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刘氏的身体素质也实在太差了些。本姑娘不过是出去走了走,最多不过是因为跳井被抓包受了一回惊吓,跟着就又是大病了一场。用檀香的话来说,恐怕是因为之前身子并未全好,所以经不起折腾。
喝了苦药,我老老实实地歪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刚刚准备去和周公聊上一会儿,却见檀香笑嘻嘻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夫人,真长老爷来了!”
我半眯着眼睛,一面心里想着什么真长、真短的,一面反问道:“谁是真长?”檀香一惊,怯怯地看着我道:“夫人,您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记得了?”
我是半路出家的刘氏,当然没有她之前的记忆。为了不露陷,每当檀香说起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一律用生了病之后失忆了来搪塞她。可这次的这却不一样。毕竟不管刘氏再怎么失忆,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亲哥哥。
我立刻对檀香展开一个温和无比的笑容,道:“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我不过是方才睡糊涂了。”一边说着,我的脑袋一边就开始急速运转,搜刮这自己所知不多的有关刘氏哥哥的信息。好在知识库里有些库存,我暗自庆幸,迅速地整理了一下。
谢安妻兄刘惔,字真长。在朝堂之内,他是晋明帝庐陵公主的驸马爷,当朝的侍中大人(注:侍中相当于宰相)。在朝堂之外,他是清谈名士,魏晋八君子之一,永和名士的风流之宗。总之,是一个于外于内都很优秀的人,只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不过这会儿刘惔还活得好好的,我也不必太过杞人忧天,是以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来问檀香:“兄长来做什么?”
檀香回道:“说是来吊唁老夫人的。”
我这才想起来,就在刘氏生产的同一天,谢安的母亲过世了。想来这段时间,谢安一边要忙于母亲丧事,一边要照看生病的我,一边还要照顾刚刚出生的二儿子,难怪见他越来越消瘦了。
檀香疑惑的问道:“看夫人的样子好像并不开心。”
我狐疑道:“吊唁逝者又不是什么喜事,我为什么要开心呢?”
檀香扶额,道:“您兄长来了,你们不就能够见上一面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为了这个原因。我始终没有将自己当做是刘氏,自然没能做到感同身受。我现在担心的是,见了他之后自己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我于是装作一副哀怨的样子来对檀香说:“兄长要是知道我病成这副模样,恐怕是要伤心的。还不如不见。”
檀香立刻宽慰我:“夫人不要难过。真长老爷说是来吊唁老夫人,实际上就是为了来看看您。您与他见上一面,心情一好,说不定病马上就好了。”
看来这次会面是避无可避了,本姑娘长叹一口气,准备见招拆招。
过了不一会儿,我隔着寝室的屏风,看见谢安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东晋这时候男女有别的思想十分盛行。女子一旦嫁了人,见夫家之外的男子时都要用青幔步障挡着。可刘惔是刘氏的亲哥哥,礼数太多显得生分,是以谢安对他说:“她身子好些了,兄长进去叙话吧。”
刘惔却果断地拒绝道:“你虽是好意,可这么做并不妥当。我还是在外面与她说话吧。”
于是谢安让檀香在屏风之外给刘惔设了座,两人便都退了出去。
我心中大喜。一直担心会露出破绽,现在我和刘惔之间隔着一个屏风,至少不用面对面了。
“昭儿。”刘惔轻声唤道。
昭儿?原来刘氏的闺名是“昭”。
自有汉以来,人们对女子的约束是越来越紧,要求是越来越高。除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学者大儒们给女人们设立了许多的条条框框之外,还有一个人称曹大家的女人,写了一部让我深恶痛绝的《女诫》来残害同胞。而这位让我深恶痛绝的曹大家,正是那个博学多才,续写《汉书》的班昭。
我心想:“昭”这个字倒是与保守克己、三从四德的典范刘氏很配。
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忘应付外面的刘惔,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兄长。”
我在谢安身边待久了,以为东晋的风流名士都与他一样,是娴雅疏阔,少言寡语之人。没想到这永和风流之宗刘惔,竟是如此敏感多情、善言健谈之人。
“爹娘去的时候,你不过六、七岁,他们嘱咐我好生照看你。这么多年来,我深知做哥哥的永远代替不了爹和娘,可扪心自问对你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你饿了我给你做饭,你冷了我帮你添衣,你病了我衣不解带地看护你,你长大了我教你读书识字,你及?了我替你选择良婿。好不容易等到你嫁做人妇,我本以为你自此可以平安喜乐,一生无虞。谁知你竟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可知我收到安石的信后,日日夜里无法安眠,想着你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知以后见到爹娘该如何交代。”刘惔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没想到刘氏竟是被他一手带大,难怪他对刘氏的感情,比一般兄长深切许多。
本姑娘头一回遇见一个大男人在我跟前哭,一开始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可听着刘惔那番言辞恳切,情真意切的话,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想到不知现代的我是生是死,想到他们不见了女儿时该是何种伤心绝望,不禁悲从中来,也跟着刘惔哭了起来。
“请兄长放宽心,我的身子已经渐好了。”
刘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调养身体的方子,我听着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无比的安心,于是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安进来了。他与刘惔谈了些军政大事,本姑娘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半梦半醒地将他们的谈话只听了个大概。
“……殷渊源(即殷浩)已经出山了……”刘惔道。
“已经听说了此事。”谢安说道。
“他在隐士之中的名望哪里比得上你?我看他此次北伐,未见得能胜。他若败了,桓符子必定以此事要挟朝廷,到时候……安石,你还要再隐吗?”
