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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强的梦

写谁还不都一样?世上任何一个生物都有资格被写进小说。

许久以前,阿强见识了世界,遇见了船长。船长是它的主人,它在尘世的生存是同船长连接在一起的。屈指算来,他俩在一起已有整整六年,六年的光阴好似沙漏中的沙那么流逝了。

此刻又是黑夜了——这是梦呢还是现实?此后早晨又会到来——那是现实呢还是梦?阿强老了,阿强是个酒徒——老是要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敖德萨市正处在隆冬季节,天气冷峭阴沉。这儿的气候比起阿强当年同船长相遇的国度——中国来说,要坏得多。空中刮着细小而尖利的雪珠。斜雪擦过海滨结了冰的、滑不唧溜的柏油林荫道,扎得每一个在这条林荫道上快步走着的犹太人面孔生疼。这些个犹太人,把手插在兜里,佝偻着腰,畏畏葸葸地或往左拐,或往右去。港口也变得荒凉了,在港口后面,在由于下雪而雾气沉沉的海湾后面,可以隐隐望见草原的光秃秃的海岸。整个防波堤都腾起灰蒙蒙的浓重的水汽,这是因为海洋自早至晚都将它泡沫飞溅的腹部翻滚过防波堤的缘故。风刮得电报线发出嘘嘘的啸声。

在这种日子里,城市每天的生活往往开始得相当晚。阿强同船长也相当晚才醒过来。六年的光阴算多还算少呢?这六年时间使阿强和船长都衰老了,虽说船长连四十岁还不到。在这六年间他俩落魄了,潦倒了。他俩已再也不去航海,用水手的行话说,他俩成了住在岸上的“旱鸭子”,而且不是住在当年的地方,而是住在陋巷内一幢五层楼房的顶间里。这幢楼房终日弥漫着一股煤烟味,住户都是犹太人,而且都是早出晚归,靠一两块面包度日的穷苦犹太人。阿强和船长所住的顶间又大又冷,天花板很低,光线十分昏暗,因为在形如斜坡的墙壁上只开有两个像轮船的舷窗那么又小又圆的窗洞。两个窗洞之间摆着一个类似五斗橱的东西,左边贴墙搁着一张旧铁床。这就是这间陋室的全部陈设了,如果不算那只日日夜夜刮进冷风来的壁炉的话。

阿强睡在壁炉后面的屋犄角里。船长睡在铁床上。这张床屉子几乎已经垂到地板上的铁床是副什么样子,床上的褥垫又是什么样子,凡是在顶间里生活过的人都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得出,那只邋遢的枕头是那样薄,船长不得不把自己的制服上装垫在底下。然而在这么一张床上,船长却睡得十分宁静,他仰卧着,双目紧闭,脸色发灰,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具尸体。可是他当年睡的却是什么样的床呀!漂亮,舒适,高大,床脚上还有一排排抽屉,床垫又厚又软,铺着细洁光滑的被单,堆着凉飕飕的雪白的枕头!但是当年,船长即使躺在野鸭绒被子里,也没有像如今这样睡得香甜,这是因为如今一天下来他已累得精疲力竭,再说现在又有什么事好叫他操心,生怕睡过了头呢?新的一天又有什么事好使他高兴的呢?过去,世上存在着两种常常相互交替出现的现实。在第一种现实中,生活美好得难以言说,而在另一种现实中,生活只有疯子才能忍受得了。如今船长确信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世上只存在一种现实,那就是后一种现实,即约伯[50]的现实,神秘的哲人的现实,《传道书》[51]中的现实。现在船长坐在啤酒馆里时,常常说:“人呀,你今后将会回首自从年轻时候起所过的艰辛劳苦的日子,岁月悠悠,一无乐趣可言!”年年都是一模一样,无非是昼尽夜来,夜尽昼至。此刻又是夜晚了,然后早晨又将到来。于是船长和阿强都会醒过来。

但是船长醒过来后却不睁开眼睛。他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连阿强也不知道,虽说它就睡在通宵把海上的寒气灌进屋内的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的地板上。阿强只晓得一件事,船长将要这样躺上一个多小时。阿强用眼角瞥了船长一眼,重又阖上眼帘,重又打起瞌睡来。阿强也是个酒徒,它每天早晨也是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觉得世界是令人困乏、叫人厌恶的,这种心情凡是晕船的人都有体验。正因为周身乏力,阿强在早晨打瞌睡时,做了一个困乏、枯燥的梦……

它梦见:

一个上了年纪的、眼角上粘着眼屎的中国老汉,爬上轮船的甲板,蹲下身子,向每个走过去的人叫卖他带上来的一小筐腥气的鱼。这是中国的一条大河,天气挺冷,满天阴霾。在浑浊的河水上,晃荡着一只用芦苇做帆的小船,船上蹲着一只小狗——这是一条栗黄色的公狗,既有点像狐狸,又有点像狼,颈子四周长着又厚又硬的毛,它正竖起耳朵,用那对乌油油的眼睛端详着轮船钢铁的船体。

“还是卖掉你的狗吧!”年轻的船长由于无聊,踱到舰桥上,俯下身来,像对耳背的人讲话那样,提高嗓门,高兴地说道。

那个中国老汉,阿强的第一个主人,慌忙抬起头来望着高处,船长的叫喊使他又惧又喜,一面打躬作揖,一面用半吊子的英语说:“狗大大的好,狗大大的好!”于是小狗给卖掉了,总共才卖了一个卢布。这条狗就叫阿强,当天它便跟着新主人返航俄国。最初整整三个礼拜,晕船折腾得它痛苦不堪,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见,既没有看见海洋,也没有看见新加坡、科伦坡……

中国已到了秋季,天气变坏了。一出河口,阿强就开始晕船。雨和雾扑面而来,在广阔的海面上闪耀着白晃晃的浪花。灰绿色的尖尖的波浪,杂乱无章地摇晃着,奔腾着,溅起高高的浪花,而平坦的海岸则融化了,消失在雾霭之中,周遭的水面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开阔。阿强浑身的毛被雨水淋得发出闪闪发亮的银光。船长穿着雨衣,用兜帽遮住了头。他俩站在舰桥上,这时的舰桥似乎比刚才更高了。船长在发号施令,而阿强则在发抖,把头扭过来转过去地避着风。海面已一望无垠,滔滔的海水淹没了阴雨绵绵的地平线,同雾气沉沉的天空连成了一体。狂风裹挟着汹涌澎湃的波涛上的水珠,由四面八方朝轮船袭来,刮得横桁嗖嗖直响,还从帆布篷的下边訇訇地拍打着帆布篷,这时穿着包铁皮的皮靴、披着雨披的水手们便赶忙解开帆布篷,用力按住,把它们卷起来。狂风并不罢休,依然在寻找着可以更加凶狠地袭击轮船的地方,一俟顶着狂风上下颠簸着慢慢向前行去的轮船,刚刚向右急转,一个巨浪便猛地把船托了起来,船支持不住,从浪尖上倒下去,扎进浪花之中,驾驶室的小桌上有只侍者忘了收走的咖啡杯哐啷啷地飞到地板上,被砸成了碎片……打这一刻起,一场交响乐开始了!

此后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天气:有时,烈日像火伞一样高张在亮得耀眼的空中,烤得人浑身发烫;有时乌云堆聚得像一座座大山,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雷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有时瓢泼似的狂雨发出哗哗的巨响倾泻到船上和海上,但不管在什么样的天气下,甚至在抛锚以后,轮船也始终一刻不停地摇晃着,摇晃着。阿强已晕得动弹不了,整整三个礼拜没离开过它的窝一步,它的窝安在后甲板空无一人的二等舱的闷热、昏暗的走廊里,靠近通向上甲板的那扇门的门槛。每天它只从窝里站起来一回,那是船长的勤务员给他递来吃食的时候。在抵达红海的整个路途中,留在阿强记忆里的只有船壁的嘎嘎声以及一阵阵的头晕和恶心,它的心忽而随着嘎嘎发抖的船尾陡地沉至海底,忽而又猛地冲上九霄,以致都停止了跳动。留在它记忆里的还有那好似针扎一般的死亡的恐怖,只见高大的浪峰排空而来,发出炮轰般的巨响,打到被腾空抛起,随即又突然倒向一边的船尾上,使螺旋桨翘到半空中,发出訇訇的空转声。浪峰淹没了舷窗,使窗内一片昏暗,随后,一股股浑浊的海水顺着舷窗厚实的玻璃倾泻而下。阿强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叫大喊地指挥,水手长在鸣笛,水手们在它头顶上的什么地方奔跑,还听到海水的拍溅声和隆隆的喧声,它的半睁着的眼睛看到昏暗的走廊里堆满了装有茶叶的蒲包。它由于恶心、炎热和浓烈的茶叶味而头昏脑涨,像喝醉了酒那样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阿强的梦被打断了。

