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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老的故事

第一节

最终,避暑的人觉得无聊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老是在说,他们喜欢大自然,惊叹于大海的辽阔、落日,还有凄凉海角的神秘顶端上空飘浮的云层,不过,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来自大城市,在那里他们仅仅是在图画上才能欣赏到自然,并且他们实在是太习惯于思考关于大自然的事了,把它当作某种神秘的、可以完全改变生活并且可以带来特别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愉快的事情。因此,尽管一切的确都非常美丽——海角上的云朵是那么的神秘,大海是那么的蔚蓝,而海浪是那么的温柔且流水潺潺,阳光是那么的灿烂,不过所有这一切也让人觉得有些单调,让人渴望某种不同寻常的……某种特别的爱情,浪漫而又绚烂,在这种爱情里肉体和灵魂都会溶解,它们会慢慢地溶解在一起,当你赤裸地躺在那里,在靠近海岸的滚烫沙滩上,在太阳光鲜的浴室里,只能看到天空和海洋,而在双腿旁响起了某种透明的、喧闹的海浪,它是如此的小,类似银鱼一般朝着太阳舞动。

但是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出现。自然总是那么的完美,而生活却是那么的慵懒而无聊。的确,早上,当人们去游泳,潜入蔚蓝的海浪中时,他们是欢快的,但是终究这里缺少点什么。

女性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闪动着裸露的双臂,起航游向大海,并且躺在水上,献身于炽热的太阳。男子们则从高高的跳板处跳入水中,像海豹一样潜水,打着响鼻。无论是那些女子还是男子都从远处便已经关注着彼此。男子们会感到兴奋,当他们在海浪上看到了软润的手臂,或者无意中透过泳衣的缝隙看到了不小心裸露的而又瞬间消失的匀称的身体。而女子们察觉到在她们身上有贪婪的目光时,她们清脆地、有些神经地发出笑声。

但是后来,那些女子,还有那些男子都穿上衣服,走上了海岸,穿着好的男女假装在他们的衣服下面既没有裸体也没有欲望。他们相互打招呼,带着一种善意的振奋来聊天,并且各自散去吃午饭。

岸边的人渐渐走开了,远处的太阳徒劳地灼烧着岸上白色的石子。

只有在悬崖上,在大海的上方,坐着孤独的女孩们,她们拿着书,真的很难理解她们,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当太阳如此明亮,当天空如此蔚蓝,而大海如此辽阔。有时候她们疲惫地将书放到双膝上,然后久久地沉思般地看向被太阳烤热的海的远处,那儿隐约闪动着轮船,似乎是要驶向某个遥远的幸福国度。而后,人们时不时地伸伸懒腰,将双手放到脑袋后面,弯一下匀称、灵活的身体。

晚上,当海面上升起一轮白色的月亮,月亮四周的天空变得温暖,远处的海角消失在透明的薄雾中,在悬崖上开始了某种特别的神秘生活。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传来声音,出奇的大声都是女子发出的,男性们都是低声地嘟囔着,让人暗自揣想,是不是只有清一色的女性在这里。也让人觉得,或许男性们所要说的,所请求的是某种不可大声说出的事情。而在清脆的,有些坏意的幼稚笑声中可以清晰地听到:

“我可是知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许,你也猜想,我自己也想得到那些……但是我是不会说出来这是什么的,不会的,我不会说的……”

这是些幸福的人们,他们已经找到了在这阳光灿烂、月光柔美的大自然中,在这大海还有温柔的南方夏夜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其他人,在说不清道不明之中期待着某种幸福,他们在海岸上走来走去,听着军乐团热情奔放的演奏,音乐里似乎有太多的鼓声,他们一边听着重复多次的俏皮话而发出笑声,一边在水上饭店里吃着晚饭。他们非常无聊,也很委屈,似乎有谁欺骗了他们。

也是在这样的水上饭店里,在更为靠近音乐的地方,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群偶然间相识的来疗养者:活泼的医生戴着一顶白色的巴拿马帽子,他带着妻子,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士;著名的作家,身材高大,声音低沉,牙齿之间含着一个巨大的瑞士烟斗;一位患有肺结核的大学生,还有一位瘦弱的大眼睛姑娘,她似乎整个身子都是蔚蓝色的。白天的时候,人们总能看到这位姑娘拿着颜料,坐在那些被白色泡沫冲刷的粉红色石头旁。

这是一个友善的、有知识、有教养、充满智慧的团体。因为他们这里有一位著名的作家,许多人都带着好奇还有羡慕不停地张望着他们的桌子,还试图倾听他们的谈话。所以,作家说话的时候声音出奇地大,他还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的烟斗吹出烟圈。

应该是因为在他们当中有一位年轻的,还没有相爱但是已经准备去爱的姑娘,她是如此美丽,穿着蓝色裙子还有白色条纹衬衫,他们的谈话内容总是围绕着爱情。

每个人在谈论爱情的时候都有自己的观点。医生作为幸福的人儿,他否定并且嘲笑情感中的瞬间诗意,暗指主要的并不在于诗意,他的妻子用满怀爱意的调皮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笑了笑。作家以敏锐的观察力见长,他一边吐出腾腾烟雾,一边详谈心理的细微之处,他说得如此之好,就好像他写短篇小说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人疑惑不解:他本人所相信的到底是什么?生病的大学生玩笑般地咳嗽了几下,趁机说些悲观主义的话,他那病态的挖苦话,突起颧骨上泛起的红晕,还有他无缘无故的坏脾气都清楚地告诉大家,他是如此渴望能够得到这位可爱的、温柔的、纯情的女孩的爱抚和爱情。而她认真地听着,严肃地将身子转向说话者,似乎她所倾听的是自己某种纤细、贞洁、充满求知欲的内心。

“您在对我说什么呢?”患有肺结核的大学生生气了,似乎是害怕他们的话不能使浅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小脑袋转过来,那个会倾听每一个单词,会因为紧张而面色苍白的小脑袋,“爱情……需要弄清楚,这是不是仅仅是粗鲁的性冲动,还是某种复杂的感情,第六感……”他稍稍撇撇嘴,“我将不会这么去做。爱情是一个事实,而其他所有的一切从某种高的层面来说都是次要的……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在爱情中并没有你们所说的使人变得高尚的东西,而恰恰相反,它会贬低人,让人黯然失色。”

他注意到那一双黑色的双眸充满害怕神情转向他,然后他继续用提升的、稍微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人们都说,购买了瓷器茶具的人会失去自由,而这就不是一套茶具的事了……您买走了别人的生活。并且您应该永远都要记得,您的每一句话,每一步都会影响到另外一个人,并且这是您喜欢的人,这个人也是您所珍爱的……要知道,这很可怕……您不想,也不能,也没有权利,让这个人伤心,使她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破坏了人家的生活……因此您悄悄地让她习惯,当您无聊的时候,她会假装快乐,当您不想工作的时候她去干活,当您需要把她当作赌注的时候,她会重视自己的生命价值……这是真正的奴役……都说爱情是在所有人面前偏爱一人。”

