉撵了回去,白天他要到水上钱村去磨糯米,他姆要给他那“烧锅的”做顿糯米饭吃吃才让走。我孵在晚上回来之后生了火的火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梦见火桶散了架,全身冷了起来,便醒了,实则是冻醒的,火下没有压木炭,柴火早死了,等于蹲在一个冰窟里。

我到灶屋点火煮了一锅能吃两天的粥。米是金大桐在金高棣走后不久背来的,有大半袋,还有四棵白菜和一篮子萝卜。金高棣家的婶子深更半夜还下地里给我拔了萝卜、薅了白菜,真过意不去,看来婶子也没有觉得我该走。是不是全前山金村人除了金大栎都不想让我走?我在不在前山金村,不能帮助别人,但也碍不着别人啦?我剥了一个炆蛋滚到粥里,连吃带喝地填进了两碗。

我找出了家里那把铁锹,锹口锈得比锹背还厚。出门见到太阳跟粑托子托的一样,圆鼓鼓地贴在天沿上。从去年腊月,太阳天天这么圆,天好得出奇。我姆讲过:地是一口大锅,天也是一口大锅,天锅倒着为什么掉不下东西砸烂地锅呢?都是云托着,云是傩神呼出的气。我看到前山金村的头上正有着一片云,它是早饭的柴烟升到青峰山的肚脐上互相扯拉着生成的,可见它们不可能是傩神呼出的气,它们是柴气。我到了水井边,将锹口在石板上来回“吱啦吱啦”地磨了几十个来回。我不去看人,只一心地在磨我的锹口,但从太阳造的人影里清楚地知道有那么几个路过的村人在看我。他们可能想得许多,而我只是想到家里的荒地上看看,给四周起起沟,等金大栎把大麦收了,我要种芝麻,种子我已从姑姑家带来了。我在山外学会了撒芝麻。麻油炒饭,不要菜,我也能扒两碗。

我扛着磨得见到了白光的铁锹进了金大栎的家,还是他老婆最先看到我,她慌忙将趴在门口小凳上吃饭的金全楠拉到身后,她是怕我朝小毛孩子下手呢。真是“一个洞里,不钻两样的蛇”,我要是那种人,在祠堂会一手捞起差点被“钟馗”的宝剑碰的毛孩子吗?尽管他是金大栎儿子,我也没有后悔,毛孩子是毛孩子,他是下一茬子人。我要是她想的那种人,我不成了金大栎?

我开口还是问的“大栎哥”,他不仁我不能不义。金大栎正好端着生着白烟的碗从后门进来,他们家厨房不连屋,在后边单独一间,他是去盛饭来。

“青峰山的那片荒地,春后我要撒芝麻。”我说,“我回来了,就得吃油。”

从金大栎放碗声,听出来他没有想到我会在他早饭没有吃下肚子就来找他要地,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扒了一口饭,说:“你大死的那年,租我家的一亩田没有给稻子。”

头天晚上我就问过金高棣,那亩田我大租的是一点不假,他死后,我一把锁锁了这门子,屋里没有种他的田,而他当年转租给了金大桐的大哥,根本没有荒着。他出了这个歪理,站不直。

“青峰山荒地你种了十年,能扯平了吧?!”我看出金大栎老婆用坏心比对着好心,我干脆以坏对坏,始终把眼盯着金全楠说,“哪辈子的事,哪辈子了!你要是还嫌不够……昨天你也讲了,我就这么光屌两大块……”

“给他,给他!”金大栎老婆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兔子都不去拉屎的地儿,种金子也收不到亮光。”她又把脸调过来对着我说,“傩傩,我家光水田一十四亩,还在乎你巴掌大的荒地吗?你哥种它,是在给你养田呢。要不,十多年,没人伸一锄头,那还叫地吗?你不要把人的好心,当着驴肝肺。”

“哥和我是同辈,”我也将语气朝平和里说,“进村头件事,来给哥嫂拜年,谢的就是这份情。”

“事讲过了,你走吧。我还要吃饭呢。”金大栎把筷子头打着碗,跟个要饭的似的,“这季大麦还是我的噢。”

“放心,我不要你一穗。有了大麦,好给我侄子熬糖吃呢。”说完,我出门提着靠在金大栎家门框上的铁锹,直接上了青峰山荒地,一口气起了六条水沟。金大栎家的那贼女人还说无所谓这地,一看绿得流油的大麦就知道金大栎实在不愿意把那片地给我。他老婆有个歪理也是说正了,金大栎给我家的那片荒地养熟了。

金大栎在村子里不提那片地,却常常提到我。他说的最多的是,我大害死了老族长金高柽,他不可能轻饶了我。不止一个两个人给我来传他的话,我顺耳进、反耳出。不要以为我怕他,我是没有找到时机。

秋上的有一天,我去水井里挑水。金大栎也在,他打好了水,背对着我在和人说话:“就傩傩那倭瓜鳖孙样儿,还一天到晚老屄老屌地穿件白衬衣……”

金大栎这是在点名道姓,而且我又是亲耳所听。“咚、咚”,我将水桶扔到井台上,手里横着扁担,气呼呼地说:“金大栎,我俩井水不犯河水,往后我再听你讲我一声‘傩傩’,你就等着到这井里来捞你家的那根独苗吧。”我必须放狠话,尽管我不会做,但金大栎和他老婆一准相信,因为他们有过这样的心。

“我讲什么了?”金大栎的气一下子短了,“你们都能做证,我讲什么了?”

