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绿绮苑。
这是一座很幽静的院落，位于王府西侧，多年来一直空置，不过仆人们勤于收拾打扫，倒也不见破败之感。那日少女袭击苏承后，自己身受重伤被安置在这里。得益于王府内天材地宝众多，又有杏林圣手协助，冼春秋总算救回她的性命，只不过令他十分惋惜的是少女修为尽毁，体内经络千疮百孔，再也不能修行。除此之外，他还担心那位故人知晓此事后的反应，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经过多日休养，少女伤势渐渐稳定，能够料理自己的起居。身处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内，她不曾迈出过院门一步，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窗前枯坐。苑内也有侍女服侍，燕王自然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文章，但这些侍女们没一个有好脸色，看着她的眼神都很不善。少女心知肚明，却也懒得理会，在她看来世人皆平等，不知这些女孩子为何会甘心情愿做人奴仆，难道将来还能当个王妃不成？虽说世情如此，她不会鄙夷这些侍女，但也谈不上喜爱。
她知道自己修为已废，对于这次趁着师父外出，独自跑到上京刺杀苏承的举动，她不后悔。
可是从侍女口中得知那个该死的世子没有死，还活得很好，她仿佛置身于冰雪之中，那颗心冻得冷硬。
所以数日来她都坐在窗前，想了很多事，关于素未谋面的亲人们，还有十一年来每日不休的修行苦练。
值吗？
她这般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如今一切成虚幻，就算那个世子站在自己面前，再也没有能力杀他。
如是这般想着的时候，苏承走进了绿绮苑。
前几日世子殿下苏醒之后，被燕王叫了过去，父子二人屏退左右，长谈了很久。关于那个幻境，苏承并未隐瞒，如实地说了出来，但燕王未曾多说什么，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到最后提及刺杀他的少女，燕王命他自行处置。苏承虽然只亲手杀过一次人，却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情，只是在少女这件事上，他表现得有些犹豫不定，最后还是决定来绿绮苑看看。
“谁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呢？”来时路上，他心中默默叹道。
经回廊来到正房，在侍女的指引下，苏承走进少女所在的书房，便看见双肩瘦弱临窗独坐的少女。
“咳咳。”苏承仿佛嗓子有些不舒服。
少女看着窗外，并未回头。
见她如此姿态，世子殿下也觉无趣，便走到桌边坐下，略略有些不满说道：“那日在丽园，我曾说过要和你算账，你可还记得？”
知道她不会回答，苏承继续说道：“丽园是我的产业，当初花了八千两银子买下来，被你一棍子敲没了，这笔钱你总得还我吧？而后你又要杀我，虽然我没什么大事，但也造成很大的惊吓，总得意思意思吧？这样，你给我一万两银子，咱们之间就两清，如何？”
片刻过后，少女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眼神让苏承觉得自己宛如一个白痴。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少女的神情。
丽园初见，少女身上满是初入江湖的凛冽与干脆，没有丝毫烟花红尘气息，干净得如同清澈山泉。虽然那时候她的眼里有很多恨意，可在苏承看来，所谓飒爽红尘的女侠理当如此。今日再见，少女颜色未改，却似形容枯槁，一朵墙角的红梅尚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枯萎，足以令爱美之人心痛不已。
良久过后，苏承叹道：“杀我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少女没有再次痛诉燕王的暴虐恶行，以及自己的悲惨身世，只是疑惑地反问他：“难道不重要？”
苏承罕见地语塞，心想也对，老苏杀了她全家，这种深仇大恨若是换做自己，恐怕也要杀仇人全家，光杀一个纨绔有什么用？可是对于少女来说，燕王府就像一个庞然怪物，想要撼动何其艰难，即便是杀自己这个纨绔，也要以命相搏。
他望着少女无神的双眸，斟酌着说道：“如今已是这样，不如好好生活，最起码你还活着，我也不打算杀你。外人都说我是上京一霸，这也没说错，可大多时候我还是讲道理的。这件事是老苏有错在先，我是他儿子，父债子偿也没错。我虽然不惮于看见死人，但论理是燕王府欠你的，所以我不会为难你。”
少女想了片刻，不解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承也觉得自己太啰嗦，像极了往常瞧不起的那些娘们公子，于是摆摆手道：“你现在没有修为，也无法修行，就是个普通人，没有可能杀我。之前在丽园，在偏厅，你试过两次，咱们之间就算扯平了。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但你一定要忘记报仇这件事。”
苏承盯着她的双眼，诚恳说道：“事不过三啊，我真的不想命人杀你。”
少女“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
“喂，行不行，给个痛快话。”苏承烦恼地说道。
“行。”少女没有再犹豫。
苏承心中一喜，站起身走到她身侧，好奇道：“好歹相识一场，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少女头也不抬，淡淡说道：“我没有名字，师父叫我阿蛮。”
“好听好听，是个好名字，那以后我也叫你阿蛮。我过几日会去学宫，你养好伤后，想回去找你师父，或者去个平静的地方生活，都会有人替你安排，无需担心。”世子殿下微笑着说道。
见她没有回应，他记起一件事，复述道：“老苏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当年楚云关屠城一事与他无关。他还说，不是怕你继续报仇，但燕王府敢作敢当，不是他做的事情，也不能扣在他头上。”
少女眼神动了动。
苏承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微笑道：“其实我不想说这些，实在不似老苏的风格，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这个人臭毛病虽多，却从来不说假话。”
少女转头与他对视，问道：“为何之前不说？”
苏承笑道：“你对燕王府太过抗拒，即便说了你也未必肯信。”
“我知道了。”
“嗯？”
“你可以走了。”
“这里好像……是我家。”
“那我走。”
“阿蛮，这次告别将来恐怕不会再见，要不你给我笑一个？”
阿蛮愣愣地看着他，心想我千辛万苦差点丧命，谋划半年就是为了杀一个白痴？
她忽然有些后悔。
也有些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