“为什么是在所有人面前?”快乐的医生开玩笑地插了一句,然后跟妻子交换了一下若有所指的神秘眼神,妻子瞬间脸红了,假装生气地冲他伸了下手指。

大学生斜视了他们一下,暗自想着这真鄙俗,并且厌恶地指出,似乎是顺带:

“不幸的爱情是一种痛苦,过分幸福的爱情却是一种鄙俗……爱情应该像温水一样有节制,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那完全不是爱情……这么说来,如果说爱情是在所有人面前偏爱其中一人的说法是对的的话,那么这是一种阉割……人拒绝所有一切可能是更好的事物,戴上了障眼物变成了傻瓜、苦行僧,只会看着自己的肚脐冥坐,而看不到周围每天都发生的新的美丽,满是幸福和开心的新的可能性在旋转舞动……是的,或许,在某个时候人们会思考真正自由的爱情形式,但是现在,哎!唯一的自由在于性关系,请原谅我的用词,卖淫。”

作家因为烟圈而眯起眼,他从自己身体的高度俯看苍白而恶毒的面孔,心里想着:

“这个可怜的家伙……要知道,除了廉价的公共场所,他应该什么都没有体会到……他也将这样死去,仍旧什么都没有见识到,并且他还将认为他是对的。”

快乐的医生,有些厌倦了这种抽象的讨论,说道:

“当然,您说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太不一样了,他们都期待着,他们可以不需要相互退让很多就能达成一致,这是可笑的……并且,总的说来……爱情什么样的悲剧矛盾没有造成过呢……瞧,就说我们这里吧,在不远处的一个农庄里住着我的一位好友,姓氏是佩罗夫斯基……”

“佩罗夫斯基?……哦,是呢……”作家来了兴致,回应说,“这的确是悲剧……”

不知道为什么,他转身向姑娘,然后精彩地、有意思地讲了这长长的故事。

这位佩罗夫斯基在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和一位比他大很多的女性相处。他大约25岁的样子,而她呢,将近40岁了,不过她的确非常美丽。在女子永不衰败的美貌中有某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魅力,这种美貌非常动人,让人想到秋天的景象,今天是如此美丽如此吸引人,而明天则像秋日黄花那样衰败陨落。当女性意识到这是她自己最后的美丽时光时,她会变得尤为温柔,用各种甜美来留住美好,所以她会毫无保留地,不带有任何羞愧感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就像是那些已经没有明天的将死之人所能做到的一样。男人越年轻,对性欲需求越强烈,他就能越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美丽。于是经常出现这种现象,非常年轻的男子将初恋献给了年纪明显大于自己的女性们。

“或许,这也是因为,”作家说,“在这种爱情中,女性总会有些母爱的色彩,这很容易打动男子并且使他们产生依恋……这位佩罗夫斯基曾经有一副好嗓音,人们曾有意培养他为俄罗斯第一男中音……我记得,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小姐们成群结队地追在他的后面……而这位利季娅·帕夫洛夫娜梦想着他未来的荣誉……她为他伴奏鼓吹,照顾他,爱惜他和他的嗓子,宠着他……在他周围营造出崇拜的氛围。似乎,她为了他能够拥有任何一点小小的成功,都已经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还要承认的是,他的确欠她很多。但是岁月不饶人啊。她从一个魅力十足的女性渐渐地变成了一位年老色衰,稍微有些滑稽可笑的老太太……现在,当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奇怪,有时候会有些心痛:他还是那么的青春靓丽,用自己的歌声还有自己富有天赋的性情吸引着大家,周围一直都不断有爱慕的女子,而她已经微不足道,十分可笑,还努力地用各种装束和假牙来延长自己无可挽回的逝去的青春……开始有人嘲笑他们了。佩罗夫斯基,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他感到很难过。但是他自己,或许,已经厌倦了这种违反自然常规的关系,他忍受着折磨,期待着某种新的、强烈的年轻的感情。但是他,很不幸,有着这样深刻、高尚、渴望功勋的心灵。他无法忘记过去,无法让她成为牺牲品,他忍受着折磨,最后他选择了牺牲自己。他开始说服她,也说服自己,未来的前途都是虚无的,徒有其表的,而后来到了某个小村庄……就这样躲避开人群,躲避开那种折磨他的生活……现在,当然,一切都消失了。他变得苍老,失去了青春的光泽……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村庄里,跟谁也不交往,种植了葡萄还有一些菜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还谈何多彩的、鲜活的、有意思的生活呀……

穿着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的姑娘,脸色因为紧张和怜悯而变得苍白,她用她那悲伤的黑眼睛径直盯着医生的嘴巴看。作家感受到了这双动人的忧伤的眼睛,他认真仔细地讲述着这个故事,这个悲剧,这个平庸但恐怖的故事,如此郑重其事,如此忧郁,似乎他在读某本让人忧伤的圣徒传。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在他们所有人的上方。就连快乐的医生,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很久了,他并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也稍微有些消沉了,而他的妻子面色苍白,她那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脸蛋上也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像影子一般滑过。当作家结束了这个故事,他开始抽自己的烟斗,所有人都久久地沉默不语了。能听到的声音只是悬崖之外喧嚣的大海,还有某处划动的船桨,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开始领唱。

而后大家开始争论了起来。作家强烈地证明,在这样的牺牲当中存在着真正的美;大学生则凶狠地,像嘲笑自己的敌人一样,嘲笑这个人,这个因为某一个老太太而拒绝了自己的生活的人;而快乐的医生则开始责怪这个女子,她竟然接受了这样的牺牲,竟然没有勇气选择适时离开。

“要知道,并不是她的错呀……”他妻子怯声怯气地说。

“还要怎么样啊?她没有错……这可是在断送一个人啊!”