阿强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睛,原来不是一个巨浪打到船尾上,而是楼下什么地方有人砰的一声把门带上。听到关门声后,船长大声地咳着嗽,打那张塌陷的床上下来,把一双破鞋套到脚上,整好鞋帮,从枕头底下抽出有金纽扣的黑制服,穿到身上,然后向五斗橱走去,这时阿强裹着它那身已经老旧了的栗黄色皮囊,不满地尖叫着,打了个哈欠,从地板上站起来。五斗橱上摆着一瓶已经启封的伏特加。船长径直凑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直喝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才朝着小胡髭大口大口地吹着气,朝壁炉走去,把伏特加倒满壁炉旁边的一只碟子,给阿强吃。阿强连忙贪婪地舔着酒。而船长则抽着烟,重又躺到床上,等待天完全放亮。已经可以听到远处有轨电车的辚辚声和楼下很远地方的街上嘚嘚不绝的马蹄声,但是此刻出门还嫌早。于是船长躺在床上抽着烟。阿强舔干净伏特加后,也想再睡一会儿。它跳到床上,缩成一团,蜷在船长脚边,渐渐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腾云驾雾一般的极度舒适的状态,它每回喝了伏特加后都有这种感觉。它那半闭着的眼睛变得模糊了,迷迷糊糊地瞥着主人,心头升起了一股对主人的越来越强烈的柔情,它此刻心里所想的,若用人的语言来表达的话,那就是:“唉,你这个傻瓜呀!世上只有一种现实,要知道这是多么奇妙的现实呀!”于是阿强又像是梦见,又像是回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早晨,那时,船长和阿强所乘的那艘由中国起航的轮船经过令人头晕目眩、险象环生的航行之后,终于驶入红海……

它梦见:

船过南也门的丕林岛后,晃动得越来越缓慢,就像婴儿的摇篮一般,阿强坠入了甜蜜、深邃的梦乡。突然,它醒了过来,感到极度的惊骇:周遭静得异乎寻常,船匀称地颤动着,船尾已不再往下沉,海水向着什么地方奔去,发出有节奏的涛声。从通往上甲板的门里飘进来厨房的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香气,使人垂涎欲滴……阿强朝餐厅瞥了一眼,那里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柔和地闪耀着某种金色和紫罗兰色融合而成的光芒,某种肉眼刚刚能捕捉到的欢快得非同凡响的光芒——原来那边几扇后舷窗统统打了开来,现出了空明澄碧、无涯无际的天空,而在低低的天花板上,则映出了犹如潺潺流淌的蜿蜒曲折的溪水一般的镜子的反光,只是这光汇成的溪水,始终流而不走。阿强的心情豁然开朗,它恍然大悟了,那个时候,它的主人,那位船长,也不止一次这样恍然大悟过,原来世上存在着不是一种而是两种现实,在一种现实中生活在世上是可怕的,航海是可怕的,而在另一种现实中……但是阿强还未及去想另一种现实是怎么样的,那扇门突然打了开来,阿强看到了通向上甲板的舷梯、乌油油的巨大的轮船烟囱、夏日早晨的碧空和由舷梯下边的轮机间内走出来的船长。他刚刚梳洗过,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散发出一股花露水香喷喷的气味,两撇德国式的淡褐色小胡髭神气地翘起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笔挺而又洁白。阿强快活得向前猛扑过去,船长连忙抱住它,吧嗒一声亲了亲它的脑袋,随即掉过身子,抱着它,轻轻几跳,就跳到了上甲板,然后再从上甲板往上走,登上了舰桥,就是当初在中国那条大河的河口阿强望而生畏的那座舰桥。走上舰桥后,船长把阿强扔到地上,自己走进了驾驶舱。阿强蹲了下来,把它那条狐狸尾巴像根棍子一样伸直在光滑的地板上,阿强只觉它身后被高悬的太阳照得非常炎热,非常明亮。这想必是因为船已驶入阿拉伯的缘故,在右边很近的地方就横着阿拉伯金色的海岸,岸上绵亘着深褐色的山峦,那一座座山峰就像没有生命的行星上的死山,也同样深深地埋在金色的干燥的沙粒里,整个这片丘陵起伏的沙漠,轮廓异乎寻常地清晰,以致使人觉得只消纵身一跃,就可跳到这片沙漠上。但在高处,在舰桥上,仍可感到现在还是早晨,仍然清风徐来,大副正在舰桥上踱来踱去。这人就是后来时常往阿强的鼻孔里吹气、把阿强戏弄得怒不可遏的人,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制服,戴一顶雪白的制帽和一副吓人的黑眼镜,他老是在眺望着前桅高耸的桅尖,在桅尖上空,一缕缕舒卷的薄云像鸵鸟洁白的羽翼……后来船长从驾驶室喊道:“阿强,来喝咖啡!”阿强应声跳了起来,绕着驾驶舱跑了一圈,轻轻一跃就跳过了驾驶舱的铜门槛。原来驾驶舱里边比舰桥上还要漂亮:那里有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钉牢在舱壁上,沙发上边挂着好些亮晶晶的玻璃和一些像挂钟一样的圆圆的东西,上边也有一根根指针。地板上放着一只洗杯盆,里边盛满了掺有甜牛奶的又黑又苦的水和面包。阿强贪婪地舔食着,而船长则忙着公务:他把一大张海图铺开在沙发对面窗子下边的小桌子上,将一把尺搁在地图上,果断地用红铅笔画了一长条直线。阿强舔尽了盆子,胡髭上沾着牛奶,跳到小桌上,在窗边坐了下来,它瞥见窗外有个水手正背对着窗,把着一个像轮子一样的东西,只是上边安了好些角,水手身上那件宽大的海魂衫的蓝晃晃的翻领正好贴近窗口。这时驾驶室内只剩下船长和阿强。阿强发现船长原来是个好饶舌的人,他冲着阿强说道:

“老弟,你看到吗,这就是红海,我跟你得好好动动脑筋,怎么才能太太平平地横渡过去。因为海里有数不尽的岛屿和形形色色的暗礁。我可必须完整无损地把你带到敖德萨,因为那里已经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物了。我说漏了嘴,把你的事告诉了一个淘气的小妞儿,我在那种由聪明人铺在所有海底的长长的电缆中——电缆你懂吗?——把你这位小少爷的事统统讲给她听了……阿强,我是个幸福到了极点的人,这种幸福你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因此我可绝对不愿意让船撞到哪怕一个暗礁上去,使我第一次远航蒙受奇耻大辱……”

船长说着说着,突然严厉地瞪了阿强一眼,扇了它一耳光。

“把爪子从海图上拿走!”他以长官的口气厉声喝道,“不许侵害公物!”

阿强晃了晃头,眯起眼睛,嗷嗷地咆哮起来。这是它平生头一遭挨耳光,因此大为委屈,重又觉得活在世上而且还要航海——实在是一件坏事。它扭过头去,将透明的碧绿的眼珠缩小,将眼中的光熄灭,龇出狼牙,嗷嗷地轻声发着威。但是船长并不认为它受了委屈有什么大不了的。船长点燃一支烟,回到沙发上,从凸纹布短上衣的侧袋里掏出一只金表,用坚硬的指甲挑开表的后盖,看了看里边那些匆忙地、响亮地、生气勃勃地转动着的亮晶晶的东西,重又和颜悦色地讲起话来。他重又告诉阿强,他要把它带到敖德萨,带到伊丽莎白街。他,船长,在伊丽莎白街,有一幢住宅,有一个漂亮的妻子,还有一个好得无可再好的女儿,总而言之,他,船长,是一个幸福到极点的人。

“总而言之,阿强,我是个幸福的人!”船长告诉阿强,然后又加补说:

“阿强,我这个女儿是个淘气精,好奇心很重,而且脾气又犟——今后你有时候说不定会倒霉的,特别是你那条尾巴要倒大霉!可阿强,你真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姑娘!老弟,我是那样爱她,爱得我自己对这种爱都感到害怕了:对我来说,她就是整个世界,即使退一步讲,也至少将近是整个世界——难道可以这样爱吗?一般来说,是否应当这样强烈地爱一个人呢?”他问道,“不过话又要讲回来,你们国家的菩萨总不会比你我蠢吧?你听着,他们就说要大慈大悲,爱护众生——从阳光、波涛、空气,直至妇婴和白洋槐树的香味,都属爱护之列!或者,你是否知道中国人所创建的道教?不过老弟,我自己对道教也不甚了了,其实谁对道教都不甚了了,如此深奥玄妙的教义谁又能懂得多少呢?太元圣母,万象都由她所化生,也均由她所吞噬,她一边吞噬,一边重又化生万象,换句话说,万物均各有其道,此道是任何他物都不得加以违逆的。可我们呢,却时时刻刻加以违逆,我们时时刻刻都想扭转,比方说吧,我们所爱的女人的心,而且不仅女人,还想把整个乾坤都按我们心意扭转过来,阿强,生活在世界上是可怕的,”船长说,“老弟,能够活在世上,自然非常好,然而却是可怕的,特别是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我过于贪求幸福了,我常常问自己,我的这条道是黑暗的,凶险的呢,还是我完完全全地走上了反道?”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加补说:

“你知道关键在哪里吗?关键在于你爱上一个人后,谁也无法使你相信你所爱的人可能并不爱你。阿强,这就是症结所在。然而生活是多么美呀,我的上帝,是多么美妙呀!”