其他挑水的都没有作声,打水的打水,扁担上肩的上肩,走的走。

“你什么也没讲!我讲的话,你听到了就行。”我打上水,看都没再看一眼金大栎,挑着走了。一只水桶被我摔漏了,一路走一路洒,湿了前山金村一条挑水的路。

往后,再也没有听到金大栎说我什么了,但我们俩还是干了一架,他打折了我的左胳膊,我打断了他的鼻架梁。我的胳膊长了三个月,完好如初,他的鼻架梁再也没有长正,从此歪了大向。这么一说,都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

小表叔带着一个徒弟,一人一担挑地给我送来了吃穿。他听说金大栎在傩堂上想害我,特意留下来住了一宿,劝我顶着个仇家过日子还不如回青阳。我说我学了傩不住在傩村,跟他学木匠不干木匠活是不是一样?他没有再作声。其实,这是两码子事,木匠是手艺,能当饭吃。傩是什么?“过了十五不说傩”,起码傩不能填肚子。世道是个人扳不过的世道,傩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如今不光能当饭吃……包括金大栎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有吃到,我却一粒不撒地吃到了,并且还把它当金子戴在头上闪光。

说句真心话,当时我特想跟小表叔回青阳,吃现成的、穿现成的,进屋脱脏的、出门穿净的。眼前,桌子上一粒饭米我不伸手去捡,一百天长毫了、变硬了,还是一粒饭米。在我打完青峰山荒地六条沟回来的当天下午,金小四听着她姆的话进屋来帮助我把所有的被褥拆了洗、洗了缝。那天,我才知道一脸白麻子的金大杉凭什么能娶到那么个又鼓囊又顺溜的姑娘做“烧锅的”。金大杉的“烧锅的”是用金小四换来的。他们不是那种你家的姐姐或妹子嫁给我家的哥哥或弟弟、我家的哥哥或弟弟娶你家的姐姐或妹子的面对面的换亲,而是换“转亲”。金小四边搓被面边说,说了好一阵子我才听清里边的名堂——金小四起初,不大愿意说这个,是我追问了好几声,她才说的——原来,金大杉娶水底钱村那个鼓鼓囊囊的姑娘,水底钱村鼓鼓囊囊姑娘家的哥哥又娶六道梁村一家的姐姐,六道梁村一家的弟弟再娶金小四。

我铁着心离开青阳。真正原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姑姑和金大杉——我是为了艾艾。艾艾不在青阳,我回去做什么?还不如在前山金村“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自在。这与多年后我离开水上钱村差不多,“十三太保”的脸子只是个由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梁秋霜不在村子里。

只要想起艾艾,我心里跟猫抓的一样难受。

艾艾是老许元的二女儿,也是小女儿,她有个哥,有个姐,还有一个弟。我进他家学读前山金村“请阳神簿”那会儿,她能打猪草、带弟弟了,她比我大二十三个月零七天。头两年,她根本不搭理我,见到我跟没有见到一样,我也不好搭理她。真的记不得从哪一天或哪一件事起,她开始搭理我,她一开始搭理我,我便没事找事地去搭理她。很快她就告诉我她为什么不搭理我,一切都源于她听到老许元和她喜欢烂眼角的姆说的一句话:“‘吴木匠’家的小儿媳要把娘家的一个毛孩子往耍神弄鬼的歪道上引呢!要不是为了一年十担粮,我怎么也不接手。”想想:一个“不学好”的毛孩子,谁会搭理他?等我在她家脱了冬裳换春单、改了薄衣加棉袄,她也没有看到我耍来什么神或弄走什么鬼,跟过往老许元家的学生一样背书习字,不过不是“赵钱孙李、周武郑王”而已。相反等到有一天,我把那板正硬直的戏文像平时说话一样给她讲的时候,她听得眼泪汪汪。就这样,我和艾艾好了起来,这种好是吃什么都想着给对方留一口的好,不是后来的那种好。真正到了我一天见不到她跟掉了魂一样、她一天见不到我手都不晓得放哪里,是在老许元把“请阳神簿”教到彻底教完的第五年,我们上山打了一次野竹笋之后。

那时候,姑姑已经过了只要竹笋一破土便拉着邻里的能耍到一起的妇女上山打竹笋让我吃着长个子的热情,但我还真喜欢上了吃竹笋,特别是笋干。吃时拿水泡泡,多放点油,炒出来越嚼越有味。

我那天实在闲着没事,?着竹篮上山去打竹笋。在田畈里,遇到了艾艾。艾艾不打竹笋,老许元说“一棵竹笋一担竹”,他说的是粗毛竹,我打的是野竹笋,长一百根也没有一担。艾艾是去抓毛蓝菜,她家吃毛蓝菜与我家吃竹笋如出一辙,吃了鲜的吃干的。艾艾年年都打毛蓝菜,有年打了一院子,晒到一半天,淋上雨,化了,屋子里泛的全是毛蓝菜味,惹得前后两家邻居骂老许元是水牛投胎的,光知道吃毛蓝菜。

我去打竹笋,艾艾去抓毛蓝菜。毛蓝菜多在田头地埂,竹笋得上山,原本我们是走不到一块的,哪晓得我头天打竹笋回来路过狗尾冲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一片毛蓝菜,也抓了几把,姑姑见到说“毛蓝菜有什么吃头,茅草似的”便扔进了猪圈。

“艾艾,狗尾冲里有好多毛蓝菜,一棵有小碗大,我昨天打竹笋时看到的。”

“你要是还往那里打竹笋,我就跟着去。”

“好吧!”