医生开始跟妻子争吵了起来,他来了兴致,忘了分寸,“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他指出,“自己人都不一定是自己人啊,老兄啊!”这下子年轻的女士感到委屈了,差点儿哭了出来。因为她那带有哭腔的清脆声音,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于是,生病的大学生借口说户外潮湿,建议各自都回家去吧。

的确,现在已经很晚了。音乐也停息了很久,小城平静了下来,岸边也没有人了,只有远处别墅里稀稀拉拉的灯火在告诉大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入睡了。

白色的月亮悬挂在黑色的山脉之上,它仔细地看着昏暗的海湾,它如往日一样神秘地,冷静地注视这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快乐的别墅小城,只有永恒的海洋独自打破寂静,碰撞着荒野石头。

作家和生病的大学生一起回去的。他们走得很慢,还常常停下来继续争论。在月亮的寂静中很长时间都还能听到作家用他声音大的嗓门证明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跟以咳嗽作为讥笑的大学生争辩着,听得出来他已经急躁了。他们站在被月光照亮的岸边,两个明显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黑,并且他们用响亮的声音盖住了石塘海港温柔而清脆的音乐。

第二节

像所有的快乐之人一样,医生也无法忍受无聊,他认为让朋友开心是他的职责。他组织了去远处海角的出行,在这个海角天蓝色的洞穴里,在清澈见底的水中,似乎还生活过美丽的美人鱼,它们长着迷人的绿色眼睛。后来,他还组织乘船远行,然后步行去山里,想出了点燃山峰上的枯草的主意,并且他白色的巴拿马帽子总是努力在岸边的人群中寻找有意思的新的“节目”,这是他自己的话。不过很快这一切都让人厌倦了,很快,甚至是“小船”“山区”的字眼冒出来也会让人感到慵懒地无聊。这个时候,快乐的医生觉得,现在应该让大家的生活更加多样化,于是他想到了佩罗夫斯基。他觉得这将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他那快乐的、简单的脑袋里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稍微有些残忍:为了取悦无聊的朋友们而把一个人呈现在大家面前,这个人仅仅是因为他有着艰难而忧伤的悲剧生活而让人感到好奇。不过。就连作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当医生告诉他想把佩罗夫斯基请来的时候,从未停息的烟圈后面的作家看起来对此非常感兴趣,他用低沉的声音鼓舞道:

“这,的确是有意思的……必须把他请来。”

几天后,快乐的医生将一位个子高大、蓄着大胡子的男子请到了水上饭店里,这个人穿着大靴子和蓝色衬衫。

“请允许我介绍你们认识……这是我的好朋友,德米特里·阿尔卡季耶维奇·佩罗夫斯基。”他郑重其事地用庸医常用的语调介绍着,似乎是在介绍某处名胜古迹。

作家像老朋友一样跟佩罗夫斯基打招呼,非常开心。而医生的妻子迷人地微笑着,在她夸张的亲切中能够看出试图安慰不幸的人的愿望。而在姑娘的黑色双眸中透出了那种恐惧的表情,只有非常善良、非常年轻的人们看到一位即将离开人世的人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佩罗夫斯基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在他蓄着大胡子的脸上长着一双稍微有些灰暗的眼睛,还有嘴角明显的皱纹,就在这英俊的脸庞滑过一个不安的表情。他坐了下来,立刻拿起端给他的茶杯,垂下双眼,用手指敲打起茶盘的边缘。

“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您了。”作家说。

佩罗夫斯基抬起眼睛立刻又低下了。

“是的,好久了……”他不好意思地回答。

“现在利季娅·帕夫洛夫娜怎么样了?”作家又问道,然后因为烟圈而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

但是,瘦弱的姑娘,她担心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她觉得,不管是他的眯眼睛,还是他的询问都是故意的。她甚至都替他感到羞愧。她非常可怜佩罗夫斯基,非常不愿意他在这些粗鲁、毫无分寸感的人们面前聊他的痛苦。

但是,佩罗夫斯基并没有抬起头,他平静而简单地回答:

“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生病……太让我感到不安了……可能,我们村庄还是太潮湿了……”

姑娘精神焕发:她非常开心,他在讲断送了他生活的女性的时候是这样的温暖。于是,那种怜悯和惊讶之感在她幼稚且纯洁的内心颤动,她觉得这是伟大的、谦逊的功勋。

起初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佩罗夫斯基是那样的克制,甚至像是未开化的人儿,他眼睛低垂,紧张地用手指敲着手边的任何东西。所有人都努力对他表示亲切和关注,而这一切却营造了一种不愉快的做作氛围,那种在重病人床前所特有的氛围。

后来,作家开始聊起文学新作来,关于一位著名人士的最新小说。他夸奖这小说,甚至把它当作是力量和自由的宣扬。

“的确,现在是时候大声说出来,人生来是为了追求幸福的,就像鸟儿是为了飞翔一样,”他大声地叫喊着,很得意地注意到邻桌的三位迷人的女士都在倾听他说话。

“幸福并不在于战胜了其他人,幸福在于自我牺牲。”佩罗夫斯基低声地表示反对。

作家开始争辩起来,开始发火并叫喊起来。穿着蓝色裙子的姑娘又一次害怕地盯着佩罗夫斯基,她觉得,作家是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的,并且他并不是在跟佩罗夫斯基争论,而是跟佩罗夫斯基的整个生活在争辩。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折磨他呢?”她在想,差一点儿都因为怜悯和不满而哭了起来。

但是佩罗夫斯基又一次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只是就事论事。讨论渐渐地变得有意思起来,也不再有让人感到委屈的基调了。所有人都积极地参与起来,佩罗夫斯基也是如此。好久没有听到的话语激起了他内心沉默已久的火花,那鲜活的、敏感的、思想着的心灵。他的双眼明亮了起来,嘴角的皱纹稍微柔和了些。看得出,在村庄的寂静中,远离生活,远离喧闹,远离拥挤的人群,他思考了很多,并且为自己选择了一种独特的、深刻且富有紧张感的世界观。他的话语有些原始,甚至有些幼稚,但是里面却闪烁着敏锐的严肃的思想,并赋予了言辞某种特别的力量。

总的说来,他的心肠软了一些,并且更加适应了人群。作家说了很多,医生的妻子亲切、美丽,医生非常开心且无忧无虑,生病的大学生只对自己的愤恨感兴趣,沉默不语的姑娘如此认真、如此严肃。在轻松、温暖的氛围里。一切都已结束的人,他封闭、孤独的内心开始鲜活了起来,放松了下来。当茶喝完了之后,他们沐浴着银色的月光在海面上划船,在大海上形成了一条带状。佩罗夫斯基感觉自己是在自己人当中,那种持久的无法消除的忧伤跟随他已经许多年,像蠕虫磨损大树一样磨损着他的心灵,而此时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他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这么开心了。

黑色的流水在小船的四周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可怕深渊。月光嬉闹着洒下百万条蓝色的火光,似乎是在水面上有无数小小的闪光精灵在起舞。医生的妻子还有穿着白衬衫的姑娘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美丽、温柔,就像月神一样。从旁边经过一只黑色的大船,似乎是听到命令一起点头致敬的渔夫们均匀地划着船桨。当这艘船驶入月光柱时,它完全变成了黑色的,神秘的且奇怪的一艘船。