轮船被升至中天的太阳烤得发烫,微微发颤地行驶着,切开了在灼热、深邃的空气笼罩下的风平浪静的红海。亮得晃眼的热带的天空窥视着驾驶舱的门。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波浪在船舷外越来越缓慢地滚动着,燃起了炫目的烈光,照亮了驾驶舱。阿强坐在沙发上,听船长滔滔不绝地讲着话。船长本来在抚摸着阿强的脑袋,可突然把它推到地板上。“不,老弟,挨在一起太热了!”他说道。但这一回阿强并不感到委屈。因为在这样欢乐的正午能够生活在世界上实在是太好了。何况此后……

但就在这时阿强的梦又被打断了。

“阿强,我们出门去吧!”船长一面把脚放下床,一面说。于是阿强又诧异地看到船长不是在红海的轮船上而是在敖德萨的顶间里,虽说此时也是正午,却并不是欢乐的,而是阴森、乏味,怀有敌意的。它朝着惊醒了它好梦的船长嗷嗷地发着威。可是船长根本没去睬它,管自戴上破旧的制帽和穿上同样破旧的大衣,把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腰,向房门走去。阿强无可奈何地从床上跳下来。船长脚步沉重地、不情不愿地往楼下走去,仿佛他是去做一件他所讨厌的但是又不能不去做的事。可是阿强却像个球似的飞快地滚下楼去,因为它仍处于每次喝伏特加酒后那种飘飘然的亢奋状态之中……

已经有两年时间,阿强和船长天天都把时间耗费在酒楼饭馆里。他们在嘈杂的、烟雾腾腾的、充满了各种臭气的酒馆里,喝着酒,吃着下酒菜,同时望着坐在他们身旁的其他酒徒喝酒吃菜。阿强躺在船长脚边的地板上。而船长坐在那里抽着烟,按照海员的习惯,把胳膊肘牢牢地支在桌子上,等待着他自己不知根据什么所规定的时刻的到来,好转到另一个餐厅或者咖啡馆去:阿强和船长每天总是在一家餐厅里吃早饭,在另一家喝咖啡,在第三家吃午饭,在第四家吃晚饭。通常船长总是默默不语。但是每当船长遇到一个旧友,那就会整整一天不停嘴地抱怨生活的虚空,同时一刻不停地给自己,给谈伴和阿强斟酒,无论上哪家餐厅,船长总是要在阿强面前摆上一只盆子。今天他俩也将这样度过:他俩已约好船长的一个老友,一个戴大礼帽的画家,共进早餐。这就是说,他们将首先在臭气熏天的啤酒铺里同那些紫红脸膛的德国人一起喝啤酒。这些德国人有的迟钝,有的干练,都自早做工到晚。他们这样拼命干活的目的不消说是为了吃,为了喝,然后重新干活,生养繁衍和自己相同的人。然后船长他们将去咖啡馆,那里挤满了希腊人和犹太人。这些人整个一生也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却终日惶惑不安,对交易所的谣言充满了无休无止的希望。从咖啡馆出来后他们又将去那种麇集着各种各样坏蛋的餐厅,在那里一直泡到深夜……

冬天的白昼是短暂的,如果再要喝酒和朋友聊天就更加短了。阿强、船长和画家已经去过啤酒馆、咖啡馆,现在正泡在餐厅里没完没了地喝酒。船长又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热烈地说服画家,要他相信世上只存在一种现实——凶险、卑劣的现实。“你看看周围吧,”他说道,“你要记住我跟你每天在啤酒馆、咖啡馆和街上所看到的那一切人!我的朋友,我周游了整个世界——生活到处都是这样!人们是靠着谎言,靠着虚伪度日的,他们既不信上帝,也没有良心,没有理性的生存目的,没有爱情,没有友谊,没有诚实的品性——甚至都没有一般的恻隐心。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就像下等酒馆里的冬日,绝好不了多少……”

阿强躺在桌子底下,在迷迷蒙蒙的醉意中听着他们俩谈话。它已不再感到亢奋了。它同意还是不同意船长的说法呢?对于这一点,它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既然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那就是说事情的确很糟。阿强不知道也不理解船长是不是说得有道理;要知道我们只有在心情烦恼的时候才说“不知道,不懂得”;在心情愉快的时候,谁都是信心十足的,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但突然间,仿佛有一线阳光穿透了这片浓重的迷雾,餐厅的舞台上有根小小的指挥棒敲了敲乐谱架……于是有把小提琴奏出了乐曲,接着第二把,第三把……小提琴奏得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响亮——不一会儿,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烦恼,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忧郁充满了阿强的心灵。由于一种莫名的喜悦,由于一种无以名之的甜蜜的痛苦,由于强烈地渴求着什么,阿强的心灵索索发抖了,它自己也闹不清它这是在做梦呢还是醒着。它的整个身心都陶醉在音乐声中,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乐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它重又看到自己,一条天真烂漫的对世界满怀信任的小狗,乘坐红海中航行的一艘轮船,进入了这个美好世界的大门。

