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利翁娜雅街在镇里已经有50年了。街上有一栋木门摇摇欲坠的房子。房门不是两扇,而是一整块小贩用来钉挂钩的破木板。一棵早已枯死的大树由于岁月和遗忘,似乎已经变成了土壤,长满青苔。送水的人每周开启一次大门,比主人叮嘱得更小心翼翼。大门左边的柱子上是三块锈迹斑斑的招牌,都已经同样古旧:
“扎·瓦·阿斯塔霍夫,192号。”
姓名的上方有一个画着干草叉和桶的徽记,表示房主应该用这些工具来灭火。另一块牌子简明扼要:“俄罗斯第一保险公司,1827年”,表明房子买过保险。第三块牌子用来招徕顾客“本房屋出售”。可是到了第25年都无人就此事与扎·瓦·阿斯塔霍夫洽谈。铁质的招牌已经锈蚀,而房主也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挂上它。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阿斯塔霍夫的祖父是沙皇的马车夫。那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草原空旷可怖。一些与世无争、脾气古怪、吃苦耐劳的人从北方迁居到这里,本想自由地耕种粮食,可是此地一无所有,劳动艰苦,于是他们很快抛荒了土地。女皇很少打扰这些居民,虽然他们中有人犯过罪,不少穷人还在北方家乡告过自己的地主。在女皇看来,这片草原位于南边的大海与莫斯科之间,是通往她向往的温暖国度的必经之路,此处的居民可以在未开垦的草原上运送物资和官员。有一些草原居民迅速适应了女皇的需求——养殖良马,办起了铁匠铺、大车店,沿途开起了小旅馆——做起了公家的营生。
其他居民,尤其是那些胆大、虔诚的,去到了远离皇家路线的草原深处,不参与挣公家的钱。他们在那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年复一年自食其力,不见公家的人。后来女皇也把他们忘掉了。
而那些贪恋轻松愉快生活的人,留在了新开辟的草原之路上,驾起了马车,或者忙活小旅店和大车店的生意。来自最北边和西边那些不种庄稼,以手工业为生的地方的人,在路边搭起了铁炉铁砧,当起了铁匠。草原上偶尔有皇家的大人物路过时,他们都会得到满意的服务。
当古老的驿镇还只是路边一个驿站时,这里生活过三个特别的男人:阿斯塔霍夫的祖父,捷斯林的祖父和谢别基尔尼科夫的祖父。他们疯狂而又充满醋意地热爱马匹、女人,对路过的将军和官员们低三下四。他们已经在考虑建自己的马场,只是这个发财的时机还没到来。
当他们载着彼得堡来的贵客飞奔时,总是使出浑身力气抽打其中的一匹马。他们知道,皇室的人是不会生气的。要是有一匹马倒下,他们还会给一点赏钱。
商人很少往这个方向来,他们更景仰东边或西边那些历史悠久的河流,却并不敬重草原上的疾驰。堆积如山的货物也总是走便宜的水运。
轻松的日子一转眼就过去了四年。后来官员们不大打赏了。即使给钱,也少得可怜。
他们说:“我们按皇家的规矩打赏,你要怪就怪女皇吧。”马车夫们敢怒不敢言。之后,官员们就再也不给钱了。
“你们在国家的土地上,”他们说,“白吃白喝,——感谢女皇吧!要不然就从这里滚到波捷姆金去!你拉我们不是干活,而是休闲和光荣的义务!懂吗?”
马车夫们明白了,于是去到草原东部的僻静处,干起了神圣的农耕。从此,草原上的马车夫行业消失了。
可是也不是所有马车夫都洗手不干了——有的人舍不得离开草原之路,就留了下来。他们相信不可能总是白干活,指望熟识的过路客人能给些赏钱。此外,他们靠路边的小旅店和大车店揽些生意,漫天要价。
当草原上剩下的马车夫屈指可数时,俄罗斯南部的政务就出现了问题:事务在身的官员们滞留在草原上,无法按期到达目的地。女皇得报称,草原上的人贫穷又散漫,最好对他们划片管理——草原道路广阔,这样他们就不会忙乱无序。女皇决定将草原分片划给每一个勤劳肯干的车夫。编制赏地名册的工作交给了别尔格拉文院士。那段时间,他正好从彼得堡出发去俄罗斯平原进行科学考察,需要多次从草原经过,有机会与所有车夫见面。
别尔格拉文年老体弱。当他来到阿斯塔霍夫的祖父家时,累得一下子躺到了床上,一躺就是两周。他对马车夫阿斯塔霍夫说:
“我的朋友,你一个人骑着马去草原上地势平坦的高处看看,地上有没有什么像你肚子上的肚脐眼一样,打了结或者接缝处之类的地方,找到就来告诉我!”
一开始,阿斯塔霍夫出于害怕,骑着马在草原上四处寻找大地的肚脐眼。他甚至有些惊讶,为什么之前没有看见过。可是后来他不去了,整天躺在远处的洼地里睡觉。每天晚上科学家都会问他:
“我的朋友,什么也没找到吗?它应该很大,像树桩或者小丘——满是伤疤和缝隙。缝隙里还应该有固体岩浆!你别忘了仔细观察——然后讲给我听!”
“什么也没发现,阁下!只有平坦的草原和针茅!肚脐眼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我猜想,不在谷地里!没有肚脐眼大地会裂开的——不可能没有缝隙!”
“对!对!”科学家高兴起来,“当然,有一个大地之锁。可是它在哪儿呢,我的朋友?”
“可能在宽谷里,阁下?”阿斯塔霍夫谦恭地对科学家说。
“怪人,怪人,你说些什么呀!难道你的肚脐眼长在腋下?啊?你说什么呀,你自己想想吧!”
“我想想,大人!别激动,您休息吧!”阿斯塔霍夫说。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洼地。他已经向老人们打听过,大地的肚脐眼在哪里?可是谁也没见过。
“说不定在草原深处。你能去到那里吗?”
阿斯塔霍夫不愿意折磨自己的马——他告诉科学家,他要上远方的草原高地去三天。实际上他去了40里之外的一个库玛哥萨克家里做客。
“怎么样,我的朋友?”三天后科学家问,“找到肚脐眼了吗?”
“找到了,大人!”阿斯塔霍夫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在草原深处崎岖不平的地方有一个冒出来的东西,全被虫蛀了,都是血,是一块块缝起来的!看上去很旧,有年头了,是用动物的尸体做成的!”
科学家向阿斯塔霍夫打听了一个星期,把整整一叠纸写满了诗篇。离开时,科学家把纸送给了阿斯塔霍夫,还让他在草原上自己挑选了40俄亩土地。
其他马车夫也分别从科学家那里得到了东西。可是车夫们既不喜欢土地,也不热衷干活,就把土地便宜租给了新来的庄稼汉们。
后来女皇驾崩,这里的道路修得宽敞了,还建起了邮局,驿镇永远地保留了下来。镇子里代代相传的只有土地——他们仍然租给农民耕种,以及马车夫的名号,虽然他们早就一匹马也没有了。
镇里人的生活是靠农民们交的地租,偶尔干些手艺活来贴补家用,自己也节省着过日子。
2
在这个六月天里,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阿斯塔霍夫和自己家的帮工菲拉特一起修补院子里的篱笆。
好一个菲拉特卡【11】,
全镇修补都靠他。
过节的时候,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唱:
亲爱的,菲拉特,
不打呼噜,不驼背,
事儿也总是做得对,
他倒是喜欢大姑娘,
可惜寡妇都瞧不上。
她们唱也是白唱,菲拉特对姑娘们不感兴趣。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靠在镇里打零工过活。他会修补水桶和栅栏,在铁匠铺帮工,给牧羊人替班,帮去市场的女主人照看婴儿,帮人去教堂给生病的人点烛祈祷,看守菜园,粉刷房顶,在僻静的牛蒡地里挖粪坑,填埋污物。
还有一件事是菲拉特能做,可是一个人做不了的——结婚。夏天当铁匠,冬天当皮匠的马卡尔在这件事上没少指点他:
“瞧你,菲利亚【12】,你会一直挨冻的:女人就是你的半辈子!别跟自己过不去,你都30岁了,就生不出个小犹太崽儿?”