快乐的医生请求佩罗夫斯基演唱一首歌。

姑娘又开始替他担心了:她觉得,唱歌应该是佩罗夫斯基内心深处最痛的地方。要知道,这是所有他所拒绝的事物中最美好的部分。但是佩罗夫斯基非常乐意就答应了并开始唱了起来。

在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清新感,歌唱方式也有些迟钝了。或许,他忘记了很多。但是夜晚是如此之美,确实让人想要有音乐,有忧伤,强有力的男子声音在喧闹的清脆的海浪拍击声中慢慢地升腾到大海之上,如此高远,如此自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还要好听的声音。

“太棒了。”医生的妻子悄声说道,她的眼睛在月亮之下显得异常明亮。

“是的……”医生表示同意,他请求再唱些什么。

小船离海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他们的视线所及之处已经只剩下了永远都在流动的大海、月光还有无尽的远处。岸边的悬崖轮廓模糊而轻盈,悬崖上面的古老的热那亚塔楼像玩具一般被冰冷的灯光所包裹,也变得越来越灰暗。

而佩罗夫斯基一直都在唱啊唱。医生妻子的心儿都被融化了,她美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泛白。生病的大学生也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陷入了沉思,不过看得出他是在考虑美好的事情。而柔弱的姑娘握着船舵,一动也不动。她用湿润的蓝色眼睛看着皎洁的月亮想着:“这是多么美好,不能让这种迷人的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种潜在的想法像春天般的初恋一样让她紧张起来:她想拯救这个人。

“您唱得真好,”作家饱含感情地在一首美丽的悲剧浪漫曲结束之后说,“我听阿尔托宁唱过,但是我并不喜欢……您的歌声里有更多的力量,还有更多的悲剧感……非常非常好……”

“阿尔托宁?”佩罗夫斯基突然重问道,在他的嗓子里有些颤动,“不行的……我好久都不唱了……落后了……”突然他用降下来的语调说,先前的紧张基调又出现在他的言语里。他沉默了,坐下看着在小船下方变成一圈圈涟漪的流水。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船舵旁的柔弱姑娘,浑身被月光照亮,她突然怯生生但快速地说道,昨天她是如何临摹沙滩的,那里是多么的明亮,多么的惬意,太阳欢快地照耀着,海洋甜蜜地舞动着。在她胆怯的言语里有着许多孩子般的温柔和胆怯,让人觉得,她所到的地方,那里的海,那里的太阳,还有山脉都是特别的:小小的、温柔的、善良的,完全不像现实中的一样。这里的是这么巨大,这么壮观。

她讲着,急促而混乱,所有人都听得莫名其妙。只有佩罗夫斯基内心里清楚,她只是在可怜他,并且她想用她感人的幼稚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去思考某种明亮的轻松的事情。他看了看她娇美的,被月光照亮的脸蛋,闪动的黑色双眸流露出胆怯和乞求,他带着感激的温柔在想:“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于是,他又变得轻松起来,为了安慰姑娘,他自己开始讲述自己带着武器和猎狗在山间流浪的经历。他详细地讲道,这是一条多么可爱的狗,白如雪,名叫列达。而后他又唱了一首歌,大家都非常满意并且非常激动,满怀着被大海夜间的清新所冲洗的心灵回到了海湾。

医生的妻子因为太多感受而有些疲惫。当她着陆的时候,她仍旧觉得自己还在摇晃着,所以晚饭的时候她没有来。而后大家很快也都各自回家了。谈话很少。似乎,一切都很美好,所有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谁都不愿意破坏这种心情。

医生带妻子回去休息了;作家留下来喝啤酒;生病的大学生抱怨着潮湿,也咳嗽着离开了。佩罗夫斯基则不得不去送姑娘。

需要围着整个海湾绕一圈,已经寂静的幽暗的海湾,像一个死湖一样。山的影子投在小城上,对面的海岸则被月光照亮。当他们沿着岸边转了一个弯之后,佩罗夫斯基和姑娘便到了海岸另一边,他们立刻钻入了冰冷的光亮海洋中,这里有着孤独的白色别墅,还有暗色的柏树和山脉,他们自己也变得轻盈而透明。

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特别想说话,她的言语非常漂亮,非常有意思,并且包含了比白天要重要很多的意义。姑娘开始讲,她在绘画学校里求学,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自己所选择的艺术,并且梦想着成为画家。她说话时紧张不已,似乎都在颤抖,好像是在说服他理解自己艺术的魅力,还有他谜一般的饱含光亮和颜色的生活。

佩罗夫斯基听着,在如此柔弱的身体里竟然生活着如此多的欣喜和魅力。

“可爱的姑娘。”他心里想。

他自己也非常奇怪,月夜,海湾的低声和细语,还有这位年轻漂亮姑娘的相伴,引起了他早已沉寂的内心深处的轻松和激动。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每一个词中都倾注了最美好的、最有意思的事物。

马上就要到达姑娘居住的别墅了,她已经不再害怕会惊吓到他或者让他感到尴尬,询问道:

“难道您不觉得永远拒绝艺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为什么是拒绝?唱歌——我到现在也在唱……为什么必须只能在舞台上歌唱?为了金钱……这真是偏见。”佩罗夫斯基说。此刻他的确觉得自己这样说是对的。要知道,在这里他可以向多么迷人的姑娘歌唱,这位姑娘的感受对他来说比其他数百位庸俗之人的感受都宝贵,尽管那些人在剧院里就坐在他的面前。上帝保佑他们,还有那个舞台、那个舞台装饰,还有各种钩心斗角、掌声和钞票。幸福并不在于此。

“那是为什么呢?”当佩罗夫斯基说他早就抛弃了仕途的想法,姑娘胆怯地问,“要知道这是多么美好的……我的天呢,那是多么好!”

“这已经是古老的故事了……不值得再提……再说了,谁需要这故事呢……”佩罗夫斯基摆了摆手。

姑娘沉默着,用带着祈求神情的黑色双眼看着他,他们应该在这一刻就要分手的,但是她用自己纤细的、柔弱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就再见吧,”佩罗夫斯基说,“要知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到了。

“利多奇卡。”姑娘机械地回答。

“利多奇卡。”他重复着,然后笑了起来。

当他一个人走在被月光照亮的白色公路上回自己村庄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她。似乎某件愉快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在坚实的公路上他的脚步是如此轻盈,如此愉快,听着四轮大车在远处响动,他用全身心在呼吸。月光下已经入睡的高原美丽而轻盈。天空上明亮的星星在闪烁,远处包裹着蓝色月光的山峦,神秘的永恒的山峦在灰暗的天空里变成圆圆的形状。

已是深夜,山谷里一片漆黑,在山峦之上还依稀可见冰冷的蓝色月光。佩罗夫斯基终于走到了村庄里。

第三节

生活中的事情都是如此之快地进行,而后消失。每一个逝去的日子,昨天刚过去的幸福,到今天已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梦。

