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听到我要来厨房如临大敌,听闻他前一夜一宿没睡,第二天我见他着实眼睛下方黑了不少。
可能是跟我九岁那年差点烧了厨房的事有关吧,那时我每日都在埋头苦读,日日罚抄,很是羡慕阿九这样子逍遥自在烧饭的日子,便励志要成为第二个阿九。
于是便偷偷溜进厨房,希望在这里能够发光发热,研究出世人所不能研究出的菜品,博得天下人的胃,这样我便一辈子都不用在读书了,再也不用看那繁琐的文字了。但我那时根本不识得油盐酱醋,便一股脑胡乱地放入锅中,试图营造出自己对美食的领悟有着茅塞顿开的效果。
结果差点全部点燃了角落里的柴火,阿九当时从烟雾中抱我出来的时候,我只记得他两滴热泪从漆黑的脸上滑落,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当然,爹爹知道这件事后,罚我抄了一个月的道德经。他觉得我是没什么道德之人,随意进出厨房这种重地,还差点把连累了阿九。他希望我抄完后能够守些道德,但我抄了一个月除了觉得手指酸痛外,并无任何收获。
可能那件事给阿九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自从之后便不再允许我进厨房碰他的任何物品。因为娘亲怕狗,阿九为了防止我偷偷进来,他竟在门口养了只大鹅。
这大鹅也是极其凶悍,阿九还就给它取名为大鹅,我同他商讨过为何取名还叫大鹅,阿九想了想:“那难道叫大狗大猫?”。好像有些道理,但我觉得名字就该同物种用些不一样的字,但阿九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是想不出何等文雅的名字就胡乱叫了。
这大鹅今日见我来,还是伸长着脖子想要去啄我,我是有些怕的,之前被它啄过一次后,我的小腿硬是青紫了好几日。阿九闻讯而来,止住了大鹅,大鹅才一副懒得鸟我的样子回去自己的草窝。但自从有了这大鹅,厨房中的鼠辈,确确实实都不见了踪影。
今日阿九问我,为何要去学做饭,我摇摇头不知,全是我爹吩咐的。
他点了点头,阿九一向维护我爹的决定,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爹是他的伯乐,从始至终欣赏他的菜品,识得他这匹千里马。他问我有无想好要做些什么,我指了指角落的大鹅,问他是否可以做一做腌鹅。
这大鹅好似听懂我的话一般,立马警觉地盯着我,我有些心虚,唯恐它真的听明白冲过来把我腌了。
阿九递过一把菜让我切切看,我十分的愉悦,我终于可以碰碰他的刀子了。
阿九这刀子还有段故事,他一直觉得自己这把刀类似于侠士走江湖的剑,只能他一人用,并只有他一人能把这把刀发挥最大作用,他取名为无影刀。就连当初给他买这把刀的人——我爹,他都不让其碰。
阿九这人很是喜欢给物品取名,他觉得这间小小的厨房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人生大舞台。只有他一人能掌握厨房的叱咤风云,这菜应该怎么烧只有他一人知道,仿佛江湖秘籍只能被他一人掌握,这未尝不是快意人生。
但让我失望的是,他今日还是没有给我用他那把无影刀,而是递给我一把崭新的菜刀,我觉得他这是在向我示威,告诉我切勿越界想要掺合他的厨房江湖。但我这人抄过道德经后,便知不可轻易染指他人的快乐,便没有再提刀子的事情。
我作势挥舞着,听着刀子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发出的声音,觉得很是有成就感,自己做菜的本事也练成大半的感觉。
但往往成功之路来的并不是那么简单,我龙飞凤舞的运作到头来毡板上全是凌乱的菜叶,毫无美感可言。
阿九摇摇头,觉得我并不是这块料,心理估摸着糊弄完今日我就不要来打扰他了。但我这人有些不服输,觉得阿九并未教过我,我还未有学习到些什么就否定我,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便提议让阿九一步步教我来,我愿意用心去学。
阿九从大鹅的草窝边掏出了自己的无影刀,真会藏哈。手起刀落,那把顽固的青菜就被他处理的整整齐齐。
术业有专攻,阿九是天生的厨子。
我看到他行云流水的操作,就觉得这辈子自己是无望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玩起菜来。
阿九也并不催我,他自顾自地在那里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同我说话。
“小姐,你说老爷为何非要你学做菜?”