菲拉特从来不生气,说话带着鼻音,人们觉得这是他傻气的标志:
“我没办法,马卡尔·米特洛法诺维奇!我能养活自己再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再说镇子里也没有傻姑娘愿意找上我!”
“胡说八道!”马卡尔说,“你傻啊?男人值钱的不是外在,而是身体里面的水儿!所有女人都懂这一点,你却不懂!”
“我身体里有什么水儿,马卡尔·米特洛法诺维奇?我就是经常想拉尿,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这个傻瓜,菲拉特!”马卡尔悻悻地打住,开始干活。
菲拉特干什么活都很麻利,在马卡尔·米特洛法诺维奇的铁匠铺里也是劲头十足。马卡尔·米特洛法诺维奇总是在和顾客们聊天,而菲拉特一个人忙活。
今天菲拉特是在给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帮工。七月的天气晴朗酷热:正是粮食和草料生长的好时节。扎·瓦·阿斯塔霍夫家的园子在院子的正后面,周围都是别家的园子。园子里种着40多棵树——苹果树、梨树和两棵槭树。树间长着牛蒡、荨麻、醋栗、树莓和美丽迷人却没有香味的锦葵。
“抽支烟吧,菲拉特!”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喊道,“你瞧,今天天儿多好啊,就像在过圣三一节!”
虽然菲拉特并不抽烟,但他还是顺从地从栅栏上爬下来,走到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跟前。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耳朵有点背,时不时地问一句:“啊?”可是菲拉特什么都没有说。于是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就用一双白色的眼睛看着他,以弄清是否需要回答。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抽着烟,菲拉特站在一旁。菲拉特从来不主动和人说话,只是作答。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想的说的总是围绕一个话题——自己强烈的性欲。可是菲拉特不为所动。现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又在和菲拉特说这事。
菲拉特听完想起了马卡尔·米特洛法诺维奇——他每周日晚上都会给家人读很多书,家人和菲拉特就津津有味地听着别人的话。
“马卡里【13】·米特洛法诺维奇在书里读到,人在女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在世界上是看不见的。”
“胡说八道!”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惊讶地反驳。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我不懂,可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菲拉特并不和他抬杠,可是心里却暗自相信书里的话是对的。
又修补了两小时篱笆,干活的人们准备吃饭。
驿镇所在的黑土草原,夏季漫长而美丽。它不会让大地颗粒无收,而是展现出自己全部的善,让其直到冬天还能充分繁殖。黑土地强大的肥力使牛蒡和刺实植物长得过于茂盛,咬人的夜虫也繁殖迅速。
那年的七月非常闷热,人们都喜欢喝点格瓦斯和清淡的稀粥。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的女主人在院子里摆好了午餐。餐桌掩映在丁香的浓荫中。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等不及妻子过来,就迫不及待地走到桌子跟前。而菲拉特自觉地站在远处。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看见碗里的牛奶上覆盖着一层膜,以为是凉的。他抓起勺子不假思索地一股脑灌了下去。这第一道食物进嘴后,他吐了出来,又突然飞快地爬过栅栏,往邻居家去了。菲拉特窘在那里,好像是他犯了错似的,躲得离餐桌更远了。女主人走出来问道:
“扎哈尔在哪儿?”
“跑到邻居家去了!”
“是谁把牛奶粥弄洒了?是你吗?你真是够了,等不及了?还烫着呢!”
“我没动,”菲拉特说,“是东家吃了。”
可是东家不见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他绕着长长的街道两侧兜了一大圈,才走进自家大门。菲拉特已经饥肠辘辘,但他还是忍着。女主人抓住一只正咯咯叫着要抱窝的母鸡,放到水槽里,轻轻用长棍敲打它,让母鸡别干傻事,开始生蛋。
这时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平静地走了进来,温和地说:
“咱们吃饭吧——大家肚子里都着火了!”
吃得最少,最谨小慎微的是菲拉特。他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如果吃多了,大家都不会原谅他,下一次也不会再找他干活了。
耳背的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一边吃饭一边会习惯性地不时问一声:“啊?”
可是吃饭的人都默不作声地吧嗒着嘴,没有人搭话。当女主人递过来牛肉时,菲拉特仔细看看自己这一块,用手指在上面拈了一下。
“你在干吗?”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问。
“上面有头发!”菲拉特回答,为自己的洁癖有些不好意思。
“吃的东西你还嫌弃!”东家说,“你把它吞下去——到了肚子里就没事儿了!”
这时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好心地看了一眼妻子:没关系,小事儿!
女主人瞥了一眼菲拉特那块肉上的头发,气呼呼地说:
“可能是你那双脏手沾上去的吧——我才没有那么长的头发呢!”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狼吞虎咽地吃着粥,像胃口大开的野兽。
“呵呵呵,菲拉特!瞧你,被一根头发吓住了——你女人身上多得是!你就在菜汤里找上一辈子吧!”
菲拉特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不让两位东家生气,他早就咽下了那根头发。
“扎哈鲁什卡【14】,现在粥完全煮好了吧?”妻子故意亲切地问道,好让丈夫尽快忘掉那根不干净的头发。
为了体现出粥的价值,东家开始细嚼慢咽,并给出了一个中等评价:“粥,还行!”
这时篱笆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双手拿着缰绳,却没有牵马。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没有放松自己吃饭的工作,待来人走到餐桌前问道:
“你干吗,彭季?”
来人没有吭声,摘下冬帽,为某个人画了个十字祝福,不慌不忙地说:
“您好!祝您好胃口!”说完就不开腔了。菲拉特看着他,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你好!”东家问候了客人,打了个嗝,放下勺子。“我吃得太饱了!彭季,你是来说粪坑的事儿?现在不用了:前几天菲拉特用手给铺上牛蒡了!呵呵,菲拉特干重活儿很厉害!”
手拿缰绳的客人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离开。
“就是说,现在不需要了?”
“不用了,彭季。菲拉特全干好了!”东家回答。
“好吧,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如果还有事——别忘了叫我们!”
“没问题,彭季!不过得把桶装满点儿,粪勺也带个大点儿的来。要不然马卡尔又该说你了!”
“没那回事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我不会给你少装的!再见!”
“上帝保佑,彭季!别把东西都撒在路上了——我打小就记得你的德行!”
可是彭季没有听见这临别赠言:他手里的缰绳激怒了一条狗——他刚一离开餐桌,院子里的沃尔丘克突然叫了起来。
来人名叫潘捷列伊蒙·加夫里洛维奇——镇里污物清理车队的老板,镇子里最有钱也最谦恭的一个人。
人们出于对他的尊敬,把他简称为彭季。彭季从七岁就开始干这一桩营生,与工人们同吃一块面包,多年来夜里从不睡觉,只是随车队从镇子去远处僻静的粪坑途中,靠在粪车的前梁上打个盹儿。
“你也可以当个淘粪工啊——多好挣钱啊!”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吃完饭对菲拉特说着,陷入了沉思——似乎自己也可以不妨干干这事。菲拉特以前的确这么打算过,可是需要100卢布购置马匹和粪车粪桶,便放弃了。如果不用穿衣服裤子,说不定过上15年菲拉特还能攒够100卢布,除此之外便别无他法。
去年马卡尔在灯下算了两夜的账后,对菲拉特说:
“不,兄弟,这需要很多钱。如果你吃不上白食,而是得自己花钱吃饭……那么,你要么一年半完全不能吃饭,要么挨上五年的饿——你自己挑吧!这样你才能买得起一匹马和一辆粪车!”