佩罗夫斯基后来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并且怎么就留在了他的心里,并且是永远。

而当他试图稍微回忆的时候,他所能想起的只有个别的画面,充满光亮和绚烂的色彩。

他只记得,在村庄里他开始变得无聊了。就像在重大的热闹的节日之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事情。他在山里走了很久、很久,但是群山仍旧是昨日的那些群山,它们蓝色的高峰仍旧是那么美丽,还有远处海洋的蔚蓝,但是一切都是空洞的,并且是一成不变的单调。一种惹人烦躁,使人厌烦的无聊涌上心头,但是当太阳升起,当悬崖边的蔷薇花盛开时,他以前的那种无聊感就会平息下来,当灰白的苍鹰在山谷上方不可一世地自由翱翔,当自然每天都展现自己美丽的神秘之处。在这种接近土地,接近森林和山峦中,任何其他的感觉,除了静静的惊人的欣喜,都融化了,糅合了,就像某种细小的事物消失在巨大之中。但是这一次,这种忧伤无可排解,就连鲜红色的落日都让人觉得灰暗,而山脉是没有生机的巨人,大海是沙漠,远处的高原带着它们永久的山谷皱纹,这是某种永远停滞的令人失望的忧伤。

起初他甚至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当利季娅·帕夫洛夫娜带着惊恐的眼神询问他,佩罗夫斯基回答:

“我似乎有些不舒服……”

但是有一天,当他去滨海小城办些事情的时候,他遇到了生病的大学生。他们一起在街心花园的饭店里吃午饭,在由风趣的军官和穿着入时戴着三俄尺长礼帽的女士组成的人群中。大学生像以往一样咳嗽了几下,发起了脾气,冲着上菜比较慢的服务生训斥了几下。而佩罗夫斯基忧伤地看着他,因为他内心里在想:“瞧,这个人即将离开人世了,而他还为了很久没给他端上来希腊式油炸比目鱼而感到生气……如果死亡就在眼前,还值得去争执,去痛苦,去纠结吗?”

这种模糊不清的感受提醒了他自己,他不是也因为什么正在经受折磨吗?这在死亡面前也是如此的渺小。但是这种想法瞬间出现,也瞬间就消失了,还是不能安慰自己的内心。

不过大学生终究让他觉得非常亲切,尽管他不善于交际也有些凶恶。佩罗夫斯基跟他道了别,就像是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分手一样。当大学生离开之后,他明白了,他的内心所向往的是那里,那个小型的明亮的小城,那蔚蓝色的海湾,那群对生活充满了好奇的、快乐的、鲜活的人们。佩罗夫斯基甚至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将会是某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他选择独处的第一年里所经受的那些折磨。当时如此折磨人,就连回忆当时不堪回首的心情,他也仍旧心有余悸。

但是,他没有忍住,他走着来到了疗养院,将小村庄,沉默的养蜂人还有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忧郁的女性都忘到了绿色山脊之外。佩罗夫斯基带着一种高兴的小男孩般的迫不及待,走得越来越快,并且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积极,他想:

“应该是我太无聊了,所以我才想加入那些实际上只是普通的、日常的人们的行列。”

他并没有想到穿着蓝色裙子和白色衬衣的姑娘。回忆她的时候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并没有将她跟其他的同伴、月夜、黑色的海港,还有大海上银色的波光分开。

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当他们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当他们像是亲密的恋人被炽热的太阳拥抱时,他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融化了那种陈旧的、让人厌倦的、忧伤的事物,而开始出现了某种明亮的、新鲜的东西。而这种新的感受、明亮的幸福、所有的喜悦,还有天空中太阳的美丽都取决于她,这位柔弱的小女孩,在她白色外套下面温柔地呼吸着一个女性的年轻的身体。

快乐的医生轻松地说服他让他留下来过两三天,而这几天在他的记忆里是光亮、笑声、大海、太阳,还有青春女性的亲密。

“利多奇卡。”就像她在第一天晚上说出自己的名字那样,佩罗夫斯基笑着继续喊她。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不再拘束,月夜里在悬崖上的多次谈话,在每次诱惑人的亲近中,在他的面前一位开始慢慢生活慢慢感受的女性静静的美丽慢慢舒展开来,就像是在太阳下盛开的花朵。

这是整个小世界,这里有如许多纯粹而深刻的经历,敏锐地反映出每一种美丽,还有许多痛苦,因为年长的人们带着习惯性的遗憾的神情而忽视的那些事情,无法让人不喜欢上她。

当她羞涩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变得年轻,变得活跃的面孔,在她黑色的双眼里有时候会闪过一种胆怯且神秘的忧伤,这诉说着转变是如何悄无声息,如何美丽地发生的,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富有生活情趣和欲望的女人。

最后一天特别鲜明地刻在了记忆里。

他们一起站在礁石上,白色的泡沫一浪接一浪地舔舐着他们脚下的这块石头。

利多奇卡用指梢微微护住自己浅色的草帽不被风吹走,而佩罗夫斯基透过宽大的袖子看到了她整个纤细而柔弱的胳膊,还有圆润的粉色胳膊肘。平生第一次,纯洁少女赤裸的魅力让他兴奋。他非常想沉默下来,既不聊未来,也不谈现在,更不提及过去,而仅仅是握起这只柔弱的手,静静地亲吻它。在狂热且惊恐的颤动中他心潮澎湃。有那么一分钟他觉得自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并且,她应该能感觉到这一切。她转身朝向他,满脸通红,用蒙眬的双眼看着他,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就像风中的海鸥一样。

在她的双眼里闪过祈求,似乎是请求怜悯。

蔚蓝的大海紧张起来,一直在兴奋地、强烈地运动着。

就在这个夜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人去了她居住的那个别墅。总共只有半个小时,就像他原来送她那样,而与此同时,佩罗夫斯基却觉得,他无法入睡,也无法不去。某种强烈的感受在呼唤他,在推搡他。

又是白色的明月悬挂在黑色的山脉上。睡眼惺忪的小城在另一边的海岸上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黄色灯火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佩罗夫斯基行走着就像在梦中一样。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充满了强壮的男性身体。他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沉寂的悠长岁月只是梦一场,而现在他年轻而自由,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一定会再见到利多奇卡。当他见到她时,他一点儿也不会惊讶。

爱情那强有力且神秘的声音——这是一个永恒的生命之谜。

姑娘穿着白色的衬衫,身上披着冰冷的月光,她坐在敞开的黑色窗户旁,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月亮神秘的白色面庞径直盯着她,在海湾上方卷起蔚蓝的波浪,似乎是某一位威严的明亮之人在这个月夜里施下了咒语。