“过去真是这样吗?”它又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思索,“是的,我至今记得,当年在红海那个炎热的中午,生活是多么美好呀!”当时阿强同船长坐在驾驶舱内,然后又站到舰桥上……啊,光线是那么充沛、明亮,天空是那么澄碧、蔚蓝!晾在船头上的水手们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衬衫在晴空的映衬下,色彩鲜艳得惊人!后来阿强同船长和其他海员,这些海员全都是紫红脸膛、目光炯炯、雪白的额头上汗涔涔的,一起在头等舱炎热的餐厅里用早餐,餐厅角落里有只电扇嗡嗡地叫着,吹出一阵阵风来。早餐后,它稍微打了个盹,然后喝茶,吃午饭,吃过午饭后,重又回到上甲板,侍役给船长在领航室前摆了一张麻布躺椅,阿强蹲在躺椅边,极目眺望着大海,眺望着天际变化万状的彩云所映出的柔和地泛出青光的余晖,眺望着像葡萄酒一般殷红的、失去了光泽的落日在坠至迷迷蒙蒙的天水线上时,怎样突然拔长,变得像一顶暗红色的主教冠……轮船快速地追赶着落日,以致在船舷两侧激起了两座闪闪发光的平坦的浪峰。这两座浪峰与周遭的海水截然不同,像是粒纹的书面纸,呈现出紫罗兰的颜色,可是落日却不断在往下沉去,沉得那么急速,仿佛海水在拼命地把它拽入海里。露出在水面上的那部分落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线赤热的边,随即哆嗦了一下,就灭掉了。这线落日刚一灭掉,某种忧郁的阴影立刻就笼罩了整个世界,风随着夜的降临骚动起来,刮得越来越猛。船长没戴帽子,坐在那里眺望着落霞黑沉沉的火焰,头发被风吹拂得飘动不已,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沉思、自豪和郁悒的神色,然而他觉得自己毕竟是幸福的,不但这艘飞速行驶的轮船听从他的意志,而且整个世界都在他的主宰之下,因为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装在他心里——再说那时他身上已喷出一股酒味……

夜降临了,这是个可怖而又壮丽的夜,是个黑暗、惊慌的夜。狂风由四面八方刮来,波涛在轮船的四周喧嚣而起,闪烁出那么明亮的光芒,吓得跟着船长在甲板上快步奔跑着的阿强,尖叫着从船舷旁跳了开去。船长见阿强怕成这样,便重又抱起它,把面颊贴着它搏动的心脏——这颗心脏可是同船长的心脏搏动得一模一样的呀!—— 一起走到甲板末端的后甲板,久久地停立在黑暗中,使阿强欣赏到了一幅惊心动魄、蔚为壮观的场面:从高大的船尾下边,从喑哑地把海水搅动得沸腾不已的螺旋桨下边,不可胜数的银针闪烁着白焰,发出一片干燥的沙沙声,争先恐后地落入海中,有时有无数蓝色的巨星,有时又有凝集成一团团青色的烟气,坠入由轮船开拓出来的浮光掠影的雪白的道路之中,立时被席卷而去。最初它们还爆发出亮光,旋即就熄灭了,然而仍然在沸腾着的、闪烁出青白色磷光的海水的丘陵内部神秘地冒着烟。风从四面八方的黑夜中,或强或弱地刮着阿强的脸,吹拂着它胸口的浓毛,使它冷彻骨髓;它像偎在亲人身上似的紧紧地依偎着船长,闻到一种好像冷冰冰的硫黄的气味,同时呼吸着大海翻肠倒肚的气息,而船尾则索索地颤动着,某种难以言传的伟大、犷放的力量把它高高举起,又将它低低沉下,于是阿强也随之而晃动着,晃动着,激动地观察着这个没有出路的、黑洞洞的,但是却生机勃勃地、嘶哑地沸腾着的深渊。不时有一个特别放肆的沉甸甸的浪头,发出隆隆的巨声,滚过船尾,可怖地照亮了船长的手和他银色的制服……

