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壮汉脸色糟糕,很久没有收拾的头发扭曲地盘在头上,青色的胡茬衬得他很是疲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暗哑,“这是此次阳河大坝坍塌,玄色铠甲兵的伤亡名单,请您过目!”
叶听风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单手支在下巴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在肩头随意滑落,很美,很妖孽,很恐怖。
纪墨跟随他多年,他很清楚这位太尉大人的脾气,若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常常会做出这样表面看上去很放松,实则是濒临发怒的动作。
然而这一次他依旧跪在地上,一双黑色的眼睛直直看向叶听风,面上正义凛然。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连声音都沉着了几分,“报告大人,这是阳河大坝坍塌,玄色铠甲兵的伤亡名单,请您过目!”
叶听风单手捻起那封信,展开扫了一遍,一共三十五人殉职,二十人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他折起信,放在桌上,“全部厚葬,他们的家人今后生活你负责安顿,伤员请河阳名医韩客来医治。”
至于阳河大坝,李易安自那日在云梦崖看见扶风阁杀手起就非常自觉的昏过去了,直到第二日才苏醒,接着就对所有人宣称受惊受寒,恐难以见客。
如今算来一周有余,他也是时候去找李易安聊聊大坝塌陷之事以及谈谈未来人生规划,毕竟这位郡长大人的心还真是野啊!
他收回思绪,一张清冷的面容上没有其他表情,“这一点,你比我清楚该怎么做。”
纪墨依旧维持着跪立的姿态,背脊挺直,“是,卑职知道,但是卑职不知道的是,您用这么多将士们的命换来的是什么?”
他继续不卑不亢道,“为国死是作为将士的光荣,为家死是作为将士的职责,您是我们的首领,您的命令即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可违抗,然而卑职不懂,您这道命令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听风忽而笑了,凤眼上挑,“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乃被儿女情长蒙蔽双眼,置众多将士生死于不顾!”纪墨的声音激动昂扬,一张脸上满是失望。
其实这话从一个下级嘴里说出是为大不敬,不过纪墨从来都是个嘴不饶人的主,这一点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
那日在云梦崖他没有直截了当抵抗他的命令,实则是因为他心中还是尊敬叶听风的,只是如今玄色铠甲兵损失太过惨重,他压力颇大。
叶听风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他身体向后一仰,似笑非笑,“那你可曾后悔追随于我?”
后悔吗?
纪墨的眼神穿越漫长的峥嵘岁月回到十年前。
“言大人的七妹被软禁宫中,他们以此要挟咱们退出天京!”
“谁都知道言大人除了胞弟望舒公子,最喜欢的就是言七小姐言英这个妹妹了,他若是因此放弃攻城,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不会的,已经有人前去营救七小姐了。”
“谁?”
“叶听风。”
那是纪墨第一次在军营中听到“叶听风”这个名字。
后来......
“叶家那个嫡子将七小姐救回来了!”
“怎么救的?”
“他一人深入皇宫,将七小姐毫发无损的带出!”
“一个人,骗人的吧,怎么可能,整个天京的最强兵力都在皇城内保护那个狗皇帝以及他的那群妃子,他一个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今日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
叶听风单骑救人的事迹传遍整个军营,将士们为之大振,言璃随后便一发不可阻挡,迅速占领皇城,叶听风则首当其冲,勇猛无敌。
在一切平定之时,纪墨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叶听风,他已经升为将军,此时他不过十七岁。
有人十七岁在醉生梦死,有人十七岁是国之英雄。
那少年眉眼张扬,风流倜傥,银色战甲如最踏实的屏障,将一切外敌拒之门外。
好男儿建功立业名扬万里,纪墨想成为如他一般的人,于是他更加刻苦训练,只为能离他更近一点。
后来他做到了,成为他手下玄色铠甲兵的一员,无人知他收到调令时的欢欣鼓舞。
纪墨在玄色铠甲兵中从最普通的小兵成为最高级军官,他觉得自己会一辈子追随他。谁知三年前他自边疆一战竟后退居二线,行为也越发懒散,纪墨不知他在临雪国消失的那段时日中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永远认他这个将军。
他盼望着那骄傲的少年将军能够再次出现,可惜他等了三年,最后盼来的却是他如此行事。
失望的种子一旦发芽便不可抑制,最后会慢慢结出成熟的果实。
“一日入玄色,终身为玄色,卑职从未后悔!我只是希望您认清事实,阿暻姑娘已死,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纪墨重重低下了头,满腔悲鸣。
叶听风叹了一口气,“将有纪墨,乃大济之幸!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那日的杀手其实是无量宗。”那三个字出口,他那漆黑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很轻却很清晰。
“你是亲眼看到那女杀手跳崖,她同时也是扶风阁阁主,职位非同小可。难道你没有想过,当时崖边杀手数量不算少,若是硬拼只保她一人,她未必不能逃生,为什么会连试都不试,直接跳崖?”
“还是说,云梦崖下有其他逃生通道?”
纪墨刚才还低沉的头颅此刻倏地抬起,略显沧桑的面容上满是诧异,他一直以为叶听风是被那来历不明的女子迷失了心智,然而此刻看来,自己倒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
他羞愧难当,立即抱拳行礼,“是卑职考虑不周,误会了大人,还请太尉大人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我之前没有挑明是因为扶风阁自称如风般无孔不入,我也是担心走漏了风声。正好借着这次机会与你道明。”
叶听风没有动,他的目光飘忽,感觉到自己已然出神,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阳河大坝之事我会处理,你先协助当地村民处理后事。”
屋内一片寂静,他所居住的这片院子再也没有少女的欢快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