我和艾艾一前一后上了狗尾冲。我说的全是真话,艾艾抓了几棵看了看,高兴地说:“我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大棵的毛蓝菜呢。”

艾艾真会抓毛蓝菜,我抓一棵,她能抓四棵。很快我们把她的篮子抓满了,她又捺了捺,腾出的空,我们又很快将它填实。这时,艾艾才站起来,望着狗尾冲,她说:“晓得这里是个毛蓝菜窝,哪还要在田畈东找西寻的?”她的一撮头发耷在腮边,有几根被汗贴在粉嫩的腮帮上。

“哎,你在帮我抓毛蓝菜,竹笋不打啦?”艾艾笑着对我说,“那我也帮你打会儿吧,一道回去。”

我们顺着狗尾冲,穿过松木林,便是成片成片的野竹子。竹笋一根挨着一根,我开始拣粗的打。艾艾毕竟很少打竹笋,她明显比不上抓毛蓝菜,打着打着,眼看我的篮子也快满了。我听到后边一声“哎哟”!

我起身看见艾艾蹲在地上,她反手捏着顺手的大拇指。

“拉破啦?”

艾艾点点头,咝咝地在吸气,是痛的。

我跑过去,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的大拇指塞进嘴里,轻轻地吮了吮,吐出了一口血水:“还痛吗?”艾艾摇摇头,我又将她的手指拉进嘴里,吮了吮,比刚才还要轻。同时,我将手伸进裤兜里用力撕下里边的衬布,松松地将艾艾的手指包上。

接下来,我就倒在了地上,艾艾趴在我身上。她浑身不停地抖着,我也抖个不停,一根挨着脚踝的竹子被碰得沙沙地响,跟蛇游过来的声音差不多。她把香香嘴给了我,我们立马不抖了。过了一会儿,我翻到她身上,我怕再抖,也给香香嘴给她吃了。吃着吃着,她把手伸到我腿中间跟抓毛蓝菜一样地抓我。放开嘴,我用手去揣她的怀。她越抓越有劲,我也越揣越有力。她抓得我“尿”了一裤裆,我急忙爬起来:“看你吧,尿都给你挤出来了。”

艾艾的脸红得血透,低着头用手指在绞着胸前被我揣开的襻扣:“你把人家骨头都揣断了,还……”

我看清被艾艾抓出的不是尿,是到家换下内衣的时候。也就从那时起,我想起了她那一抓一抓的好。我马上又去了老许元家,艾艾正在锅上热腾腾地撮毛蓝菜,等她往团箕里晾菜时,我蹭到她背后轻轻地说:“我明天还去打竹笋!”我一口气跑回家,比贼还像贼,之后一心等着第二天去打竹笋。

第二天,我早早地跑到狗尾冲,不抬头地抓了四堆毛蓝菜,足足能装艾艾的两篮子。等到毛蓝菜全晒枯了,也没有见到艾艾,我急火攻心般地空着篮子回到了家,姑姑看见没有说我。艾艾没有去,过一天才知道,是她姆说再抓毛蓝菜没有地方晾,等家里的干了,再去抓。

之后,艾艾凡是去打毛蓝菜,必要想方设法告诉我,我们便到狗尾冲去。很快我学会了在艾艾身上“抓毛蓝菜”,她也知道怎么在我身上“打竹笋”。等毛蓝菜起薹抓不到了、竹笋老得打不成了,我和艾艾跟疯狗一样到处找地儿“抓毛蓝菜”“打竹笋”。

也许是我恨不得一天三趟地去老许元家,也许是艾艾在我身上“打竹笋”比我在她身上“抓毛蓝菜”还急不可待,我俩的事被她嫂子猫见了。

老许元只是在我又一次到他家去“看”他时,说我沾了一身傩气,他闻得头痛,让我没有大不了的事不要再上他家了。老许元知道我这几年一直看傩,是我对他说的。我当时还真以为老许元有那本事呢,等他把艾艾的亲事板上钉钉地定到了他那嫁到石城的妹妹的一个村子里时,我才醒过来。

艾艾哭着让我叫姑姑去提亲,我不敢对姑姑说,偷偷对小表叔说了,小表叔去老许元家碰了一鼻子灰加一头包。连我也没有想到,老许元会说那么没有一点师道的话:“我个书香门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耍神弄鬼的戏子呢?”