这晚上,船长把阿强带到了自己的卧舱内。卧舱又大又舒适,一盏红绸灯罩的电灯柔和地照亮了舱房。紧靠船长卧榻的写字台上,有两帧相片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帧相片上是个小姑娘,一头的鬈发,任性地、无所顾忌地坐在一张蓝色的安乐椅上,长得挺漂亮,但是显然爱耍性子;另一帧相片是个年轻的夫人。这几乎是张全身像,她撑着一把白花边的小阳伞,戴着一顶镶花边的大帽子,穿着一身华丽的春装——人生得匀称、苗条、美丽、忧郁,简直像是个格鲁吉亚的皇后。船长透过洞开的舷窗外黑魆魆的浪涛发出的喧声,说道:

“阿强,这个女人将不会爱我和你!老弟,有些女人的心因为始终忧郁地渴求饮尽爱河,而痛苦不堪,因此她们永远不可能爱任何人。这样的女人,该怎样去责备她们呢?责备她们冷酷、虚伪,迷上了舞台、自备汽车、快艇上的野餐和某个用发蜡把头发擦得油光锃亮的运动员?谁能猜透她们的心思呢?她们各人都有各自的心计,阿强,她们遵循不遵循道教那种玄妙的教义呢?而道教的教义,连那些在这黑油油的、好似燃烧着的铠甲一般的浪涛中自由自在地漂来浮去的海上生物也都遵循的呀!”

“唉!”船长一边说,一边坐到椅子上,摇着头,解开白皮鞋上的鞋带,“阿强,当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已不再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时候,我的心情真难以言说。那天夜里,她头一回一个人去参加游艇俱乐部的舞会,回来时天都快亮了,人就像是一朵蔫了的玫瑰,疲惫得面无血色,可兴奋的心情却还未消失,眼睛乌油油的,大大的,然而却离我那么遥远!你真想象不出,她是那样做作地想愚弄我——这种做作谁也及不了她——装得那么惊讶地问我:‘可怜的,你还没睡呀?’我那时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心情,不再讲话,只是迅速地瞥了我一眼,默默地脱掉衣服。我真想杀死她,可她却干巴巴地、若无其事地说:‘帮我把裙子后襟解开。’我竟顺从地走到她身后,用发抖的手解开那些个钩子和按扣。我刚一看到解开来的裙子中她的身躯,看到她从肩上落下来的塞在紧身里的汗衫和她的肩胛,刚一闻到她黑发的气息,并打镜子里看到她那被紧身托起的乳房,我就……”

船长挥了挥手,没把话讲完。

他脱去衣服,躺了下来,关掉了灯。阿强也翻了个身,蜷缩着躺在写字台旁边的山羊皮安乐椅里,看到了一条条忽明忽灭的白焰的光带,似耙犁一般纵横交错地翻耕着黑魆魆的海洋,使海洋变得像祭坛上覆盖着基督灵柩模型的方巾。它还看到黑魆魆的天水线上不祥地闪烁着不知什么火光,看到时不时从那里涌来喧声吓人的浪头,浪头越长越高,都高过了船舷,窥视着卧舱,活像是一条条神话中的蛇。这种蛇都长有闪闪发光的五颜六色的眼珠,跟晶莹的绿宝石和蓝宝石一般无二。可轮船却若无其事地推开它们,平稳地朝前行去,而在轮船的四周是浩瀚的、沉甸甸的、晃动不已的一片自然物。这片自然物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可此刻对我们来说却已变得陌生了,并且充满敌意。这片自然物我们称之为海洋。

半夜里,船长突然高喊了一句什么,他自己也立刻被这种有损尊严的苦恼的梦呓所惊醒。有好一会儿工夫,他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后来叹了口气,冷笑着说:

“是呀,是呀,‘美丽的女人是套在猪鼻子上的金环!’智慧王所罗门[52],你说得对极了。”

他在黑暗中摸到了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可是才吸了两口便垂下了手,就这样手里夹着一支燃烧着的烟卷又睡着了。于是周遭重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波涛闪烁着亮光,摇晃着,发出隆隆的喧声,打船舷旁掠过。黑沉沉的乌云中露出了南十字星座……

就在这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几乎震聋了阿强的耳朵,吓得它蹦了起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像三年前那样,由于船长饮酒渎职,船撞着了暗礁!是不是又是船长在开枪打他那个漂亮而又忧郁的妻子?不,周围并非黑夜,并非海洋,并非伊丽莎白街上的那个冬日的正午,而是明亮、嘈杂、烟雾腾腾的餐厅,是喝醉了酒的船长用拳头捶了下桌子,咋咋呼呼地对画家说:

“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好一个套在猪鼻子上的金环,你的女人是这种货色!‘我用的是五颜六色的埃及毯子铺好了我的床,我们快去轻怜蜜爱吧,乘我丈夫不在家……’唉,女人呀,‘她的房屋通向死亡,她的道路通向死尸……’好了,够了,够了,我的朋友。快打烊了,我们走吧!”

