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山上,一道剑光触及层层密密的水云,水云便像是京畿重地厚重的铁门,得了命令缓缓打开。又像是千里江面一剑开。曳着淡青色的光尾,剑光从水云张开的狭缝里飞了出来,在天际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在蒙蒙细雨中像是一道璀璨的流星。
然后就在玉台山的高空之上,带起一阵狂风,玉台山上零星缀着的几处密密树林中,一排排树木全部向玉台观的方向倒去,猛烈的剑意带起的巨风使树林发出可怖的声响,像是万千沟壑里响起骇人浪涛。
漫天的细雨盘旋在飞剑淡青色的光尾上,这剑就这样裹挟着盘旋成锥状的雨丝,向着玉台观最高楼飞速而去。
在茅屋门前矮坡上反复练着大混蛋剑的郭建木被风声惊到,一抬头便看见这样的一剑。
浩浩荡荡,携卷天边流云,空中细雨,漫山林涛,在天空中划过。
像是天神引奇弓,箭出风云起。
郭建木一下子楞了神,没注意到他的身后,一直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的陆苢已经从窗子跳出茅屋。
然后郭建木的身后又响起一道惊雷,茅屋门前地面整个塌陷,把郭建木摔个四脚朝天。
郭建木四脚朝天躺在茅屋门前刚出现的大坑里,一头雾水地看着天空。
梅雨时节阴沉的天空里,一青一蓝两道虹光汇向玉台观。
玉台观最高楼,老道人陆芪负手而立,望向远道而来的那道淡青色虹光:“可惜了这细雨时节,叶翠露清好景致。”
然后那道青光没入他的眉心,瞬间穿颅而过。
晚到一步的脏道人陆苢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刚刚斩杀玉台观老观主陆芪的神速的剑光,没有丝毫减速,却诡异地悬停在玉台观最高楼宽阔的厅堂上。青色的光芒一下子在厅堂里绽开,像是玉台观里炸起一道闪电。待光芒散去,一位身着淡青色道袍,腰佩云形玉饰,眉眼端正平直的中年男子单手持剑,静静地立在堂中,面对着放声大哭的陆苢,默默无言良久。
然后他走向窗边,望着已经乱作一团的玉台山,和玉台山静静的雨:“先生终究是老了。”
一道道木枝不知疲倦地生长出来,向他疯狂刺去,从他的身体穿过,像是细柳穿透湖面,溅起层层涟漪,却不能伤他分毫。
他身后,陆苢已经擦净眼泪,楞楞地坐在地板上,牙齿咯咯作响:“今天,你真身不在这儿,我陆苢,杀不了你,他日,白云观上,定要你贺西风偿命。”
贺西风听了转过头来,一身青袍在陆苢操纵的木枝的袭杀中不断地破碎又复原,像是被风中细柳不断割开的湖面,笑得轻蔑:“我贺西风如今连先生都杀得,还杀不得你一个小小毛猴?”然后他看了看浑身泥污的陆苢,笑意更盛:“你看看你这些年来都成了个什么落魄样?”
紧接着一把青绿短剑像是一道虹光从他抬起的左手上射出,割开层层的木枝。却在去势最盛的时候骤然而停。贺西风看着陆苢一对晶莹的眸子,看到了他那澄澈双目下的如潜藏于深海的欲爆未爆的火山一样的悲愤。
贺西风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默默地收回了短剑。那两根平直的浓黑如墨的眉低垂下来:“我此行只为杀先生,具体为何你可想知道?”
陆苢把头一扭,攥紧双拳,看也不看贺西风,对着陆芪的尸体低垂着头,一蓬乱发也就跟着垂了下来。两两无言,玉台观最高楼静得能听见檐上雨丝轻点栏杆的声响。
自她死后,好像一切都乱了套。陆苢这样想道。
贺西风突然对着陆芪的尸身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头,然后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化成一道青光飞向来处。全程寂静无声,与楼外乱作一团的玉台完全像是两个世界。
就在贺西风化青光飞回的这一瞬,一道声音响起,沉闷却有力,像是巨石砸入深井:“贺家小毛贼!杀了师父就磕几个头就完事了?”