我断了老许元家的路。去年十一月初六,艾艾出嫁了。那天风大雨大,风能吹着人跑,雨下得插不进一根钢针。隔一日,天晴了,一直从年尾晴到年头。艾艾被他哥哥驮着路过姑姑家门口时,她嚎出了声。我听见了,又能怎么样?艾艾走了,我在青阳也就待不住了。

再次想得艾艾忍无可忍,是金大杉娶回了那个跟艾艾差不多鼓囊和顺溜的、叫钱秀英的姑娘,我去给他挑的嫁妆。我要是使半个坏心眼,金大杉都娶不到钱秀英。我没有那么做,不仅仅因为金大杉是我的好朋友。

有个晚上金小四来找我,别看她还是那么瘦瘪的稻壳子,里边可装了一颗饱胆子,她进门就说:“傩傩哥,你带我远走高飞吧!我给你生儿育女,当牛做马都愿意。”这话差点没有吓着我,等她哭着告诉我转着换亲的三个男人中数她的男人最不像人,是个兔嘴豁子。我很快醒了过来,我要是带金小四远走高飞,兔嘴豁子的姐姐不再嫁给钱秀英哥哥,钱秀英家自然不会让钱秀英上金大杉的轿子。金大杉还乐得麻子开花样的结婚?结黄昏!最要命的是,我只要把金小四带出这个门,前山金村便彻彻底底地回不来了,我这门怎么办、这户怎么办?况且金小四既不顺溜也不鼓囊。我说:“小四,你在睡觉走鬼路吧,来,不怕,哥送你回去!”我轻轻地把她的身子转过去,全当着她在梦里,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她家的后门边上。金小四回家了,她只得嫁给了兔嘴豁子。

在金大杉家吃了不少喜酒,半夜渴醒了,起来喝了一瓢冷得掉牙的水,我脑壳里就那么一闪,穿好衣,锁上门,凑着十二的月亮,往石城去找艾艾。

找到第二天晚上,艾艾没找着,却看了一场石城傩,那个村子叫什么村子我问过但没有记下来,他们的戏唱得也就那回事,可让我决定暂时不去找艾艾而留下来再看一晚上石城傩的是因为他们的两套脸子,实在又好看、又奇特。一套是四季十二月神的脸子,一套是李靖令公的本、善、凶三层的活脸子。

事巧得比说书的说得还巧,我留下想接着细看看石城傩那两套脸子的傩堂就是给艾艾做媒的她姑家村子,那天艾艾也过来看傩戏。是她发现了我,先是不敢认,后来换了几个方位看都觉得是我。她从后边拉了我的衣摆,我回头见到是她,跟做梦一样,心呼地跳起来。我跟着她出门拐过一幢屋子,靠在了一堵墙壁上。

“你来做什么事?”艾艾问。

“你讲我来做什么事?”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毛蓝菜”。

她朝我手背上打了一下,挺有劲的:“就这事?”

“那还能有什么事?”我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又把手伸了过去。

她抓住我的手扔到了一边:“我告诉你,你不要这么不要脸……”

“艾艾,我……我做梦都在想你。”我不晓得我有什么不要脸。

“你想猫想狗、想鬼想神都行,就是不要想我。”艾艾说,“你要是再敢伸手动脚的,我就喊人。”她的话里全是冰碴子。

我气得牙齿直打咯,“呸!”我朝艾艾的脸上狠狠地吐了一摊口水。

顺着墙根的夜色,我一步没停地赶向前山金村。过了白水河,我已狠狠地忘掉了艾艾,深深记下的是那两套傩神的脸子。

随着前山金村和我一拨的年轻人娶的娶、嫁的嫁,姑姑、婶子和金大桐一门的三个嫂子,甚至钱秀英都替我着急,四处说媒。那几年,除了地里一点活,我就忙着这事了,不是我去人家家里见人家,就是人家来我家里见我,说东家不成,说西家不就。小表叔做活时,遇到一家有个姑娘,相貌配我有余,也不知怎么长的,右腿比左腿短一寸,走路一踮一踮的。婶子、嫂子都过来对我说:“女人在屋里,踮点怕什么?不耽误生人、做饭就行。”我想想也是,咬着牙同意了。哪晓得,准备送中秋礼时,小表叔说人家姑娘反悔不愿意了。金大杉他姆说:“傩傩不急,慢慢来,恐怕你的姻缘还没有动。”我的姻缘什么时候才动呢?金大杉二儿子都挺在钱秀英的肚子里了。七老八十?我要是知道我能活到八十八岁还国内国外地满天飞,那时我才不着急呢。

不是我的姻缘没有动,是金大栎老婆在后头扑着身子地摁着不让它动。

之后的多少年,我都没有上得去前山金村的戏台。随着的那两年,轮值年首是金大栎的叔叔和堂哥,他们不请我,我绝不会去要戏,有金大栎在,去要,他们也不会给,但我年年跟大门大户的一样给傩神献供。等到了第三年,谁也办不成傩了!不光是前山金村,河西两个大姓的傩堂都打不响锣了。

起先,光听九个金姓村的人讲,这年的神伞不敢动,一动,红色条子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小屋金村的五色神伞“启圣”进祠堂回来,仿佛大树经了霜,红色条子落得一片没剩,被人抢回去压到席枕下图彩头,有人捡了一大把。等十五青峰山朝庙回来,才晓得舞伞狠掉红色条子的不单是金姓,其他四个傩堂都不同程度地掉。金高棣在我家门口蹲着抽完我给他卷的一根烟,说:“青为虫、白为丧、黄为丰、黑为水,掉红是要来兵荒啊!”

傩是神!傩是神?