我摇摇头,实在匪夷所思,难道是觉得阿九不中用了,但我这想法却不敢在阿九面前说,怕他一刀下去把我半个脑袋砍掉。
“我觉得是因为你要嫁出去了,老爷怕你以后什么也不会,落得笑话。”他把不要的菜头扔向大鹅,大鹅立刻用尖嘴去啄食,时不时还看我一下,生怕我同它抢了这菜头。
阿九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
“但阿九看来,小姐并不用学。”他扭头对我笑了一下。“小姐自小就是个潇洒自在之人,一直不受拘束。若是为了他人去学这个那个,那就不是小姐本人了。”
不知为何,阿九突然变得如此铁汉柔情,我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事情都要看是否你自己情愿。”
没想到今日到阿九这里,竟悟出些人生真谛。
“如果你真的无心想去学做菜,你做出的菜也是酸涩难咽。”
我点点头,于是决定放下那把菜,不再拿起屠刀祸害生灵。
我有些无聊便想同阿九聊天。
我问阿九,你有妻儿吗?
阿九切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答曾经有。
我不敢再多问,怕说错话阿九又要拿菜刀挥舞着砍掉我的头。
阿九笑了笑:“你还未出生时,我便跟着老爷了。”
我盘算着阿九现在究竟有多大,我觉得他好像一直不会老似的,我小时候看他,他就一脸胡须,怒发冲冠的样子,至今依旧如此。
“很久以前,我都不记得有多久了,那时我还在一个酒馆里做菜。”他干脆擦擦手,蹲在地上同我一起坐着,大鹅也摇摇摆摆过来听故事。
“我有一个娘子,非常贤惠美丽,还有个女儿,比你大上个几岁。家中虽然清贫,每日在酒馆里也是奔波劳累,但一回到家,我就觉得日子还有盼头。”他说到这里,语气无比的温柔。
我认真地听着,觉得阿九是个有故事的人。
“后来,京城里不知为何,很多人染上一种古怪的病。我娘子和女儿也难以幸免。”
他哽咽了一下,虽是三言两语便说完,但我知道其中一定夹杂着很长的故事。我有些不忍心听了,想让阿九把这个故事烂在肚子里。
“那时我根本无钱医治,我想同酒馆掌柜借些银两,但他一文也未借给我。后来,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妻女咽了气。”阿九说完这些,低着头,双手不住地摩擦着。
我后悔自己一开始问的问题,我并不该这样子勾起阿九的伤心事,我果真是个毫无道德之人。
“后来,我觉得日子没有过头,便用自己剩下的银两,整日买醉。直到我碰到了老爷。他自己当时也只是小商人一名。但因为老爷自己经常在那间酒楼吃菜饮酒,便觉得我做菜很对他胃口,就收留了我,并花钱帮我安葬了我的妻女。而后我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没想到我爹还是个如此有侠义之情的人。
“那时我真的觉得无法再继续活下去,我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原来阿九也有着内心柔软的一面,这世间有多少人是戴着副面具过活的。
“还好老爷和夫人待我如家人,那时我身无分文,形同乞丐一般。后来老爷发了财,却一直爱吃我做的饭。”
他笑了笑,眼里挂着些泪。
“还好,总有一样我爱着的事物,也在被他人所爱着。”
听完阿九这个有些凄凄然的故事,我对阿九敬重了许多,心里对阿九做的饭菜也是敬重不少,以后我再也不想剩饭剩菜在碗里了。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同我一样,生下来便有肉吃,有衣穿。说是江湖侠义浪荡不羁,可生活终究不是江湖,活着对于一些人来说,都如此的不容易。
我问阿九你的娘子是不是很美丽善良的一个人。
他点点头,问我怎么知道的。
“不然她怎么会寻得你这么一个疼爱她的人呢?”
阿九挠了挠头,傻笑了一下,起身继续做饭去了。
一颗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是傅易尘。
他问我同阿九在探讨些什么。
阿九头也没抬:“探讨做菜之道。”
傅易尘问我二人进展如何。
我答:“比绝世功夫还要耐人寻味得多。”
傅易尘还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着,阿九直接复他:“小姐毫无做菜天赋,阿九爱莫能助,望周知。”
连那只大鹅也跟着后面鸣上两声,附和阿九。
傅易尘大笑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