楼台旁细密的雨帘一瞬间扭转了方向,像是织布时纺车上的丝线一样错落有致地向着最高楼流动,在最高楼上织成一层厚厚的水幕,青光被这水幕牢牢裹住,陆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满脸疑惑地看着陆芪的尸身,整个玉台观叽叽喳喳喧闹一会儿,突然发出整齐的欢呼声。
陆芪的尸体突然化成一粒粒湛蓝的光点,一只手从玉台观最高楼的半空里伸出,往淡青短剑上一抓,把贺西风的身形像是抓小鸡一样地从剑里拎了出来。贺西风震惊得眼睛都要跳出眼眶。楼中瞬时展开十二片闪着湛蓝光芒的水幕,将玉台观最高楼完全围了起来,十二片水幕光芒交织处,身形高高大大的玉台老道陆芪身影慢慢浮现,他站在细雨凝成的水台上,拽着衣领把一脸茫然的贺西风拎在半空中,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个得意弟子:“真是好久不见呐。登门礼还真不轻。”他身后的陆苢,眼泪糊了满脸。
当陆芪缓缓转过头来,陆苢已经低下头来,把脸藏进一蓬乱发里。
陆芪也不理他,接着对着贺西风皮笑肉不笑:“你小子刚刚说谁老了来着?”
贺西风两条平直的眉这下子完全耷拉下来,苦着脸战战兢兢地从嘴里吐出字来:“这不是说您老......您老年纪大了应该好好保重身体嘛。”
陆芪嘴角一咧:“油嘴滑舌的白眼狼。”说完,抓着贺西风的那只手袖子鼓胀起来,碧蓝色的水属灵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大袖之中,碧蓝色如云的水属灵气像是被大口鲸吞,一大片一大片地消失在大袖之中,又源源不断地从四周汇聚而来。然后老道咧嘴更甚:“先让你吃点苦头才能好好说话。”于是碧蓝色灵云忽地静止流动,不一会儿全部灌进贺西风的体内,贺西风身上却并没有丝毫痕迹,仿佛根本没有事情发生。可眼前这个毫发无伤的贺西风逐渐瞪大了眼睛,一双耷拉着的眉高高耸起,脸上挂满了惶恐之意。
远在玉台观千里之外的汉中郡白云山白云观中央小殿里,端坐在蒲团上静心掐诀的贺西风的面前陡然出现一大片碧蓝灵云。
然后白云观中央小殿秋凉殿轰然塌了一半。观主贺西风浑身浴血。
“上古秘术——千里锁魂!”
陆芪眼前的贺西风分魂大惊失声,陆芪一笑置之。头也不回,陆芪对身后起身准备离开的陆苢说道:“你小子先好好待着,等我处理完你这大师兄,还有话跟你说。”
放开呆若木鸡的贺西风,陆芪不慌不忙地穿过厅堂,走上台阶,坐回自己常常静坐远眺的靠窗的白玉椅子。看了看阶梯下像以前一样一见自己就露出苦瓜脸的贺西风以及没有坐相的陆苢。两个小子全都低着头,像极了当年被他管教的日子。
一众师徒仿佛都没有变,却全已经变了样。恍如隔世,恍如隔世,陆芪如是想道。
贺西风先开口了:“先生......何时学会的这上古秘术?”
上古卷轴深藏于各道观藏书阁,其中玉台五卷,闿阳三卷,白云一卷,云麓一卷。还有小金门观据传也有半卷残卷。至于是否仍有卷轴遗落在诸多小道观,使明珠蒙尘,贺西风不得而知。这些上古卷轴的文字晦涩难懂,结合多方记载,多经考察,才终于确定其中的二百余种秘术之中的三五个名称,玉台神溢卷轴中的千里锁魂便是其中之一。
可这上古卷轴出现三百年来,从未听说有人能学会这些上古秘技,贺西风想到这里,冷汗直冒:如今的先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陆芪笑容满面:“你这小子,当年我就说你脑袋不好使。你成天就喜欢坐在贺秋凉老鬼留下的秋凉殿里,这谁不知道?结果现在来刺杀我,居然也就端端正正坐在殿里,用点最基本的移海搬山术就让你着了道。你说就你这脑子,你不挨打谁挨打?还千里锁魂,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不去称霸全宇宙啊?”
贺西风一下子瘫倒在地,哑口无言。于是陆芪继续缓缓道:“你小子就在汉中,白云观如今是什么处境我也能理解。但是你这几剑,真是打得中才有鬼。”然后脸上终于现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来,狠狠地一拍座椅,白玉座椅发出巨响,他右手指着贺西风,大发雷霆:“你们这些年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吹得一个比一个响!那什么顾北不是说什么不世奇才,百年来最强吗!你不是号称什么白云观历来修为最精深,道家砥柱!我呸!都什么玩意儿!一个被打得不成人样,一个连我一招都顶不住。那个顾北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几十年前南流景的惊才绝艳岂是他这个三十几岁的小子能比的!”他越说越气,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混小子,给我滚回去好好修行!”说完手掌隔空一捏,贺西风的分魂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完全破碎。
然后陆芪一双愤怒得能喷出火焰的眼睛直向陆苢看去,陆苢也直直盯了过来。陆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咳,你好好拾掇一下自己,过几天准备回观里来住。”陆苢摇了摇头,陆芪又勃然大怒:“你小子非要等到死了老子才肯后悔是不是!你以为我还有几年日子好过!霜儿没了,你们也没一个在身边。这玉台观呢?以后能交给谁!”陆苢又一下子把头低下来,陆芪不依不饶:“明天就搬过来,带上你收的那个傻徒弟!哼!”