要说傩不是神,就在这个一九四〇年的春末夏初,日本鬼子在秋浦境内整整癫狂了十一天,怎么解释?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的傩村人包括我都听说过日本鬼子,总觉得他们在天边。

“傩村怕个屌,来神,咱敬神;来鬼,咱驱鬼,他个日本鬼子不是人养的也得是天生的、地冒的吧?”这是我和金大杉讨论的结果,当时要不是他二儿子金全林一泡屎拉到他身上,我们可能会谈得更宽些。

日本鬼子来了,让傩村人傻眼的是,他们不需要像傩神一样用神伞去接着,也不需要像三月三“鬼节”扔碎米粑一样的哄着,他们既没有腾云也没有驾雾,轰轰隆隆地,就那么飞来了,“轰轰隆隆”之后,又“轰轰隆隆”地走了。神不像神,鬼不如鬼,更不像个人样儿。傩村人愧得气得双脚跳地,睁着眼挨日本鬼子打黑棍,还是白天,这叫什么事。我还算出了点气,但那气也是白出——日本鬼子来前山金村的第二天我晓得那就是“日本鬼子”,他们炸翻了我家的茅厕,屎尿“噗”得北边半面墙全是恶臭。我开始“驱鬼”,一心想像打鸟雀一样打落他们,并且不想一下打死,而是打断翅膀那种,我还得抓住他们将墙上的屎尿擦干净呢。

窜到门前的大松树里,我一下不停朝他们打弹弓,“子弹”全是清一色的白水河的小石子,鹅卵石的那种,是我用筛子从河滩的砂里一筛一筛地筛出来的,个个滴溜圆,留着秋天专门打野鸽子的。至于麻雀之类根本用不着这么好的“子弹”,弯腰捏一个硬土块就解决了。

要说我的弹弓打得怎么样,河里起泡的鱼、天上飞翔的鸟,只要我看到,只要我想打,不敢说百分百,也是九十九。钱秀英没有亲眼看我打弹弓,但见我朝他家拎的斑鸠。她生大儿子时,白长了一对瓠瓜子奶——这话只能金大杉说,我作为大伯哥不能说——给儿子挤不出一滴奶。金大杉他姆说吃斑鸠胀奶,我哪一天都往他家灶屋里扔一两只,最后吃得钱秀英听到鸟叫就想吐。有了弹弓,我和金大杉从来不缺荤,夏天想吃鱼到河沟里转一圈,拎回一挂,最差的到篱笆墙里打一串麻雀回来。金大杉大儿子金全森凭什么跟小狗一样地跟在我身后一个“伯伯”又一个“伯伯”地叫,还不是有肉吃?

我起着兴地打弹弓是回到前山金村之后,按理已不是个打弹弓的年岁了。那年不是种了一季芝麻吗?到了快成熟时,黑鸦雀跑着接力地来“帮助”我收籽儿。扎了根稻草人,哄了三天,被黑鸦雀识破,胆子反而更大了。我总不能织一张大网罩着快要到手的芝麻吧?也是金大杉冒了一句:设法打死一只挂在地里,它们就不敢了。黑鸦雀长着翅膀能飞,能那么好打?我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弹弓。弓架容易找,山上长杈的荆条子到处都是。猴皮筋,司铳的老猎户家有,他好酒,我只跑了一趟,他给了我能做三副弹弓的筋条,用到老还有一根没绑上弓。也许是我在青阳没有事在家帮助舅爷和小表叔拉墨斗吊线练下了底子,弹弓一上手,大松树上的一只麻雀噗地落了地。下午和金大杉跑到青峰山,在地上趴了不到半个时辰,嗖嗖嗖,十几只鸦雀死在了芝麻地里,找一根棍子将它们吊着“示众”,果然保住了那季芝麻的收成。金大杉要不是亲眼看到弓起鸟亡,说到天边他都不信。“哥,你也太神了!”说句真话,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么神,弹弓就像是专门给我发明的一样,从此,我是弹弓不离身。走到哪里打哪里,打到哪里走哪里。前山金村有那并没有恶意的女人吓毛孩子说:“再不听话,我叫打弹弓的来啦?”“打弹弓的”指的就是我。

我把“日本鬼子”的飞机当着野鸽子打,打光了一撮箕上好的“子弹”,连根“日本鬼子”的鸟毛也没有打下来。后来才听说,梁姓族长梁尚涛也主张打了“日本鸟”,他用的是大铳。也有人说,要不是梁尚涛放铳,日本鬼子不会把傩村炸得那么狠。这才是鬼话,鬼子哪有狠和不狠这一说,他要么不来,来了就不会轻饶了你。

“日本鬼子”在青峰山像一只老鹰,仅盘一圈,便开始扔炸弹,一颗接着一颗……又是另一种“河东河西干呐喊”。头一天,光前山金村死了六个人,伤了多少没有问。金大杉他大到田畈里去牵牛,被炸断了反手的胳膊。房屋倒了十二间,东头起火烧了一片。像我们这些跑能跑、挑能挑的青壮年,只能把力气握在手里,咬在牙上干瞪眼。

我蹲在大松树上,朝“日本鬼子”打弹弓时,看到他们往傩村扔炸弹跟我小时候往火塘里撂鞭一样,大把大把的,随着性子扔。有了第一天的惨痛教训,“日本鬼子”一来,满村人都往山上跑,少了伤亡。我不跑,一听到飞机声音,我便背着装有“子弹”的布袋上树。

金氏祠堂是在第三天上午被炸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落下了两颗炸弹,一前一后,炸是炸了,但祠堂没有倒,中间的八根柱子立得很正。可能也是在这一天,青峰山庙毁于一旦。日本鬼子飞机飞到河西上游,突地往山里一拐,便在那片高地上跟倒豆子一样倒了一片炸弹。等过了半个月再听不了“轰隆”声,我爬到青峰山庙,一片瓦砾,前供土主的梁昭明太子的大佛殿和后供各路神仙的城隍殿只剩下了十几个柱子的石座亮在太阳底下,仿佛几面鼓摆在那里等着人来敲。没有了青峰山庙,每年正月十五的青峰山庙会还怎么朝呢?