一直干到傍晚,蚊子们已经开始彰显威力,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和菲拉特才补好后院的栅栏。空气中传来牛粪的味道和翻耕过的土地的酸味,刚从低矮的农舍中出来的人却感觉清香怡人——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有了晚餐的好胃口。
他们还是在那片丁香树下吃了晚餐。嗅觉灵敏的夜把邻居们的声音传到了四面八方,传得人所尽知,也让院子里所有的秘密气味都散发出来。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喝着新鲜的牛奶,享受着惬意的生活和即将到来的美梦。菲拉特没有喝牛奶,只就着黄瓜吃了一点面包——他听到邻居捷斯林的声音,让明天把画板送过来。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大家都知道,也都充耳不闻了。可是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妻子说:
“瓦西里·普罗霍雷奇又开始瞎嚷嚷了!你睡哪儿——和我睡还是睡外屋?”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回答说,睡外屋——天热用不着起来撒尿。
捷斯林给教堂画圣像画。他信神,却不相信自己具有天才的生命创造力。因此用来画圣像画的画板,他并不是马上拿来作画,而是先三次放到自己妻子的肚子跟前,三次念诵:
散发生命之息,
散发树木之味,
散发少女之味……
不知为什么捷斯林一定要在晴朗的夜里做这件事,而阴雨天就把画板留着,在妻子给它们开好光之前绝对不会用笔在上面乱画。没有邻居看见过他的作品:捷斯林通过一个在教堂圣器收藏室里工作的熟人把它们卖到了边远的乡村和北方的隐修院。这样也好,镇里的祈祷者们就用不着对着那些来自女人肚皮下面的伪圣像祈祷了。
晚饭后,全体居民一定会到屋外的长凳上坐一会儿。菲拉特和男女东家也走了出来。女东家的肚子大了起来,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在十月底就会迎来一个孩子。他说,他死后房子无人托付,说阿斯塔霍夫这个姓是叶卡捷琳娜女皇路过此处时所赐。有两年时间,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一直在担心,若自己没有子嗣,就会受到沙皇的惩罚——直到妻子怀上孩子,他才放下心来,有了居家的乐趣。菲拉特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吹牛,不过他什么也没问。
长凳上已经坐了一个年岁不大,却长得壮实的男孩。认识他的人不多:瓦洛奇卡,街那头一个铁路宪兵的儿子。
“挪挪地儿,少爷。”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说道。
那人没有挪地儿,却站了起来,骂了一句就走开了:
“喝多了吧?丑八怪还出门!”
于是三人坐下,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说话结巴声音又大,可他毫不在意,和妻子说起用浆果做果酱的事儿。
“你,娜斯嘉,多弄点樱桃,要不然就搞不到了——价格变了!樱桃不能久放!”
“我想少买一点儿马林果——我们做少了,不够冬天吃——你喝个够,给你管够!”
“做马林果酱还来得及——你别错过了醋栗!”
“知道,知道,我已经向一个农民订货了——周五就送来!”
“你把牛奶放到地窖里了没?要不然会酸的!”
“酸不了。我马上就去睡觉了,就拿过去。”
“明天去买半磅煤油——床上又有臭虫了!”
菲拉特坐着,呼吸着——他没有一点儿储蓄,——如果两周没有活儿干,他可能两手空空地死去。可他却从来不明白这一点,于是一不小心活了近30年。
捷斯林也坐着,不过是坐在土台上。他们家没有长凳。
天完全黑了——刚走出捷斯林家那个老太太的脸已经看不清楚。捷斯林家对面也坐着人,在暮色中聊着天。捷斯林家的老太太对他们说:
“尼基季什娜,你好!”
从对面长凳上一个驼背的嘴里传来唱歌般的回答:
“你好,你好,别拉盖·伊万娜!”
然后两个老太太都住了嘴,因为所有话早就说完了:相识40年,做了30年邻居。
蟋蟀唱着夜曲,街道变得更为舒适宜人,人们的内心平静安逸。远处不时传来列车的喧嚣,可是却唤不起任何人的情感、回忆。因为没有人坐过火车。镇里一半的人每年一次的旅行都是徒步完成的:随着宗教行列从附近的约阿基莫夫斯基Иоакимовский修道院走到圣瓦尔瓦拉河边——在草原上行进80俄里。还有人坐大车旅行——去附近的村子里过节。客人们在那里暴饮暴食些粗制滥造却分量巨大的食物,有时还会因此而亡。
镇子的花园里似有什么在轻声絮语,让人不安。深夜的花园阴森可怖,尽管那里空气清新,可是夏天却没有镇里的居民在里面睡过觉。白天树木葱绿婆娑,夜里那令人浮想联翩的浓荫发出的沙沙声却让人恐惧。
“该睡觉了!”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宣布。他站起身,准备结束这一天。
菲拉特在农舍旁的院子里躺下——他为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过夜铺好了草堆。
镇里每一栋房子都醒着——所有人都睡了,或者轻声祈祷着进入梦乡。
菲拉特望着朦胧的星辰,终于想明白,它们不会来到眼前,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于是他顺从地睡着了,直到新的一天,更好的一天。
3
雇工伊格纳特·科尼亚金的旧农舍位于驿镇边上,堆放着各种生活垃圾的地方。大家都叫他斯瓦特。农舍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住户。
“结婚吧!”人丁兴旺的驿镇固执地号召每一个单身汉,对斯瓦特也是如此,“别再一个人单着啦!”
“我才不要结婚呢!”斯瓦特打断教唆者的话,“我是个重要的人——我拿女人的后代有啥用?”
斯瓦特是个外来人,不是本地人。他在镇里的垃圾场旁搞到一处简陋的农舍。在他之前,那里住过一些拖家带口的乞丐,可是斯瓦特把他们赶走了。乞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镇里也一下子没有了讨饭的人。
斯瓦特的本领一下子吸引了镇子里品德高尚的房主,他们再也不怕把牛奶放到外屋里了。以前乞丐们到处游荡,偷喝主人们为午饭准备的牛奶,偷吃不是为他们准备的食物。这样的秩序当然不好,主人们在每个院子里都养了狗,可是狗也渐渐和乞丐们熟悉了,不再对着他们狂吠。
正在这时,斯瓦特出现了。他把乞丐们赶出了聚居地,他们只得在冬天来临前迁徙到遥远的南方城市。
变成斯瓦特庄园的垃圾场,在镇里赫赫有名。斯瓦特住的农舍破烂不堪——没有窗框,没有壁炉,没有天花板,只有墙壁和稀疏的铁屋顶。房主是一个不知名字的光棍,早就死了。镇长给这栋无主的不动产定价为8卢布43戈比,而只有价值10卢布以上的财产才能充公——所以这栋房子就没有主人,后来被乞丐们占领了。斯瓦特虽然赶走了乞丐们,但是因一件事对他们很是尊敬——他们把房子变成了可以住人的样子。
“这不是出于他们的智慧,而是冬天的暴风雪所迫!”他这样对自己解释乞丐们的爱整洁。
可是迁居的人们并不是马上离开的。差不多有两个月每天夜里他们都会往窗户里扔石头,用火烧木门。可是斯瓦特一个人挺住了这些围攻。早上,当乞丐们进攻累了,在附近的垃圾堆里睡着了时,斯瓦特展开了反攻。他并不报复这些一贫如洗的人们,只是让他们改正因自己的愚蠢行为犯下的错。
“科柳什尼克!”斯瓦特走近一个熟睡中的乞丐——他弄清了所有人的名字。“赔钱——你把窗框弄坏了!”