说着管也不管低着头的陆苢,自顾自冲出玉台观最高楼,驾着细雨凝成的水台临空而立,声如洪钟:“修武的臭小鬼们,我这老家伙不发威你们真当玉台没人了是不是?”说着把手猛地一压,然后像是提起什么重物似的缓缓提起手,翠绿的光芒从老道人的手上冒出来。
玉台山上一时间万物生长。
一株株绿芽猛地钻出土壤,然后迅速长成一道道粗壮的绿枝,向着陆芪的方向伸长,像是一根根神魔的手指,向着老道人缓缓合拢。
绿枝又像是神魔的皮鞭,在玉台山周遭横扫。此时此刻,一头雾水的郭建木才刚从几丈深的巨坑里蹑手蹑脚地爬出来,然后几根巨大的绿枝从他面前横扫而过。哎呀一声,郭建木被绿枝撞回坑底,好不容易才爬到顶的郭建木躺在坑底,仰望苍天,满脸委屈。
郭建木看见绿枝逐渐合拢,最中心有个高高大大的老道士脚踏虚空,长须飘摇,然后老道士长袖一挥,几百条丈许粗的绿枝向着四面八方电射而去。郭建木看见老道人在风雨中屹立,翠绿的仙气从身上飘出,长袖鼓荡,仙风道骨。
郭建木心想:“这才是仙人的样子嘛,哪像我那个不正经的师父。”
四面八方惨叫声此起彼伏,然后他眼中的老仙人的话语在半空中炸响:“交钱不杀!”
郭建木如遭雷劈。
一串串铜钱或者一块块元宝被丢过来,被翠绿色的仙气包裹着,漂浮在老道人身旁空中。当钱财越聚越多,老道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像郭建木记忆中村口说书的口中的大反派。
此情此景,郭建木深觉羞耻,捂住眼睛,不好意思再看。
玉台山的危机就在这幅羞耻的画面中被化解。玉台观最高楼上,陆苢默默无言,想到霜儿,想到刚刚以为死去的老道人陆芪,想到陆芪的那句:“你非得等到死了老子才知后悔吗?”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潸然欲泪。他满腔郁郁,默默地沿着台阶走下玉台观最高楼。
老道人陆芪笑够了,敛住笑容回到最高楼时,陆苢已经走了。老道人又想大发雷霆,然后看见了四周静静悬浮着的水幕,突然记起自己偷偷躲起来时,陆苢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的样子。在寂静无人的玉台观最高楼,陆芪悄悄地抹了把泪。
冀州中山国境内,有连绵山脉,苍翠险峻,山脉上落一座庞大道观,观名闿阳,玉楼雕云,清香满院,焚烟袅袅,宛如仙境。道观偏后侧有殿名朝霞,堂上有一人形容枯槁,头发散乱,坐椅上推开仆从,怒吼:“我顾北的才华百年来未有!怎么可能被一无名莽夫打倒!分明是你们这群小人害我,偏偏还编故事来骗我!都给我滚!”为首一赤袍中年道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一众道士和仆从随他静静走出殿内,缓缓合上殿门。只留下顾北一人在殿内怒摔周遭物件。
顾北在殿内越摔越气,一把把眼前的桌子推倒,结果一下子整个人带着椅子倒在地上,偌大个朝霞殿空空荡荡,倒在地上的顾北挣扎几下,却发现怎么也爬不起来,手在地面上无力地锤着,泪水不争气地不断淌下。当年的惊才傲世,如今全随泪水淌入地底。
与此同时,一道淡青色的剑光向着闿阳观直射而来,带起罡风阵阵,锐不可当。
剑光迫近山门,闿阳观一众长老正要出门拦截,一袭蓝袍脚踏火云飘然而至:“多年不回闿阳,怎么连白云观的小子都敢骑在我闿阳头上了?”大袖飘摇,一下子止住剑光去势,然后他伸手握住淡青短剑,轻轻一震,把剑内的贺西风分魂震散。“长老全出来迎接!”然后长老们全都火速涌出山门,列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拱手为礼:“恭迎观主!”
半空中的蓝袍大袖一甩:“等我回山全部领罚!”说完手握淡青短剑,火云在半空中猛地喷发,蓝袍向着飞剑来的方向飞速而去。
火云在半空中燃成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