一分钟后,船长、阿强和画家已走到黑咕隆咚的街上,风卷着雪把路灯都吹灭了。船长吻了吻画家,两人就各奔东西。阿强睡眼惺忪,心情忧郁,跟随在摇摇晃晃地快步走着的船长后面,侧着身子在人行道上跑着……白昼又过去了——这是梦还是现实呢?——世界又变得黑暗、阴冷,令人困乏……

阿强的白昼和夜晚就这样单调地交替出现,可是有一天早晨,世界突然像那艘轮船一样,猛地撞到了粗心大意的眼睛所发现不了的暗礁上。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阿强醒了过来,它感到惊骇万分,怎么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无边的死寂。它飞快地跳起身来,奔到船长的床铺前,看到船长头向后仰,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白如纸,呆滞得没有丝毫表情,睫毛半启着,一动也不动。一看到这些睫毛,阿强绝望地惨叫一声,仿佛它被一辆在林荫道上疾驰的汽车拦腰轧断了……

后来,房门给卸了下来,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高声地交谈着,其中有扫院子的、警察、戴大礼帽的画家,还有其他的人,都是船长在各家餐厅里的酒友,而阿强则像泥塑木雕的一样……啊,有一回船长讲过一席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总有这么一天,守灵的人会震得房子发抖,挤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会遮住光线,使屋内发暗,那高卧的人会使他们害怕,在路上送殡时,会使他们心惊胆战,因为有个人离开了,到他永恒的住所去了,听任哭丧妇把他团团围住;因为水罐终于在泉井边上砸碎了,因为井台上的轱辘终于断裂了……”可现在阿强甚至都不觉得害怕。它脸对着墙脚,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世界,它要忘记这个世界。可世界却在它头顶上喑哑地、遥远地喧嚣着,就像海洋在越来越深地沉入万仞海底的人头上喧嚣一模一样。

它重新恢复神志时,已在教堂的台阶上,紧靠着大门。它蹲在大门旁边,呆呆地垂着头,半死不活,浑身都在发抖。突然教堂大门打了开来,一幅在轰响着的、悲歌着的、奇特的图画,像利刃一般刺入它的眼睛和心房:它眼前出现了昏暗的哥特式的殿堂、像星光一般红色的烛焰、多如树林一般的热带植物、一具高高地安厝在灵台上的橡木棺材、黑压压的人群,以及两个穿着重孝的、具有大理石的那种美色的极漂亮的女人——仿佛是两个年龄相差较大的姐妹——而在这一切之上,是轰鸣声、雷鸣声。那是众多的教士在大声颂唱天使悲伤的欢乐,颂唱庄严、惊慌和永恒——在颂唱高于尘世万物的超凡脱俗的圣歌。这幅歌声悲凉的幻景使阿强又害怕又痛苦,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眼睛通红的画家这时正好走出大门,看到阿强这副样子,不由得惊异地站停了。

“阿强!”他佝下身子,不安地喊道,“阿强,你怎么啦?”

他的手摸到阿强的脑袋在索索发抖,便把身子佝得更低,人和狗都泪水盈眶,相互充满爱怜地对视着。这爱怜是那么深沉,以致阿强用整个身心无声地向全世界宣称:“啊,不,不,世界上还有第三种我所不知道的现实!”

这天打墓地上回来后,阿强便迁居到他的第三个主人的家里——它重又爬上顶楼,然而这间顶楼却是温暖的,飘荡着香喷喷的雪茄烟味,铺着地毯,摆着老式的家具,挂着巨幅的图画和锦缎的毯子……天黑下来了,壁炉里熊熊燃烧着一大堆暗红色的火炭,阿强的新主人坐在圈椅里。他出门后回来,甚至连大衣和礼帽都不脱,就叼着根雪茄,坐在蓝色的圈椅里,凝望着弥漫在画室中的朦胧的光线,而阿强则躺在壁炉旁的地毯上,闭住眼睛,把脸搁在爪子上。

此刻有某个人也躺着,躺在暮色四合的城郊,躺在公墓的栅栏里边,躺在人们称之为圹穴,称之为坟墓的里边。然而这某个人不是船长,不是的。既然阿强爱着船长,感觉到有船长这个人,它的记忆的视力仍看到船长——谁也不知道船长这人有多么好——那就是说,船长仍然同它在一起,生活在那个既无开始也无终结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死神是无法企及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必定只有一种现实,这就是第三种现实,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阿强的第四个主人,最终的主人,大写的主人是知道的。阿强这就要到这位大写的主人身边去了。

1916年于瓦里斯耶夫斯科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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