科柳什尼克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所以怎么也醒不来。他的老婆早就醒了,吓得直眨眼,丈夫却躺着装睡,不时还嘟囔几个毫不相干的词儿。斯瓦特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科柳什尼克赔他钱。乞丐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闭上眼——像是什么也没听懂。这时斯瓦特操起一块儿砖头默不作声地对着乞丐的头扔过去,扔得熟练精准,砖头只是煽动了耳边的空气,却丝毫没有碰到脑袋。
“拿钱,撒旦!”斯瓦特大声咆哮着。
乞丐的妻子尖叫着,跳起来从裙子的隐蔽处掏出一个卢布。斯瓦特接过这笔应得的钱,不再行动,走到草堆里搜寻下一个欠债人。
也许斯瓦特以前曾是个神枪手,或者乡村集市上的魔术师,才能如此巧妙又毫发无损地击中要害。
教训完乞丐们,斯瓦特又干起前无古人的事:在垃圾堆里寻宝。只有不了解情况的外来人才会想出这一招。驿镇人过得非常节俭,就连杯子都是完好无损地代代相传。弄坏了东西的孩子们会受到暴打,他们气势汹汹,似乎弄坏了东西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似的。镇里人一代代将这样的习惯保持了下来。镇里人不是靠挣钱,而是靠省钱过日子。可是斯瓦特并不知道这一点,还指望能从垃圾堆里刨出些有用的东西卖钱或者填肚子。
翻找了一周的垃圾之后,斯瓦特猜到了,他要么离开此地,要么被饿死——垃圾堆里没有一丁点儿值钱的东西。不过斯瓦特并不死心,用双手继续翻找垃圾,研究着每一件垃圾的价值。可是骨头都被啃得像火烧过一样干净,细得好似鸡骨头,连专门捡骨头和破布的人都瞧不上。显然,这些骨头都是被捡破烂儿的人再三挑拣后才被扔进垃圾堆的。
破布头拿在手里千疮百孔,显然已经做不成任何东西了。斯瓦特手里那些无法辨认的残骸,对他也毫无吸引力。
有风的日子,所有被遗忘的粪便都被刮起来,落到住人的地方。斯瓦特却还不消停,他向一个寡妇要来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筛子——扬谷机上用的——把垃圾场里的东西一个个地筛一遍。留在筛网里的东西他直接拿回家,放在角落里,晚上来细细研究。第一天晚上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战利品是一块块冥顽不化的粪便,用破了的纤维块,四分之一块鞋掌,两格铁皮锯齿,帽子上的流苏,两块石头,结着干果的树枝,碎玻璃瓶,扫帚穗儿,鸟窝,还有各种各样不值钱的东西。
斯瓦特坐着沉思了半宿,天快亮时终于绝望地低下了头。
“我要做一顶帽子——秋天快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会有办法的!镇里人都不做帽子,城里卖得又太贵。我用旧毡靴做一顶便宜的,只要戴上暖和就行!”
白天斯瓦特去城里——卖掉了靴子和上衣——伴着教堂的晚钟回到了镇上。他肩上扛着一个袋子,双手握着打狗棒,兜里揣着4卢布和两个10戈比的硬币。
“收毡靴啦!穿过的,旧的,补过的都——收啦!”斯瓦特换了一种声音吆喝着,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窗户和栅栏。
斯瓦特唱歌似的吆喝着,转悠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收到。只有一次一个女人穿着内衣裙,双手满是肥皂泡,从门里探出头来:
“打碎的熨斗收不?”
“不收!”斯瓦特说。
“那你收什么?”
“毡靴!”
“谁会卖给你啊,眼看冬天要到了!哼,没用的歪嘴儿!你把我的熨斗买去,还能把炉子的风挡修修!”
“那个我用不上!”斯瓦特说,“你去洗你的裤衩子吧,别在这儿教训我!我是个文化人儿,能化人儿,浓化人儿【15】……收毡靴啦!穿过的,旧的,补过的都——收啦!”
女人瞪大一双被吓得木呆的眼睛盯着这个无赖,然后砰的一下关上了栅栏门。
“刚收完庄稼——冬天早着呢!”斯瓦特想,“这儿的老百姓担心个啥——走着瞧呗!”
菲拉特和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这时已经补好了篱笆。可是为了让帮工干满一整天,不辜负他家的晚饭,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又找到了活儿。
“菲拉特,把篱笆整整,别让它乱七八糟的。然后去趟马卡尔家把桶取回来——他把提环做好了。”
菲拉特走过去整理篱笆,把里面那些立起的长枝条扶正,去掉一些多余的枝条。这么整理过后,篱笆变得平平整整,每一根枝条的位置都恰如其分。干完活儿,菲拉特穿上毡靴,以免篱笆扎伤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双脚,往马卡尔家走去。
这时候,斯瓦特已经收到了一双毡靴底子,正心满意足地走着。他那结实匀称的身体和不为人知的生活与这样的步态十分相称。初次成功的喜悦让斯瓦特的吆喝声更加响亮。
菲拉特和他擦肩而过——他没当过兵,平时也没见过什么严厉、精确、强大的东西。
“菲拉特,把毡靴脱下来!”斯瓦特马上提议,并开始在脑子里盘算价钱。
“干吗,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脚上有伤,走路会起泡的!”
“你怎么那么瘦?”斯瓦特严肃地问,说着把袋子放到了地上,“吃不饱,还是你身体不好?”
“是的,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晚上没劲儿,早上起不来……”
“要多吃肉!晚上睡觉做梦吗?”斯瓦特又问,忧伤而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拉特。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不做梦。我没什么可想的,肉都是东家们吃的——他们说,贵得很——就给我吃点蔬菜!”
“混蛋!”斯瓦特语气中没有恶意,只有痛苦,“光吃菜人没有力气!傻瓜,那儿在流血!”
“哪儿?”菲拉特问。他的眼睛因别人的同情变得湿润。
“还能在哪儿?在战场上!你听说过打仗的事儿吗,还是这儿有小鬼守着?”
“听说过,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身体有缺陷——给我发了证明的,我带着呢——怕丢。很少从我们镇子里征兵:男人们有的去铁路上当学徒了,有的是拿白票【16】的。”
“我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马车夫——叶卡捷琳娜时期的地主!一到秋天,农民们就会给他们交租子。”
“说得没错,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秋天的时候大车大车地给他们送过去!”
“行啦,让他们见鬼去吧!”斯瓦特结束了谈话。沉默一会儿后,他给驿镇人下了个简明扼要的定义:“农民们肠子上的寄生虫——这就是你的东家们!”
菲拉特没听明白,可是表示了同意——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你性格温和,就是人蠢——也不算特别蠢!”斯瓦特安慰了菲拉特。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一辈子就是靠这双手吃饭——脑子总是在休息,它都转不动了!”菲拉特承认。
“没事儿,菲拉特,就让脑子歇着吧,说不定哪天它又开始想事儿了!”斯瓦特发自内心地感到痛心,大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你现在在哪家干活儿?”
“刚把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院子里的篱笆补好,明天上各家转转找活儿干!”
“你上我这儿来缝帽子,然后我们再看!”
“你会吗?”菲拉特有点怀疑。
“没问题。你会吗?”
“我也没问题!”菲拉特高兴起来,终于上马卡尔家取水桶去了。而斯瓦特继续在镇子里打听毡靴的事儿。
两个人坐在斯瓦特屋里的地上,用毡靴鞋帮做冬帽。他们已经忙活了差不多一周时间,只做好了四顶帽子。午饭就吃些面包、黄瓜和白菜,他们却非常满足。只是这荒凉的垃圾场和心中浓重的忧郁让斯瓦特感到,仿佛太阳永远失去了光辉——他盯着窗户检查了一下,太阳躲到云中,又出来了——光明重现。
“混蛋,挺过来了!”斯瓦特说的是太阳,“这个坏蛋,照耀着一切生命——什么也不珍惜:猪狗不如!”