我在大松树上,没有像打鱼、打鸟一样的一发一个准地打到“日本鬼子”,否则他们也癫狂不了十多天。然而,我却看到了一个奇事,我没有说,躲在青峰山上的后山金村人说得更神乎。末了,我才在金大杉家对问及此事的他一家人说:“后山金村人讲的一点不假,我也看到了!”

后山金村靠着青峰山脚脖子,日本飞机过了山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个村。十一天里,哪一天他们都要多多少少地往这个村子撂几颗炸弹,有时可能是转一圈没有撂完,走之前便将剩下的全倒在了后山金村。后山金村是三十一个傩村被炸得最惨的,没有一家房子能住人、一个圈里能圈畜。但,后山金村的小祠堂完好如初,仿佛日本鬼子的炸弹不过是节日里的爆竹。我亲眼看到,日本飞机撂的炸弹正正地对着后山金村的小祠堂,落到青峰山的半中腰时,突然晃悠悠地飘起来,飘着就飘到其他的地方炸了。

我是个小时候说“见过傩神”的犯过事的孩子,现在连家也没有成,要是再说日本鬼子的炸弹在空中长着翅膀在飞或都被什么东西牵着在飘,不知道又会在金姓村中被说成什么。我更担心,是不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磕瞎了眼或天天那么瞄着飞机打弹弓花了眼,对炸弹在后山金村的小祠堂上飘,我一个字不敢提。躲在山上的好多后山金村人比我看得还清,日本鬼子哪次都想炸了只剩下这一幢的小祠堂,但每次炸弹到了屋顶上都被风刮走了,落是落了、炸是炸了,都是斜斜地错过了小祠堂。飞机上的小鬼子肯定气得够呛!

被日本鬼子的炸弹吓得三魂掉了两魄的傩村人,谁也没有心在想这是为什么?我喷着满嘴的酒气对金大杉他大说:“傩神在后山金姓村的小祠堂里‘坐殿’呢。”说完,我晃着身子回家了。

日本鬼子像下山的野猪一样,有时并不是为了吃什么一口上好的庄稼,而只是来糟践。傩村被日本鬼子糟践得家破人亡、体无完肤,正如一个壮年有了内伤,起码得个三到五年才能恢复元气。

日本鬼子的炸弹也炸到了我的命程上。

青峰山上的飞鸟和走兽被日本鬼子的炸弹吓得飞的飞、跑的跑,从这点上讲,它们哪怕是长着翅膀和多两条腿的确比不上人,据我所知,日本鬼子的炸弹在傩村没有吓走一个人,反而很多人成群结伙地要去追打日本鬼子——我就是其中一个,还有金大杉。

因为前山金村打不到一只鸟,我只得拎着弹弓到白水河里找荤腥。这天,我在上游的桥底下蹲着准备等那条白鲩出头拉弓发弹,却见到了水上钱村的钱道先。我不大认识钱道先,但我认识跟着钱道先后边七八个人中的一个人,他就是差点成了我姑父的梁姓族长梁尚涛的侄儿梁崇泓。见到他们咋咋呼呼地过河要去河东,我还以为嫁到水上钱村的哪家女人出了什么事呢,娘家人这么兴师动众。我站起身,随口问道:“这是做什么事去呢?”

“当兵打小鬼子去!”说话的不是钱道先,也不是梁崇泓,是个个头好像比我还矮一指宽的小伙子。

当兵打小鬼子!

到哪当兵?打什么小鬼子?当兵就能打小鬼子?小鬼子是日本鬼子?我还在低头朝水面上找白鲩泛的水纹,心里就这么翻了几番。白鲩再也没有露头。“让我也去看看!”我便去了水上钱村。

果不其然,好多人围着两个穿着灰衣、戴着灰帽、踩着灰鞋、腿上跟老太太裹腿一样地绑得结实的人,我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话,但我相信他们是来找人打日本鬼子的,我看到他们两个腰上都别有枪,尤其让我对他们生出一份特别之情的是,他们都穿有白色衬衣,我细细看过,甚至比老族长金高柽穿崭新的还要干净。

这回,是我把钱道先拉出人堆问的话:“老哥,只要想打鬼子,长官都要吗?”

“都要!”钱道先的回答跟是他在要兵一样,“要是去,赶紧回家收拾收拾,长官讲明后天就得出山。”

“长官怎么没有到金姓村要人呢?”我说。

“这我就不晓得了,”钱道先摇着头说,“要问,你去问部队的长官。”

我不敢问,我还是问钱道先:“除了我,再伙几个人一起,长官要不要呢?”

