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走到午后时分,花满说饿了。正好路边的老树下有一座村落,居然有一家看得入眼的酒家,于是三人入内吃饭,或者用高雅点的话说,叫“打尖”。
这种路边的小饭店,虽然样子看得入眼,其实也就是“颇有大自然气息”,换句话说就是茅草为顶木板为墙的房屋,门前挑着一面写着大大一个“酒”字的幌子,里面摆上几张桌椅,安置个厨房,围起个柜台,就算是酒家了。别看它简陋,名字可是大气得很,叫做“松下酒家”。风飞羽差点以为是自己生活的现代的松下集团旗下企业,一瞬间有那么一点感觉,以为回到了现代,直到看到这家小酒家背后老大一棵松树,这才明白,人家可没撒谎,确实是“松下酒家”。
这个酒家确实无愧于它的名字,充满乡土气息。背后一棵松树,门前一条大黄狗懒洋洋地在那里晒太阳,空地上一群十几只鸡在那里刨食吃。门前木桩上还系着一匹老马,正在那里啃草。一个肩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看不清楚原本颜色的毛巾的男人正靠在门口,专心地挖着鼻孔,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店小二了。见到三人向里张望,那小二赶紧把食指拔出来,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客官里边请!”
三人刚踏进门内,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喝道:“你这个酸秀才,任你说破了天,这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菜不给钱,说到哪里去,都是不行!”
风飞羽惊奇地一看,见到是一个胖大的老者揪着一个戴着方巾的中年秀才模样的人,正在那里大声吆喝。那秀才神色沮丧,脸色倒是红扑扑的,桌上杯盘狼藉,一看就知道确实是刚吃喝了一顿,现在揪着他的人,多半就是酒家掌柜的。
那中年秀才被掌柜的揪着衣襟,似乎大感斯文扫地,但又是无可奈何,分说道:“我不是不给你钱,是晚些才能给!我原本是带着银子的,但刚才怎么也摸不出来,想来是遭了小偷……”
那掌柜的见又来了三个客人,估计想搞点下马威,省得再来三个吃霸王餐的,当即气势汹汹地打断秀才的话,张牙舞爪地叫嚷道:“没钱就是没钱,说那么多做什么!要是个个客人都是吃饱喝足了把油嘴一抹说钱被偷了,那我不是要喝西北风!”
三人不明就里,都先不吭声,就近坐下看着。就听那秀才说道:“你莫急,你莫急!我可以给你写个借据,三天之内,必然会有人带着双倍的银子上来奉还。你看……”
那掌柜的冷笑道:“借据,借据!你当借据是银票吗?虽然白纸黑字,但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老子怎么知道?你写了借据就能拍拍屁股走人的话,老子还不是照样喝西北风!”
那秀才似乎有些生气了,皱眉道:“你莫要小瞧人!等闲人家送个几百两白银要我写个字,我都是甩手走人!今天都是从权破例了!”
掌柜的嘿嘿笑道:“屎壳郎打喷嚏,好大的口气!”
风飞羽坐在一旁,看那秀才虽然是有些酒量上头,又是无可奈何之中,但神情之中仍然透着一股子的傲然,独立浊世之中的傲然。有这样傲气的人,如果不是老练的骗子,就是真有大才的能人。眼看那秀才被掌柜的直接拒绝,脸上涌出一丝气急,伸手指到茶杯中沾了点茶水,飞快地在桌子上龙飞龙舞地画了几个字,但随即又伸袖子抹去。虽然如此,风飞羽已然瞥见,那秀才方才写的几个字,笔力雄劲,直如要从桌子上飞出来一般。
风飞羽当即认定,光是凭这秀才的这手好字,说有人愿意拿几百两银子找他写字,确实很有可能。既然这样,那他现在一时付不出饭钱,的确是遭了意外了。
那掌柜的又道:“我看,也不用写借据了!这样子吧,把你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押在这里就行了!回不回来赎,都随你去了!”
秀才满脸尴尬和羞愤。风飞羽不等他说话,插口说道:“掌柜的,这位秀才欠你多少酒钱没给?”
掌柜的转头打量了他几眼,见到他身旁还有两人,一时也不敢随便怠慢,疑惑地说道:“客官,你的意思是……”
风飞羽非常爽快地摸出一块碎银子拍在桌上:“这块银子够不够?”
掌柜的赶紧道:“够了,够了!还能找零……”
风飞羽道:“找零就免了!不过希望你下次看清楚,这样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吃白食故意不给钱的呢?肯定是真遭了小偷了!”
掌柜的一听不用找零,笑得眼都没了,连声答应,又回头喝道:“小二在哪里!还不快招呼贵客!”
那秀才脱了困窘,上前来施礼道谢:“在下不才徐渭,谢过这位公子解围之德!”
徐渭?
风飞羽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猛然间省起,霍地站起身来,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你就是徐渭?”激动之下,连声音都颤抖了。
徐渭似乎对自己的名声也颇有自负,见到风飞羽这么激动,也不以为意,并不受宠若惊地点头道:“是的,不才就是徐渭。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花满对风飞羽的激动倒是大感意外,拿一根筷子戳了他一下:“喂,干嘛这么激动?”
风飞羽使劲深呼吸了几口,竭力平静下来,慢慢地说道:“当然激动,当然激动……这位徐渭徐文长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大明第一才子!咳咳,徐先生,我叫风飞羽,不是什么公子!”大明,徐渭……活生生的大明第一才子,杰出的书画诗词大家。在当时来说,他或许不是最有名的,但在几百年后,不少书画家都深恨没能活在徐渭的同时代,哪怕只是在他家做条狗都好啊!
见到活生生的徐渭本人当然激动,更激动的是……他母亲的,可算是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了!大明啊!
徐渭微微笑了笑:“不敢当此称呼。公子今天为不才解围,在下铭记在心,日后若是经过绍兴,还请到不才家里坐坐。”说完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风飞羽看他行事如此潇洒不羁,心下一动,想起一些历史上的事情来,便问道:“徐先生此去何往?”
徐渭头也不回地说道:“有人请我做私塾教师,去寻趁几两银子!银子虽俗,无它难活!”
风飞羽道:“徐先生,以你的大才,做私塾教师太委屈了。”
徐渭笑道:“奈何!屡考不中,也就只能这样混口饭吃了!”
风飞羽道:“不会。如果你听说一个叫做胡宗宪的人,记得去找找他,他会重用你的!”胡宗宪此时在做什么,风飞羽不知道,但他记得历史书上写的清楚明白,在明代唯一赏识并重用徐渭的人,就是胡宗宪,给了徐渭好几年的风光生活,直到胡宗宪死掉为止。
徐渭道:“胡宗宪是谁?我去找他?不去!不才还没活到要涎着脸去求人找事做的地步!”
靠,原来历史上说他的狷狂确实不假,都屡考不中只能做私塾教师了,还不愿意去找人。这样子的大才,难免都有这样的傲气,宁可坐等有人慧眼识英才,也绝不毛遂自荐托人求事。
风飞羽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又拿出两块银子:“徐先生既然囊中羞涩,这点意思不成敬意,给先生路上花费。若是无钱吃饭,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不免是人生尴尬。”
徐渭也不推辞,坦然收下,拱手道:“谢过公子!他日相会,还请公子一同把酒言欢。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