他们每天晚上也不休息——斯瓦特要赶在圣母升天节赶集的时候拿去卖点小钱,给自己和菲拉特添置衣服。
天还没亮,斯瓦特第一个睡醒并说:
“菲拉特,醒醒,太阳照着腿了,心里皱纹都长出来了!从口袋里拿出面包,咱们吃点,阿门!”
镇子还在酣梦中,房屋上空升腾起了雾气,这是大地频繁细微的呼吸,驱散白日人间的毒物。
斯瓦特喜欢睡前在门廊里站站,看看这夜里的世界。他看见大地巨大的身体里,心脏不再轰鸣炽热,而在黑暗中继续跳动,直到清晨。斯瓦特喜欢这日复一日司空见惯的事件。
他们睡得很沉——由于劳累和生活的重负。
4
菲拉特和斯瓦特好得胜似亲兄弟。只要斯瓦特不赶他走,他愿意一辈子在这里帮工做帽子。
可是镇子里没了菲拉特,好多事都乱套了:人们这时才发现,菲拉特是唯一一个什么活儿都能干的不可或缺的工匠。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听话能干还便宜的人了。女主人们纷纷来垃圾场找菲拉特,敲着窗户说:
“菲拉图什卡【17】,你倒是走了:房顶在撒尿,栅栏都塌到茶炊里去了!”
善良的菲拉特从不会拒绝任何人。
“我能修好——我去一趟,米特列夫娜!星期天在家里等我。”
斯瓦特对菲拉特的好说话有些气恼:
“你干吗那么听这些娘们的话?她们哪次不是给你吃点蔬菜就把你打发了?蠢蛋!”
有一次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来了,看了一眼做帽子的活儿说:
“来一趟吧,菲拉特,老婆怀上了两个——我不知道怎么办呢!”说完就走了,耳背的他没有听见菲拉特的回答。
“上这个人家里一趟!”斯瓦特说,“这人是真有难处!”
星期日菲拉特出现在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家里。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女主人躺在木床上。那张床上有臭虫,平时是不睡人的。菲拉特开始可怜起女主人来,他默默地看着她那张瘦小清秀的脸。
“是你吗,菲拉特?”女主人痛苦地小声问,“你来了?”
“来了,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也许,您需要人帮忙……”
“唉,我什么都不需要,菲拉特。你问问扎哈尔!”
菲拉特为自己帮不上忙感到拘谨和尴尬,走出了房间。他心里痛惜不安,好像他就是折磨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的罪魁祸首似的。神经痛使他周身酸痛,他被一种少年时曾体验过的莫名其妙的羞耻感撕扯得十分痛苦。他从未找过女人,可是假若有一个哪怕是麻脸的姑娘能疼他,用自己母亲般的柔情去爱他,他一定会异常忠诚炙热地爱上她。他会在她庇护般的爱抚下失去自我,至死不渝地爱她。可是这样的事还从未发生过——菲拉特此刻正为别人婚姻的秘密而不安和战栗着。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和颜悦色地走过来小声指挥他:
“菲拉特,打些水来晚上用!……别忘了晚上喂鸡!”
那一天菲拉特主动观察着一切。他在喧嚣的忙乱中总感到轻松自在:干起活儿来就把心中所有的私事难事忘光了。关于这一点斯瓦特曾说:
“我们兄弟觉得干活是最开心的事儿!不是为了挣口饭吃——虽然饭是必须得吃的,可是人开心最重要!干起活儿来,兄弟,心灵就睡着了,不知不觉就得到安慰了。”
现在菲拉特忐忑不安地扫完了院子,干完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活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很少出来——他一直待在堂屋里,坐在妻子身边。这让菲拉特莫名地有些高兴。“坐着吧,兄弟,”他想,“灰尘都打扫干净了,我一个人能行。我是一个人,可你们是一对儿:别让老婆生气!”
直到半夜菲拉特还在院子里溜达。周围寂静有序,被严寒笼罩,只有一只抱窝的母鸡在鸡窝里的鸡蛋上面咯咯直叫。
有什么东西惊扰了菲拉特,并让他保持警醒,可是房内并没有声音传来——可能是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醒了,由于生产流血失去的力气有些恢复。
菲拉特困极了,把自己的旧外衣铺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弓起身子睡了。可是他睡得非常警醒,总是听见头上方的动静和夜的颤动。镇子里的僻静处传来狗的狂吠,远处的另一只狗做出了回应——它们哀怨孤寂的叫声被淹没在浓郁的夜色中。菲拉特透过正慢慢消逝的意识缝隙听着犬吠,那声音是如此细微、忧伤,仿佛来自一个恍惚逝去的世界。这声音安抚了菲拉特,他没有醒来。丁香的枝条在菲拉特眼前颤动。夜密密层层,凝结着浑浊的空气:枝条兀自摇曳着——由于树木的生命力和内部的不安。
菲拉特在浓密的朝霞中醒来——隔着外屋都能听见堂屋里传来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的孩子出生后第一声啼哭。菲拉特注意到一声奇怪伤心的叫喊,立刻站起身穿过院子走了过去。
婴儿的啼哭很快停了下来——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用母亲的方法安抚了他。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一张脸饱受折磨。
“菲拉特,”他说道,“坐上茶壶——需要热水,然后去趟集市和药店!”
菲拉特很高兴自己能为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做些有用的事,这将是美好的一天。他以一种特有的灵活开始劈柴。
镇里人也起来了,在外面溜达,寻找各种生活用品。他们还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明媚的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在早晨的晴朗时分,每个人胸中都充满喜悦。可是晚些时候,10点左右,喜悦就被烦心的家务事和各种操心事引发的怒气排挤开了。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把洗礼定在第三天,可是中午起就不让菲拉特干活了,因为来了两个干亲家母【18】帮忙干家务。
菲拉特拿起上衣,用绳子把后跟绑在毡靴上就去垃圾场找斯瓦特了。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坐在堂屋里逗着自己的双胞胎,充满关切的女人们站在临街的窗边小声聊着这件事。
如果斯瓦特和菲拉特不抱团取暖,冬天会很难过。而对于镇子里的人来说,冬天漫长难挨:男人们上了战场,妻子们独守空房。不过人口减员也不太严重:镇子附近这十来年一直在修一条铁路——这让人们免除了兵役之苦。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也到铁路上当上了盖顶棚的工人,一大早就带着饭去上班。看上去,劳动使他疲惫不堪,他的脸变得消瘦,历经风霜。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为什么您不上战场?你瞧格拉特基家的小儿子,那么干瘦都被征去了!”有一天菲拉特问斯瓦特。
“嘿,兄弟,你说什么呢!”斯瓦特狡猾地笑了,“我是后备人选:我头上有挫伤——脑子有点轻微不正常!”
菲拉特又说:
“啊——啊?您看上去是个聪明人啊,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所以我才和你用破布做帽子——给别人头上的虱子取暖啊!我要是个傻子,我早就为皇帝和国家躺在战壕里了!”
菲拉特再次张大了嘴,可是不知道下面该问什么。
晚上睡觉时,斯瓦特盖着毯子主动说起:
“菲拉特,我是自己离开战场的!那里让人伤心,自己的生命变得一钱不值。不过你别对任何人说!”
“我怎么会!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菲拉特吓了一跳,急忙回答,“我犯得着吗?只是您可别说告诉过我!要不然第一个就怀疑我!”
“我怎么会自己说自己瞎话,你榆木脑袋?”他大声地责怪菲拉特,点着了熄灭的烟卷。
这场谈话被人淡忘了。
5
冬天,暮色在中午就早早降临了。被人遗忘的白雪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平原上。驿镇不声不响地过着日子。斯瓦特和菲拉特仍和过去一样自顾自地做着帽子,尽管他们感觉到,做帽子的活儿快到头了,以后做什么——茫然无知。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咱们去当守夜人吧——当更夫!多有意思啊——夜里看门,白天休息!不过,只要普罗霍尔和萨维利不死,就不会要我们的——他们当了很多年更夫了,镇长喜欢他俩!”