“利多奇卡。”佩罗夫斯基悄悄地喊道,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儿在怦怦直跳,还有脚下的土地在悄悄起航离去。“利多奇卡。”他用更大一些的声音重复道。

她突然伸直了身子,朝下望去,奇怪地,似乎是打算飞走,伸长了白色的宽阔的袖子里的纤细的手臂。在这一刻,有某种神秘的,折磨人的感觉在她的体内出现,但是,她突然离开了窗户旁,消失在了灰暗里。

而后很久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到海湾在发出声响,似乎月亮的光线并没有沉默,它们悄悄地私语,编织着某种蔚蓝的童话网。而后篱笆门发出了声,白色的裙子在月光下闪过。

利多奇卡走到他的跟前,垂下手臂。她什么都没有询问,也没有说什么。黑色的双眸透过他看着明亮的月亮,似乎吸引她的是这执着的、有魔力的月光。她的整个姿势都是那么的无力:垂下的双手、微微抬起的头,还有充满善良的泪汪汪的双眼。她似乎拒绝了反抗,全身心地献给了这个月夜,他的意愿,还有自己的幸福和自己的命运……

第四节

深夜里,佩罗夫斯基沿着海岸往回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水上饭店,睡眼惺忪的、满腹牢骚的服务生们收拾着桌布还有一摞一摞的盘子。只有身材高大的,像轮船一样冒着烟的作家,在一个桌子的旁边坐着,他忧郁地在那里抽着烟,沉默不语。应该是这月夜让他感到痛苦。他沉思着,抿着啤酒,聚精会神地一个人吐着烟圈,似乎是要吐满整个饭店。

需要拥抱自己的幸福的感觉充满了佩罗夫斯基的心胸,让他感到痛苦,他喊了一声作家。

“啊,是您吗?”作家清醒了之后问道,“送过了?”

“送过了……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夜晚!”佩罗夫斯基回答,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站在作家的对面,睁大了闪亮的双眼在看着他。

作家有些心情不好。他喝了一点啤酒,又填满了烟斗,抬起双眼,思考着什么。应该是他模糊地猜到了为什么这双眼睛在闪亮,还有佩罗夫斯基整个人现在为什么这么奇怪,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年轻、强壮且自由。

于是,作家沉默了一会,机械地问道:

“现在利季娅·帕夫洛夫娜的身体如何?”

第五节

月亮沉下去了,山脉幽暗的幻影离得更近了一些。黑暗从峡谷里野蛮地爬了出来,躺到了大地的胸膛上。

小小的村庄迷失了,在黑暗中消融了。只有一盏灯在漆黑的树木中亮着,诉说着某种等待的,不被任何人所需要的孤独生活。

明亮的光点在黑暗里闪烁。这是一只狗。白色的列达穿过葡萄藤迎着佩罗夫斯基跑了过来,还在远处就能听到它开心的叫声。它开始跳到胸前,努力去舔舐他的脸。

“我亲爱的。”佩罗夫斯基喊道。他差一点儿没有哭出来,出于感动还有怜悯。

“你没睡啊,等我呢。”

小狗蹭着他的双腿,摇摆着尾巴,躺到了地上,又跳了起来。这没有言语的爱,这种并不需要关注的爱,这种不善于表达自己不清楚的但是非常强大的情感,真的非常打动人心。佩罗夫斯基第一次感受到,在这个夜晚,如此去爱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对于你所爱的那个人来说这或许一文不值。

当他走进屋子的时候,一种彻底的、孤独的寂静包围了他。

黑暗和忧郁在空旷的房间里游荡着。只有在厨房里亮着几乎快要燃尽的灯,利季娅·帕夫洛夫娜坐在那里看着书。

她看到他跟狗一起进来了,抬起了充满胆怯和喜悦,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的眼睛,静静地说,似乎怕提醒他某件她并没有权利提及的事情:

“我跟列达等你呢……”

在一瞬间,佩罗夫斯基想到,一个个夜晚,就在这里,在孤独的灯下,一个女子在渐渐地老去,一条白狗,它敏锐地捕捉这个黑暗的山里的夜晚所发出的任何一个声响。在这个时刻,当他,这个自由的快乐的人,在为自己新的幸福感到高兴时,觉得自己在过真正的生活,并且告诉自己,自己有权利离开他们——已经让他厌倦,并且妨碍他的这些人时,他们却待在这里,以自己的方式所思念的只有他。想着他的容颜,高兴着他的高兴,梦想着有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会走出这孤独的日子,他会重新回来。似乎他们并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而他们生活着仅仅是为了爱他。

在黎明前,佩罗夫斯基面色苍白,头发蓬乱,带着黑眼圈,就像是度过了行刑前的夜晚,他走进了院子里,看着变成灰色的忧郁而单调的高原,它们似乎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太阳,他绝望地抓着自己的脑袋。

“我怎么能够忘记,”他带着一种绝望的痛苦和恐惧,“我将是幸福的,远走高飞,而她将留下,在这里,独自一人……她将想念我,回忆起种种小事……珍藏着我的乐谱、我的武器,喂养着这条老去的白色列达……漫长的冬夜里她也将独自一人在灯下,老态龙钟,虚弱不已……而我甚至都不会想起她……”

他绝望地感觉到,不会的……他不会从迫使他的力量之下翻身的,不管他会不会幸福,不管什么样的成就等着他,这个苍白而孤独地坐在灯下的小妇人的幽灵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他。

第六节

已经到处都能感受到秋天的气息了。在透明的空气中,在夕阳十分明亮,如水晶般纯净的色彩中,在那不可捕捉的凋零树木的香气中,这种气味让人想起寂静的坟墓,让人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将过去。

太阳落山了,在下面山谷里升起了雾气。只有在山峦的高峰处还有着被照亮的秋日的林木,上面洒满了金光,似乎山峦都被染上了金色。

一车人马在泛着白光的平稳公路上行进。

大块头的作家从嘴巴里拿出了永远都不离嘴的烟斗,这只烟斗让所有的同行者都受不了了,他充满梦想地说: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里,在山上,现在是充满阳光的静悄悄的傍晚……树木仍旧是金色的,并且没有一丝颤动。金色的蜘蛛网延伸着……到处都是沉寂。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并且也没有谁在观看,没有谁在兴奋不已……树木几千年都矗立在那里,明朗的傍晚黑将下来,而谁也不在……难道狐狸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其他地方,或者苍鹰在高空盘旋……”

作家应该是想表达这样的意思:人们是不被这完美的、永恒的自然所需要的,没有人类,自然也会正常生活着,也会呈现出美丽的生命。人去思考这个令人惭愧的现实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这个想法并没有在他这里完全形成。所以没有谁理解他。快乐的医生在这两年里发福了很多,他说:

“是呢……的确美丽……你是不会后悔来此的,娜塔?”