屏风外是一阵沉默。
我心想这刘氏兄妹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十分热衷于让谢安出山做官。只是以我对谢安的了解,此时还远不是他东山再起的时候。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句话若是放在平常朋友身上,不过是一场甩袖而走,互断往来罢了。可若是放在夫妻身上,便是一段孽缘。谢安和刘氏便是如此。一个性情旷达,追求自由自在,一个汲汲于名,望夫成龙。性情不投、志趣不合,是一段婚姻的致命缺陷。若非谢安是一个极重情义之人,恐怕早就三妻四妾了。
刘惔换了个话题道:“你可听说过王文度(即王坦之)其人?”
“王文度?兄长所说的王文度可是尚书令王公怀祖(即王述)之子?”
刘惔笑道:“大才槃槃,谢家郎;江东独步,王文度。我所说的正是与你齐名的王文度。他有个妹妹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王家人托内子物色夫婿人选,我们觉得她与你四弟万石很般配。只是谢家的儿郎向来是贵族小姐们争相定亲的对象,不知万石是否已有婚约在身?”
说媒求亲。此等大八卦本姑娘如何能错过?本姑娘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着。
“婚姻大事,还是得问问他自己的意思。”谢安回道。
我心想,谢万那般纨绔子弟,若是知道有姑娘看上了他,恐怕要嘚瑟上天了。
刘惔拿出媒婆般的苦口婆心道:“王坦之的妹妹内子见过,据说是一个品貌端正、知书达理的好姑娘。至于万石那里嘛,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家世匹配,万石还要考虑什么呢?你看你与昭儿,成亲之前也没有见过,不还是过得十分和满。”
刘兄长的这番说辞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婚姻大事,除了要考虑品貌家世,还要考虑的有很多,比如性格、比如喜好,最重要的是彼此是否喜欢!转念一想,刘惔毕竟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有这样不开通的想法,实属正常。可他实在不该提及谢安与刘氏。他们俩之间实在谈不上和满,否则谢安也不会养着一个叫余音的琴妓,每次被刘氏弄得烦闷憋屈之时就跑去听琴抒怀。
“这事情我做不得主,还要与父亲和万石商量。”
“对,对。毕竟是婚姻大事,确实应该与谢公商议的。过段时间,我让文度写封信来吧。如此我便回去了。你好生照看昭儿,她因难产差点送掉性命,你可不能亏待她。”
我心道:不是差点儿送命,是已经送命了。要不是本姑娘我担心谢安承受不了一日之间失去两个亲人的痛苦,飞去刘氏的房里看他,我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进到刘氏的身体里!在东晋这个落后的地方,做只燕子比做人轻松多了!
我听见屏风外的房门一合一开两声,知道谢安将刘惔送走之后又折了回来,于是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想来这段时间谢安倒是每日都会来看我,但是我因为上次跳井的事情心有余悸,总担心会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所以一直都用各种方法躲着不和他说话。
不一会,我感觉到床边往下一沉,谢安坐到我身边来了。
“睡了?”
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快,默念:睡着了,睡着了。你快走吧!
“我知夫人在假寐。”
谢大官人你是神仙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本姑娘稍微经历了一场心理斗争之后,决定还是要坚持下去,或许他是在诈我呢?
谢安却笑了:“眼珠尚在转动。”
既然已经被人家拆穿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刘昭,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用你的身子,抢你的身份,夺你的夫君,实在即使我现在和谢安坦白一切,他也未必会相信,这笔烂账你去跟老天爷慢慢算吧。
于是,本姑娘鼓足勇气,睁开了双眼。正对上谢安的脸,本姑娘“好色”本性又出来作祟:好一个面若冠玉,眉目如画,鼻梁英挺,红唇皓齿的美男子。我是疯了吗?刚刚居然装睡?这种颜,当时应该多吸两口才划算啊!
正当我沉迷于欣赏美男之时,那两瓣红唇轻启:“夫人恼我咩有常来看你罢。母亲丧事,诸事繁杂,我实在难以抽身。”
“嘿嘿,多大点事儿,我知道你忙。”
谢安吃惊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句话说的颇现代化了。我定了定心神,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缓缓道:“你为母亲丧事劳碌,我因病着不能帮你,已是不妥,哪敢奢求你日日来探望我。”
谢安轻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日日都来探你。”
从沉迷美色中逐渐恢复理智的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妥!天天都来看我?迟早要露陷的!七窍玲珑的谢大官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会错了别人的意?
我稍微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行径,确实像极了一个矫情粘人的怨妇。自作孽,不可活,也怪不得谢安误会!
我尴尬地笑了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