“不,菲拉特!”斯瓦特宣布,“我才不当什么更夫呢。我宁愿白天拿根歪木棍敲空桶玩儿,也不去看大门!我堂堂男子汉,你当我是个老头子?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做帽子的工作还在进行,也卖出去一些。买主通常是远方的农民。可是眼看春天临近,买帽子都是来年的事儿了。斯瓦特和菲拉特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也没能挣下什么钱。照此下去,他们做完帽子之后只能去打家劫舍了。
一天,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门外问:
“带檐儿的便帽你们做吗?”
“做!”斯瓦特想留住顾客,立刻回答。
“能把帽檐儿弄得发亮吗?”
“如果你在我们这儿买上100顶,我们就能把它上光!”斯瓦特说道。
男子狡黠地笑了,老练地看了一眼两个帽子工匠,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摘下自己那顶帽檐已经褪色的便帽,拉长了声音说:
“见鬼了!难道你们现在能搞到亮漆——从前倒是一车皮一车皮地从德国运来!你们教训谁呢,蠢货?我做了一辈子便帽!现在把我当傻瓜耍?我就是戴着帽子都知道里面长啥样!”
神秘来人怒气冲冲,坐不住便站起来巡视斯瓦特和菲拉特做帽子的材料。
“这些也叫材料?这是瞎胡闹!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用什么来保护人的脑袋,啊?这是毡靴——是用来藏脚指头保暖的,你们就用这个来装饰脑袋?见鬼!”
斯瓦特一下子猜到了客人的来历:
“我说朋友,你是不是从前线回来,头上受了伤?”
来人稍微缓和了语气:
“是从那儿来……毒气熏坏了脑子!让我回来等死。反正帽檐不发光我就没法干活——雾蒙蒙的帽檐没法让人头上产生光环!这怎么行!”
“我们现在要吃饭了!”斯瓦特说,“大兵,坐下吃饭吧!”
“你请我吃,那就吃吧!”客人同意了,“只是给我拿点牛奶来——我要蘸面包吃。我在家的时候那样吃过,想得要命……”
“给你牛奶!”斯瓦特好心地款待他,“牛奶有的是!你从车站走着回家?”
“当然是走!”客人毫不在意地轻声说道,“当兵的哪儿来的钱?没钱谁会载我?”
一天一夜过去了,新的一天也变旧了,客人鞋也没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忘记了离开。他挨着菲拉特坐下来,熟练地剪裁毡靴上的布料。斯瓦特没有制止这个好人,只是限制了他的饭量。的确,客人吃得狼吞虎咽,胃口好得不管不顾,这样菲拉特就吃不到多少东西了。
“悠着点儿吃,大胃王!”斯瓦特对客人说,“这儿吃饭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你瞧,粥都被你一个人吃光了!”
客人稍稍克制了一下自己,可是后来又忘乎所以了,吃得颧骨绷紧,头上冒汗。
“你既然这么能吃,就应该能多干点活儿吧?”斯瓦特问。
“那当然!”客人肯定地说,“全身直挺挺地站着——在前线七天没合眼,难受死了!我和一个战友一会儿就吃完了一斗土豆!”
“干缝纫活儿你坐得住吧?”斯瓦特问。
“这对我就是小事一桩!”客人宣称,“我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星期,只要面包就放在旁边!”
镇子里响起了轻柔的晚祷钟声,三个朋友干活都干到困得不行。为了驱赶倦意,斯瓦特不时地和客人搭话:
“你为什么要留在我们这儿?难道你没有亲人吗?”
客人猛地一下醒过神来,回答说:
“我本来有老婆,还有丈母娘:老婆睡觉的时候把孩子憋死了,自己也用毛巾把自个儿勒死了。丈母娘现在正在教堂门口讨饭呢。我现在就剩自个儿伤心了:我想要个儿子,可老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你要儿子干什么?”斯瓦特有点吃惊,“你自己都没饭吃——还想生个受难者?”
“那还能怎么样?”客人完全没明白,“我现在日子不好过,谁都不好过——一会儿打仗,一会儿是烦心事儿,没有一点顺心的。儿子记不住小时候的事,等他长大,一切就好了。”
斯瓦特不相信。
“谁知道呀!说不定到时候他还会残废得更厉害呢!”
“我告诉你,不会!”客人恶狠狠地争辩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难以想象!我只是没说,可我的心痛苦地在流血!我整个人都伤心得生了锈——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你以为,我高兴在你这儿坐在地上做帽子吗,蠢货!……我上过前线——那里死人是常事,你却说什么我儿子会残废得更厉害!难道我会把他交给某个混蛋!难道我会让他去受那种苦?你这个野蛮的叛徒,十足的傻瓜!如果出了这种事儿,我用一口烂牙都要把他喉咙给撕开——随便他是哪个王八蛋!随便什么时候!”
斯瓦特坐在那儿,面带微笑,对自己戳到了客人的痛处甚是满意。客人叹了口气,组织起因愤怒而凌乱的词汇,再开战火:
“狗杂种,早产儿,妖精!编出什么皇帝、信仰,从国家上层下命令来折磨老百姓,为的就是证明他们的瞎想是正确的!还会冒出一个人——在糨糊脑袋里梳理别人的瞎想,继续把人民往死里整。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一种真理。你们这些可恶的三位一体的混蛋!”
客人吐了口唾沫,用磨坏了的奥地利靴子的靴头在上面踩了一下。
斯瓦特吐着烟圈,满意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说得对,朋友,没错!你就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吧——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菲拉特也很喜欢这个新朋友,发自内心地说:
“战场上的人都思念家里的亲人……妻子和儿子比谁都心疼他……”
做客的士兵注意到了菲拉特,从他的话中开启了自己的新思路:
“皇帝和有钱人都不懂,世界上没有单个儿的人。那是一群群的儿子、母亲。每个人对另一个人都很珍贵。所有人都是有血脉紧紧相连,要拆散他们——还不如毙了他们……可是从上头看下来——就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人,谁对谁都不重要!这群狗崽子,难道能任由心爱的人被人从身边夺走?以后用什么偿还啊?”
客人说着,手指激动地颤动,仿佛在用双手让一个个温暖的家庭重新团聚,用浓得化不开的血液把亲人们黏合在一起。最后他平静了下来,小声说:
“甚至很多人还会认为——这是灾难中的灾难……”
“瞧你,朋友!”斯瓦特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想,我们需要找理智来当个帮手。”
客人想了想又说:
“能有个帮手当然好,要不然人就变得贪婪——这就是痛苦!人在奔跑,可是心中却有阡陌纵横,折磨着他!然后人们就会回来哭泣……”
“留下吧!”斯瓦特最后说,“咱们仨一起过——你不会把我们吃穷的!”