“应该要吧。”钱道先好像也不知道,“当兵打鬼子,人越多肯定越好!你还是问问他们吧。”

我是见过傩神的人,那鬼子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比神凶煞!把神犯到多大,不过把年首收走。鬼子那是横着竖着都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炸个人仰马翻再说。今生今世我要是既看到了神,又能看到鬼,可能的话再驱赶或者打死那么一两个鬼子,那我是什么了?必定能得道成仙。

“我要去当兵打鬼子!”我对金大杉说这话时,接着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但也不是假话,“打鬼子的长官个个穿着雪白的衬衣。”

金大杉是生儿育女的人了,他才不像穿开裆裤时我说一他不二,他反驳我说:“傩傩,我讲了你,你不要不高兴,哪怕你穿一辈子白衬衣,在金姓也当不上族长。”金大杉还真把这话说准了,我这辈子没有当上族长,无论是在金姓村,还是钱姓村。

我没有想到金大杉这么伸出长长的手来揭我的短,要是平时我会跟他翻脸,翻那种他不赔三句小心我都不放过他的那种脸,而这天我是成心想让他陪着我一道去打鬼子,否则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说:“你大的胳膊是哪个炸的?是小鬼子啊!你大白养你这么个大儿子了,哪朝哪代讲的都是父仇子报,难道你还让你大甩着一只胳膊去报仇雪恨?那只会送命,要不,你大被炸的这只胳膊的仇就只能让他带到黄土里去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番不动筋、不碰骨的话把金大杉说哭了,哭得泪水灌满了所有的白麻子凼。搞得我不知所措,我连忙说:“好了好了,你要是舍不得秀英和孩子,不去就算了。你大的仇,我替你去报!”后一句倒是真话。

“我要不砍下小鬼子一只胳膊,我都不是我姆生、我大养的!哥不去我也要去。”金大杉的泪在白麻子凼里很快干了,他说,“先不要让我家里的晓得,走的时候让人带个口信就行。”

我担心要兵的长官看不上金大杉,毕竟他有一脸的麻子,傩戏《祭五猖》中有句戏文唱道:“差兵不差麻子兵,麻子粒粒不像人”,可我和金大杉到水上钱村的钱氏祠堂,两位要兵的长官二话不说,比收我还要快地先收下了金大杉,我还在他后边被收下。

我终究没有去当兵打鬼子,金大杉去了,钱道先去了,还有钱姓、芬姓、梁姓、李姓三五十人都去了。

我没有去当兵打鬼子,后来在前山金村被人嚼得都不成话了,说我把金大杉骗走是在琢磨金大杉的老婆钱秀英。钱秀英在我眼里,是鼓鼓囊囊过,也顺溜过,但她是金大杉老婆啊,我是她大伯哥啊,我能干那种扒灰的事吗?别人有几成信这话,我不清楚,金大杉他大是信了,并且十成九地信,否则他不会那样对我。之前,他在和我喝酒的时候说过:“傩傩,你只要不嫌弃这个家,就当我多生个儿子。”

我不用估猜都晓得,嚼这口蛆的人是金大栎老婆。日本鬼子的飞机刚死了声音那几天,他们家的钟“丢”了,她在村上说:“有那要钟要不命的,飞机来了都不上山去躲!”整个前山金村在日本鬼子扫荡傩村时,只有我一人躲在大松树上拉弹弓,这话是往癞痢上撂虱子。后来,从钱秀英的口里得知,金大栎家的钟没有丢,是被日本鬼子的炸弹震落到床底下了。金大栎老婆经常空白无故地造我的谣,其实村里的人都知道她那张不把门的破嘴,所以我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我没有去当兵打鬼子,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没有去。等金大杉打完鬼子回来,他一句话就能替我说清楚:“傩傩的姑姑以命挡着不让他去当兵!”

也正是我和金大杉被要兵的长官写下姓名、定好三天后的早上在白水河桥西柳树林里集合去当兵打鬼子的当天中午,小表叔进了我家。他是姑姑逼着来看我的。小表叔说,山外比山里更惨,日本鬼子除了炸弹,还有动用了机枪和刺刀。

“你见到鬼子没有?”我问小表叔,“是绿眼珠子、一身红毛不是?”

“我何止见到小鬼子,”小表叔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公分宽的样子,“差这么一点,我就死在小鬼子手里,成了断头鬼。”

接下来,小表叔给我讲了他在做木工活回家的路上如何被日本鬼子抓进了兵营,又是如何和关在同一屋里的九个人用他的一块准备让铁匠加钢火的刨子刀片挖了个地洞钻了出来,而其他被抓的几十个青阳人,第二天被一梭子打了精光,里边就有老许元先生。听到老许元被小鬼子无缘无故地打死,我心里还是一阵颤抖,尽管他没有把艾艾嫁给我,还说我的坏话。

小表叔又说,小鬼子在山外其实也没有沾什么大光,他们遇到了一块硬石头,有位叫蔡廷锴的长官率领新四军打死了成百上千的日本鬼子。

也就是在这个话头上,我兴奋地告诉小表叔:“我也要去当新四军打鬼子!”

下来,小表叔急急地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要回家,当时我没有在意:“住一晚再走不行啊?一天爬两趟山怪累的。”

“你姑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小表叔说,“小鬼子讲是走了,走多远,哪个晓得,要是杀个回马枪,那不还是来要人命啊?”

“你不是讲新四军还在吗?”我将灶屋里吃不了、盐着晒干的一篮子野鸽子拿来递给了小表叔,“我走时,将钥匙放在后门的门头上,跟我姑讲一声。”

“你留着吃呗。”小表叔掂了掂轻重。

我笑了笑说:“您还没上年纪就开始忘事了,我刚才不是讲要去当兵吗,哪还有嘴吃鸽子肉?”