医生的妻子也发福了,变得更加娇美更加平静,她对他甜美一笑。

“当然不会……我担心的是走夜路回去的时候恐怕要冷了……需要更早一些日子出发的,我是不是说过……

晚上,所有的一切都从谷地的底部升腾而上。只有一个山峰上还闪亮着夕阳西下时红色和黄色的余晖。但是这个山峰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蓝色的傍晚无声无息地在山上爬行。入睡的高原沉入在远处的迷雾中,就像夜间冰冷的精灵在平坦的高峰上跳环舞。他们经过一个鞑靼族的农村,那里的狗儿在叫,还有些邋遢的孩子们就像是愚蠢的小鬼追逐他们。而后,他们的车行驶到了森林里的道路上,当所有人都觉得还不如不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的村庄,像鸟巢一样被建在了悬崖上。有一条狗开始吠叫了起来,打远处就能看到,它像一团白球,嗖地一下就穿过了落光叶子光秃秃的、被折坏的葡萄园迎了上来。

“列达!列达!”医生叫了起来。“没有认出来吗?哎呀!”

小狗跑得更近了一些,不信任地摇摆着尾巴,然后叫了两声,但是已经是在请求原谅似的,因为它没有能够一下子就认出来熟悉的朋友们。

所有人都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们活动了一下双腿,感到很愉快,很满意,他们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医生嘲笑一个年轻的人,他跟车夫并排坐在了支架上。

“您走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路啊,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您本来应该成为一个马车夫的,而您却成了歌手……”

作家用他那男低音哈哈大笑。但是年轻人,个子高且消瘦,他并没有停下来仍旧盯着高原看,似乎是在努力地弄清楚它们忧郁而单调的美的秘密。

从小房子里朝他们走来一位个头矮小的、弓背的女子,头发花白,穿着不是很洁净。她,可以看得出,并没有认出客人是谁,只是碰运气地报之一笑,有些羞涩的表示欢迎的微笑。

“您好,利季娅,”快乐的医生开始叫道,“我们是到您这儿来做客的。”

“啊,是您啊,医生。我刚才没有认出来……真是好久不见……德米特里将会高兴的……”

“他在家吗?”

“他在附近,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们的羊在那里老是去破坏蜂箱……所以他总是在那里忙……他马上……请,请请……”利季娅说着,胆怯的神秘的微笑还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

在别墅空间特别小的房间里不太舒适,并且光线昏暗。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很尴尬,就像是强迫进入,不请自来的人。医生的妻子坐到窗旁陷入了沉思;作家开始装自己的烟斗;年轻人个头高得像竹竿,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这傍晚时分努力看清屋里墙上的图片和照片。只有快乐的医生一人没有失落,他自告奋勇去喊佩罗夫斯基。年轻人则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起穿过忧郁的葡萄园,仔细查看蜂窝,来到用线绕成的篱笆旁,绕过去便是下行的绿色土坡,但是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黝黑的阴暗的森林立在山谷的上方。

“阴郁的地方,”高个子年轻人说道,“他们怎么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

“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呀,”医生不确定地说着,用尖锐的声音叫着,“德米特里!喂,喂!”

但是并没有人回应。山脉沉默且阴沉地从上面往下看着。寂静从山谷里爬上来,变得如此折磨人,似乎他们是在巨大的墓地里呼唤已经离世很久的人。

“德米特里!”医生又喊了起来。

“哎!”意料之外地传来一个回声,在山谷的边缘之上,佩罗夫斯基似乎是从地下冒了出来,他穿着大大的皮靴,还有破旧的红色夹克搭在肩上。

他快速地走过来,能够看得出,他因为有人意外地出现而激动不已。当他靠近的时候,医生和高个子年轻人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在路上听了关于佩罗夫斯基的故事,他们就像是自由人在打量永久的关押犯一样,充满好奇和同情。

在这两年里他变得非常苍老、消沉。蓄着大胡子,并且以往头发茂密而现在头发变得灰白。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只是眼睛还是像往常一样,敏锐而有些野蛮。

很难搞清楚,佩罗夫斯基对客人们的到来是不是感到高兴,不过他非常开心且平淡地接待他们。只是,当快乐的医生介绍他跟年轻的高个子认识时,说:“这是您的同行,也是歌手!”在佩罗夫斯基的眼中闪过火花。他非常亲切地跟这位初识的人聊天,开始详细询问他在哪里求学的。结果他们在同一位老教授那里学习的,这样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活跃,里面包含了回忆和各种人的名字。

别墅里燃起了灯,在桌子上闪亮着烧开的茶炊,变得舒适了一些。甚至让人觉得,在这儿生活应该会很快乐且舒适。

在喝茶的时候,谈话总是围绕着音乐、绘画和文学。作家也惊讶,佩罗夫斯基一点儿也不落伍,他了解所有的新动态,对一切都感兴趣,他的眼神仍旧是那么真诚且大方。

“真是让人惊讶的人儿,”作家忧伤地想,“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早就……而他……看来,的确是人的精神是自由发展的,不管他身处的环境如何……”

于是,在作家的头脑里诞生了写这一主题的小故事的想法。

茶后,快乐的医生开始强求佩罗夫斯基唱歌。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佩罗夫斯基应该会拒绝,这个请求会让他觉得不舒服,似乎是在提醒他什么。但是他却非常开心地答应了,甚至有种受宠若惊。这是他性格中的新的特征,作家带着一种不愉快的感受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利季娅坐在老旧的、半散架的钢琴前。客人们沿着墙壁坐了下来,佩罗夫斯基便唱了起来。

他似乎唱得和以前一样好,只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些野蛮的男子穿着大皮靴,还留着灰白胡须,他努力张开嘴巴,用手为自己打节拍,唱着咏叹调,让人想起灯火通明壮观雄伟的大剧院,被迷倒的许多女士,还有包厢和乐队的声响等。

还稍微有些可笑的是,每当一首曲目结束时,利季娅都会拍着手掌,带着一种享受的表情的面庞变得通红,她跑到这个人身边,跑到另外一个人身边,询问道:

“是不是很不错?……是不是?”