来客马上开始脱靴子,像在家一样长出了一口气。他第一次环视了整个屋子,发现它是那么舒服。他连续几天没合眼,已经困得不行了。
“喂!”客人睡着后,斯瓦特说,“顺利的人总是会想,我们生下来就是吃,可是他活着却是在受苦,脑子里还不停地嘟囔……”
菲拉特边打瞌睡边想着这位客人:“他埋葬儿子和妻子时该有多难过啊!好在,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想着,忍不住睡着了。
黑夜变短了一些,可是帽子工匠们的需求却在变长——没有买主了。阳光下,积雪开始融化,被上年堆积的粪便染黄。有时日头比夏日更耀眼——洁白的冰雪反射出灿烂的阳光——乍暖还寒时节,空气清冽,沁人心脾。
镇子里的生活悄无声息——战争榨干了马车夫们的好日子。这种时候,人们不指望新春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兢兢业业地在铁路上干活儿,生怕被辞退发配上前线。他的两个儿子慢慢长大了,可是父亲对他们的爱很粗暴,从来不宠溺他们,也不和他们亲昵。
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则常常为这对头胎的双生子犯愁。孩子的腹泻让她胆战心惊,于是便常常用药物来折磨他们。
马卡尔的工作是打造马具,他满心欢喜地为夏天铁匠铺里的活儿做着准备,提前享受着夏日的美好。其他人也活得明明白白,每个人都期待着能过得更好,更轻松。
白日变长天气变暖让斯瓦特很是欣喜,可他又有点忧伤,羡慕那些一动不动死去的东西:它们不知饮食之忧,它们生活平静,无忧无虑。
“夏天饿不死人!”客人米沙得知斯瓦特的心事后说道,“可以打鸽子,抓鱼,挖野菜——这不就有菜汤和鱼汤了吗,里面的干货就是第二道菜!”
可是斯瓦特还是打发菲拉特回镇上干他之前的营生了。
“虽然我同情你,温顺的人儿,也和你交上了朋友,可是你自己也看见了,三个人的日子不好过,米沙又没处可去!”
“那,好吧!”菲拉特说,“我去各家看看——找个地方待!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我下次会来找您聊天的!”
6
土壤变得蓬松,湿润的大地睡眼惺忪,春天无声无息地来了。菲拉特满心欢喜,他有了一个熟人——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有了一个位于垃圾场边随时可以去的家。
他在马卡尔家安顿了下来——工作是做完四个马颈箍并看守铁匠铺。马卡尔自己去铁路沿线换些烧铁炉子的煤。镇里很多人都说搞不到生活必需品。可是无论是斯瓦特、菲拉特还是米沙从来就没有什么需要却买不到的东西。只有在镇里,菲拉特才明白了战争意味着什么,领教了战争那吸干一切导致民不聊生的威力。
潮湿和年久失修让镇子褪去了颜色,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人,用塌陷的窗户忧郁地张望。狗们都变瘦了,夜里不再吠叫。一切都坠入深渊。就连菲拉特都看不下去了,他已经打算接受最简陋的饭食当酬劳。可是马卡尔还是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冬天里马卡尔帮农民们干了不少活儿,饭还是不缺的。
马卡尔很久都没回来,菲拉特闲得无聊——他早就把马颈箍做好了。每天他都去找斯瓦特和米沙:那边的日子过得很糟,他们就靠菲拉特带来的残羹剩饭过活。
可是菲拉特带给他们的并不是残羹剩饭,而是自己在马卡尔家的几乎全部食物,自己只留下了一片面包和四个土豆。
“你已经吃饱了吧?”斯瓦特问,“瞧,我们都没得吃,可你还吃不完!”
“不是吃不完!”菲拉特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没活儿干,只是喘喘气用不了吃太多。”
斯瓦特生气了:
“你说——喘气!你看看米沙:他也只需要喘喘气,可是现在就是有一头牛他也吃得下!”
“吃得下!”躺在床上的米沙坚定地说,又饿得叹了口气。
一天,菲拉特从梦中惊醒。他睡在铁匠铺的角落里,这里光线很暗,倒让他感觉安全。圆木砌成的墙外,夜色笼罩着小镇,把它隐藏在世外,不受任何惊扰,直至清晨来临。睡意正酣的马车夫们不时翻个身。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在修补篱笆时就给菲拉特讲过,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夜里是如何翻身,让他一下子飞到地上的。
“我家娜斯嘉还不算太胖,那些有胖老婆的——可有得受!”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笑道。
可是现在万籁俱寂,听不见谁家丈夫被胖老婆翻身挤下床的声响。
忽然菲拉特打了个寒战,欠起身,然后听见——一声又一声——尖利急促的枪声,还有远处惊恐的喧嚣。
惊慌失措的菲拉特从没有见过小镇之外的景象,只记得童年时自己和母亲住过的村庄。菲拉特干活时无暇回忆和惦记别人,于是慢慢地不知不觉中没有了思考的习惯。后来,当他再想要思考时,已经没什么可想的了:无所事事让他的脑子永远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因此,此刻的菲拉特被莫名的枪声吓得浑身战栗。他听说过战争,可是即使通过米沙的描述他也无法想象战争的场面。
枪声静了下来,却传来人们清晰的叫喊。菲拉特猜到,火车站出事了,于是走到了外面。
天上没有星星,菲拉特专注地仰望天空。专注地凝望夜空是源自菲拉特的一个多年的梦想——他想要发现有一颗星星飞离原地。坠落的星辰从童年起就让菲拉特兴奋,可是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有一颗星星从天空坠落。
早上马卡尔回来了——煤没有搞到,忧心忡忡:
“皇帝早就没了——逃兵们在铁路上暴动了……我们束手无策——什么也不知道。人们从车站拖走了枕木,还有火车头,说是要卖给劳动组合……”
这个消息在菲拉特听来是如此遥远,以至于他并没有像马卡尔那样目瞪口呆,而只是带有小小的好奇。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篱笆、水桶、马颈箍等东西永远留在了小镇里,将会有另一个人来修理它们。
晚上安排好事情,菲拉特去找斯瓦特,在路上遇见了他和米沙。米沙心情愉快,拿着一整个面包,斯瓦特则显得心事重重。
“我们走了,菲拉特!”斯瓦特忧伤地说,“既然小镇不需要我们,那就再见了。”
“这些狗崽子!”米沙威胁道,“该死的下流胚,抢了我们的地,过得安安稳稳,没有人需要你了——走吧,去游荡吧!”
菲拉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与他们告别: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也许,您还会再回来看看?”
菲拉特伤心失落地看着即将离去的两人,不知该如何排解自己这离别的忧伤。
斯瓦特也动了情,有些讪讪的。在道路尽头他拥抱了菲拉特,并用扎人的胡须在菲拉特粗糙干燥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这嘴唇只在童年时被妈妈吻过。菲拉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让他很不习惯。他伤心地皱起了眉。
“别再儿女情长啦!”米沙阴沉着脸推了一把斯瓦特,“你干吗让人家伤心——他会找到另外的人的!你看他都成个泪人儿了!”
菲拉特没有马上回马卡尔家,而是伤心地绕到了垃圾场旁。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农舍现在空荡荡的,一片宁静。可是菲拉特感觉,这里的墙壁和窗户都在思念离开的人们——孤独而伤心。空无一人的农舍散发着离人的气息,仍然那么鲜活、亲切。菲拉特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门把手——每天斯瓦特都会抓住它;望了望原野——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也看见过它;躺到了地上——整个阴郁的冬天他们都睡在这里——心中挥之不去的绝望让他转过了身。
菲拉特每天都去自己那个位于垃圾场边上的家,从远处用牵挂、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它。他傻乎乎地等待着门打开,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抽着烟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说:
“进来吧,菲拉特,干吗站在风里!我随时都高兴看见你,温顺的人儿!”
夜里车站时而会传出枪声,时而又没有。镇里人都在储备食物,紧急从农民手中征收去年欠缴的粮食。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亲自去了乡下自己佃户家命令道:
“普罗霍尔,世道很乱,你欠我40普特麦子。趁道路还没有泥泞,赶快送来!要不然很快就化冻了,到福马周【19】之前路都干不了!”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普罗霍尔有点怀疑,话语中又不失谦恭,“听说要把土地免费分给农民,欠缴的事情可以再缓缓!”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心头大怒。他不停地眨着眼,听见自己的血液发出愤怒的尖叫。可是他语气平静地对农民冷嘲热讽:
“新政权不比旧的笨,普罗霍尔!你也不想想——他们撤换掉傻瓜,把地主扶持上位——现在土地在他们手里攥得更牢了!那是对的:你也不会把自己的租地白白送给邻居!革命——就是一种自由,和财产没关系——原来怎么样,现在还那样!”