其实,我当时要是多个心眼不跟小表叔说我要去当兵,或者说了之后再多个心眼,把小表叔的话在心里滤滤也能防住姑姑。两个心眼都没有生,便成了一个足以漏下我整个身子的大窟窿。

第三天早上我比金大杉晚到白水河桥西,我和金大杉说好的,他不来喊我,我不去喊他,他一直瞒着他大他姆还有现在叫“全森个姆姆”的钱秀英。晚就晚在我临出门时犹豫着是不是要带弹弓,别到腰里我又拿出来,拿出来又别到腰里,最终还是决定别在腰里。尽管当兵了有枪有刀,但弹弓还是有弹弓的好处。等我来了桥西柳树林,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傩村两个大姓的来得并不多,前山金村只有我和金大杉,好像有几个是大屋金村和小屋金村的,奇怪的是被日本鬼子炸得最惨的后山金村竟没有一个人,最多的是水上钱村,我用眼数了一圈,他们占有三成二。

两个新四军长官点了点写在纸上的姓名,只有一个姓芬的人他们点了两遍没有应声,可以断定他来不了。之后,我们跟平时出山一样,沿着白水河,爬上青峰山,我发现有不少人在上青峰山时回头朝村庄的方向看了看,还有的红起了眼圈。我和金大杉都没有。

在我们下完青峰山,再往西的大道走个十来里,换上白衬衣、套上一身灰军装就成了新四军的时候,姑姑在青峰山的腰眼上拦住了前头带路的新四军长官。她不停地往长官口袋里塞银元,长官不收,她就哭,喊着要长官将我留下来,说我是几代单传,娘老子死得早托付她照养,要是当兵去了,她怎么对得起一门子先人。末了,她还朝长官跪下,将头磕到地上,顿时生了一排大青包。长官把我叫到姑姑身边说:“那你回去吧!”

“傩傩,长官开恩叫你回去呢,你赶快答应啊?”姑姑一把抓住我,“听话,乖乖!”见我没有说话,姑姑说,“你要我也朝你磕头啊?!”

金大杉从侧边拉了我一把:“回去也好!我家全森,你得照应点儿。”

我甩开姑姑的手,气呼呼地钻进青峰山。往后一年多,我都没有回青阳,我一直在怪姑姑挡着我当兵打鬼子的道。

我一回到前山金村,金大杉全家都涌进我的屋里,除了抱在钱秀英怀里的二儿子,能说话的都在问我金大杉是不是当兵去了。很快,好几年都没有见到的金小四也站到了我家门槛上:“我哥当兵打鬼子去了,你咋回来了呢?”

我说了实话:“我姑把我拦回来了。”

“那你咋不把我哥也拉回来呢?”金小四不像是来问话的,像是来要人的。

我也不知怎么又说了一句真话:“你哥让我回来照应照应全森。”

金大杉一家大人听完这话,都转背走了。只有金全森迟了一步,他问我:“我大讲什么时候回来?伯。”

我摇摇头,正想去摸摸他的脑壳时,金大杉他大伸出没有被日本鬼子炸掉的好手猛地拉走了金全森,孩子被拉了一个趔趄。

说来就这么简单。我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半毫想害金大杉的意思,更没有诸如金大栎老婆之人造谣要鸠占鹊巢的恶意用心。

我起先认为,金大杉一家还是信我的。不想,很快他们家特别是他那说过要把我当儿子的他大确信金大杉是受我指使去当兵,并且还十分八九地相信我私藏坏心。也就在事后不出两个月的一天,我在山脚边上打死了一只下来偷吃青苗的兔子,扒了皮,闷了一锅,盛了一钵子送到金大杉家。接菜的正好是钱秀英,那时候我还没有听到关于我对她所谓的坏心,她可能也没有听到,否则她接碗的时候不会说:“他伯,你还惦着他,以后把他叫到灶边上吃个一块半块的压压馋虫就是了。”很家常,这话金大杉在家时她经常说。可过了两天,我在水井边见到金全森问兔子肉好不好吃时,他说:“我爷不让吃你送的肉了,全倒在猪食缸里。他还讲你,要是你往里放了毒会药死我们一家人,我姆气得哭呢。”我很想去问问金大杉他大,我哪点做得对不起他家了,这么把人往坏里猜疑。他毕竟是长辈,我撕不下脸皮。要是做了,日后金大杉回来一定会骂我。

自此,我再也没有进过金大杉家,就是想进也进不去。只要路过他家的门,金大杉他大都会空着一只袖子站到了门口。路过大门时,他在大门;路过后门时,他在后门。他不看我,也不看天,只看着门槛,好似我是专门来偷门槛的一样。还有让人奇怪的事,只要我遇到钱秀英,金大杉他姆都在前后或很快出现并时时用咳嗽声来提醒我,也可能是提醒钱秀英。钱秀英不能再和我说一句话,看见了我,只能低头而过,跟从来不认识一样。

前山金村就这么大个前山金村,进门不见出门见,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我都得背着一个大影子出门。不是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出门了。即使出了门,我也不想着回村,好多时候都是等全村都睡了才回家。越是这样,金大栎老婆他们嘴里嚼的蛆越大。

我巴望着金大杉像傩神一样把日本鬼子都赶到阎王殿里去,也好回来还我一个清白,可这小子一去就是五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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