客人们只好表示赞同,但是他们越来越不喜欢。

已经是在扯嗓子叫了,他太想唱好了,唱了很多原来都不曾准备的、新的内容。

高个子男子看着自己的水杯,医生的妻子夸张地夸赞着,看得出来这是为了让佩罗夫斯基感到满意,作家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快乐的医生也觉得无聊起来。

但是佩罗夫斯基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结束了一个,然后他立刻又在洒落在键盘上的其他旋律中寻找新的,利季娅坐下来,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裙子,然后又跑到每一位客人身边问道:

“是不是很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作家面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每天晚上,当所有的一切都沉默了,灯也点起来了,他在歌唱,而她则欣喜不已,啧啧称赞,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好嗓音,而他相信了,兴奋地张开双臂,不是那么真诚地反驳:

“你这是在恭维我……尽管这首曲子我唱得不错,我自己能感觉到……我对我自己的唱功还是能客观对待的。”

于是作家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沉重。

医生的妻子看着佩罗夫斯基,她盯着他的大胡子,还有头发中的花白之处,努力张开嘴巴,但是已经不再称赞了,她想哭。但是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奇怪,”快乐的医生也寻思起来,“以前可以整个夜晚都听他唱歌,而现在……似乎是听够了。”

最后他忍不住了,开始请求细高挑的年轻人也唱上几首。

佩罗夫斯基似乎对这一举动表示很惊讶,但是立刻做出善意的、感兴趣的神情支持医生的请求。

“是呢,您唱吧。”他说着,似乎是在宽容地表示自己的允许。

“不不……我已经好久不唱了……还是让德米特里唱吧……您知道列比科夫经常会说‘别太炫耀’?”

在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奇怪的东西,似乎他对什么有些担心。

但是快乐的医生不依不饶:

“你们这些演员啊,我可是知道的,老是让人不停地请求……”他说。

这时候细高挑的男子站了起来。

“那,好吧……就稍微唱一点……”

他不太自在地走近钢琴,选了很久的曲子,然后终于将薄薄的乐谱放到了支架上。利季娅坐下来,又花了很长时间整理自己的裙子。年轻的歌手站到了她的椅子后面,站直了,一下子就比原来高出了一头,他开始唱了起来。

他那有力的美妙的声音响亮地庄严地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连浅薄的医生都理解了,为什么他如此坚决地拒绝唱歌:他是在可怜佩罗夫斯基,这位已经彻底完结的人,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认为自己是伟大的演员,无所不能,只是他不想震撼整个世界而已。

跟这样深沉的声音比起来佩罗夫斯基的声音显得笨拙而无力,在年轻人的声音里有某种激昂人心而又摄人心魄的那种美丽,这种美丽只有对自己的才能充满伟大的爱意才会产生的,还有一种无尽的努力,在任何人和事面前都不会停息,全身心都会投入到一个执着的追求中才会出现这种美丽。

当他结束时,大家都久久地沉默了,并且很惊讶,带着那种秘密的崇拜看着这位脸色苍白的细高挑年轻人,他静静地走到自己的茶杯前坐下来,并没有抬起眼睛。

大家请他再唱一首,跟他说话的方式变得温柔,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打碎某种美妙,不想用自己普通的庸俗的词语破坏了自己的感受。但是年轻人坚持拒绝,开始喝茶了。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佩罗夫斯基的存在,当他开始说话时,他惊慌失措的奇怪样子和语调让大家都感到震惊。他夸奖了歌唱,但是他的夸奖让人觉得刺耳。

“非常,非常好……”他说,“太棒了……只是您在结尾处用这样开放的声音有些徒劳……在这里需要更多的爆发力……您知道吗……但是您的嗓音特别棒……看得出,您还是学得有些少,当然了……不过终究……非常好。”

在这些从夸奖突然转到点评的言语中有某种可怜的,渺小的感受。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听着,但是谁也不看他。作家阴沉地装着烟斗,医生的妻子似乎有错地微笑着,她又想哭泣了。只有医生突然发起火来,加入了争论中:

“您说什么呢,德米特里?……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佩罗夫斯基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我没有说……嗓音当然是完美的……我只是在想,应该加一些爆发力……您自己同意我的说法吗?”

“是的,或许……”年轻人低下眼睛说。

“不,事实上,您不这样认为吗?要知道我是对的。”

佩罗夫斯基的声音有些起伏,他的眼睛在不安地转来转去。既让人觉得可怜,又让人有些失望,听他说话还让人觉得有些厌恶。就连没有插嘴的高个子作家也闷闷不乐起来:

“天呢,天呢,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改变……要知道,原来他是多么地高兴,如果他看到别人的才华,他是多么开心地对待他发现的……现在,所有一切都在哪里?这已经不是他了,而是某个废物,某个渺小的,好嫉妒的……哎,这一切真是让人生厌!”听着佩罗夫斯基不自然的声音,他心里想着。

佩罗夫斯基仍旧强烈地试图证明,他是对的,他激动不已,也看得出,他很痛苦。他自己感觉到,他身上被一种让人厌恶的普通的嫉妒所控制,他很担心大家不理解他。所以他试图去证明他的话都是公正的,歌手自己也同意他的观点,他们相互之间会意彼此的意思。但是谁也不相信他,他感觉到了这一切,恐惧地看到,随着他说的话越来越多,越是暴露了自己的过错,像一匹被驱赶的狼从一边奔突到另一边。

医生的妻子看着他,她真的很想哭出来。

只有小个头的利季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搓着小手忙乱着,试图转移歌手的注意力,让歌手注意她认为更有意思的——那就是佩罗夫斯基,她非常不恰当地插入谈话中来:

“这一首德米特里唱得也很好……当他在音乐会上演唱时,曾四次返场……”

细高挑的歌手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仔细地看着墙上的画。其中有一幅油画草图,他站了好久仔细地观察。小幅的油画被春日里温柔的太阳照亮。正在融化的白雪在蔚蓝的迷雾中颤动。细小的白桦树像未婚妻一样幼稚而纯洁地发出闪亮。一小块春日的天空明亮地变成蔚蓝色。

“这是谁的画?”当利季娅走过来时,他问道。

“这是一位女士画的,她是德米特里的崇拜者……她送给他的……是不是画得很好?”

“是的。”歌手严肃而笨拙地说。

“她非常有天赋……只是她去世了……好像人们说是用枪自杀的,或者是别的……”

细高挑的歌手什么也没有说。他在那里又站了站,然后走开了。

人们开始打算回家了。当时已是夜晚,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马匹。细高挑的年轻人又跳到支架上,坐到了车夫的旁边。

佩罗夫斯基和利季娅久久地追在车辆后面。佩罗夫斯基还在跟医生争吵,只是已经是绝望的、低沉的声音了。医生并不反驳。利季娅请他们有时间的时候再来。

“德米特里会有新的乐曲的。”她在黑暗中说。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已经看不见的医生从黑暗中回答。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再也不会来了。

佩罗夫斯基沉默了。

黑暗笼罩了高山,迷雾猛烈地在高山数千年的皱纹上滚动。还没走出半俄里,小村庄就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只有被照亮的窗户里的灯火还在闪烁,不过很快它也熄灭了,消失在了拐弯处。或许,他们已经走到了林木的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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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甲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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