“租地——小事一桩!”普罗霍尔若有所思地回答,“我说的不是这个。有个当兵的吓我说,让我千万不要付地租,否则新政府一完蛋,又要开始打仗……”
“战争不会停止的!”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宣布,“战争一直要打到德国人完蛋的那一天!关于土地没有新的法令,普罗霍尔,你想都别想!赶紧收麦子,要不然明年我就把地租给别村的人了——反正都一样……”
“这是您的事儿,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收麦子的事耽误不了。我装好车就送去镇里……人家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明天我去趟火车站,再问问那个当兵的!”
“拉倒吧,普罗霍尔,你还去问!你的这双脚又不是公家的,脑袋也是自己的——别人才不心疼呢!”最后,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气呼呼地告辞了。
镇里的马车夫们闹了起来。过了一天,镇长召集开会,将民怨纳入了法制的轨道:
“从前线开小差的错误行为愈演愈烈:祖国的敌人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东正教的腹地!当有人气焰嚣张,甚至妄图掠夺别人土地的时候,东正教徒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依我看,法律中没有这样的条款!为了阻止厚颜无耻的自治委员会,我们现在应该致函给省里的所有官员,让他们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家在这封信后面清楚地签上全名!”
菲拉特没干活,也无心干活——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走后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由于时局混乱,马卡尔那里无事可做,他很快就辞退了菲拉特。他说,你自己也看见了,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两个人待坐在家里也不好——你去别家看看吧!
7
镇子中央有一栋两层楼的旧房子。旁边是一口井,井边有一个圆形的茅草棚——马的监狱。在那座监狱中,马整天在狭小的空间里拖着木质的绳架一趟趟地转圈。绳架上绕着绳子,把水桶从井里拉上来。水倒进一个大水槽,从水槽流进一个个小盆。来镇里赶集的农民们花一戈比饮一匹马,人则可以免费喝。
两层楼里住着水井的主人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苏霍鲁科夫、妻子玛尔法·阿列克谢耶夫娜和两个儿子。
菲拉特离开前在马卡尔家饱餐了一顿。他走到井边喝水,可水槽里并没有水流出来。斯皮利东·马特维奇站在黑乎乎的草棚门口,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不挖井还想喝水?叫花子!过来!”
菲拉特走了过去。
“你往哪儿走?”斯皮利东·马特维奇问。
“出来找活儿干!”菲拉特回答。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心软了下来。
“孩子,你在这里转悠,就是白费劲!来吧,帮我看马——我的帮工去村里参加暴动了!”
菲拉特和一匹眼睛都睁不开的瘦马一起待在了漆黑的草棚里。
“你招呼着让它转圈走起来!”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说,“你盯着外面——别让人白喝水——拉车的收一戈比,其他人收两戈比。”
马开始绕圈了,紧紧的绳架把它纤细的血管勒出了血。它偶尔会奄奄一息地停下脚步:这时菲拉特就会冲着它吆喝,它就又开始拉动绳架。
黑暗的时分流淌着,菲拉特被这逼仄无望的忧愁折磨得筋疲力尽。他走到外面,听着水从装满的桶里倒进水槽的碰撞声,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春光明媚的宽阔原野清晰可见,可是那里却荒无人烟。菲拉特伤心地想起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可是从井中车水的马的命运更是暗无天日——这让菲拉特感觉到些许轻松。
菲拉特被安置在杂物间里过夜,和东家的卧室只隔一堵墙。已经不习惯在室内睡觉的菲拉特感到憋闷。他害怕天花板——他感觉只要一闭上眼,天花板就会往下掉。
渐渐地——快到夏天时——草木发芽,孕育起了花苞。花园忽然间变得拥挤,迅速地被绿叶遮盖。土壤躁动不安地苏醒了,似乎是想生出一个特殊的永恒的生命。月色闪烁,如同逝去的爱人坟头上的火光,如同人们聚散无常的道路上方的路灯。
菲拉特心痛地赶着自己的马,在黑漆漆的窝棚里沉思。马已经和他熟悉起来,不用吆喝就自己转圈。因此菲拉特整天独自坐着——无事可干,只是偶尔从买水人那里收几个戈比。慵懒或无所事事的人心里总是会产生犹如贫瘠野地上的荒草那般的忧伤,菲拉特也是如此。可是在他那蒙上了无所事事的薄冰的脑袋中,想象和回忆是如此模糊、喧嚣、令人惊恐——如同冰山受到挤压之后的第一次移动。菲拉特一动脑子,他就听见了自己心中的轰鸣。
有时菲拉特觉得,如果自己能像别人一样正常地思考,就更容易战胜那莫名的呼唤造成的心理折磨。傍晚,这呼唤会变成一个清晰的声音,说着一些无人能懂的生僻词儿。脑子里不是在思考,而是摩擦得咯咯作响——清醒的意识源泉总是受到打击,却又不屈服于混乱情绪的进攻。于是菲拉特就走到马跟前,身子后仰,帮它拖动绳架。十圈转下来,他头晕想吐,喝了些凉水。他喜欢喝很多水,水的清新洁净使他心灵平静。菲拉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就像能感觉到咽喉里那个小小的凸起。当他因为孤独,因为思念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感到害怕时,他就会抚摩自己的喉咙。
瓦西卡——斯皮利东·马特维奇八岁的儿子,一个让人讨厌的聪明男孩,常跑到草棚里来。菲拉特爱抚地摸他的头,和他说话。瓦西卡也说话,不过他的话有些特别:
“菲拉特,妈妈又坐尿盆儿了,父亲又骂她了……”
“喏,瓦西,让她坐吧。可能她不舒服,或者怕外面风大。”菲拉特解释说。
“才不是呢,菲拉特,她是故意的!就是不让父亲喘口气:她就是那么不听话,真的!”
菲拉特开始转移话题,说起斯瓦特和大兵米沙的事。可是男孩听完后又想起来:
“昨天母亲把装粥的锅撒了,父亲把她扔开,就像扔掉肚子上的虫子……母亲还叫喊,说碰到她的颜料了,真的!父亲说:‘把屋顶粉刷了,娼妓!’可是母亲并没有爬上屋顶,而是躺到床上去哭!在我们家她总是这么讨厌!”
菲拉特听到男孩的话很难过,他暗想:“我们现在一共三个了——马,我和男孩的母亲。”忧伤痛苦分成了三份——每个人承受得就少一点。
有一次瓦西卡一早就来了,喊道:
“菲拉特!去看看——妈妈又坐到外屋去了,父亲在院子里把粥全吃光了,一点没给我们剩下!”
菲拉特安慰着男孩,可是自己也不好受。
吃完饭菲拉特去了主人家——他需要向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要钱买条新的吊桶绳。
他听到外屋传来瓦西卡放肆的叫喊和他母亲低声下气的声音——大概是想取悦儿子却没有成功。
“把蜡烛给我,害传染病的女人!”瓦西卡像个大人一样咆哮,“我在给谁说话呢?给不给——我要等多久?我现在就把茶炊扔地上,下流的畜生!”
母亲战战兢兢地快速低语道:
“瓦西,别这样,瓦西!我马上给你找蜡烛——你昨天自己把蜡烛都点光了……我去买面包,顺便给你买根新蜡烛……”
“我告诉你,是你把蜡烛藏起来了——该死的恶魔!”瓦西卡哑着嗓子叫喊着,把一个东西弄得轰隆作响,应该是茶炊。
“瓦西,我这里没有蜡烛——我给你买……”
“我说的是——马上给我!要不然——有你好看……”
随后听见铜器的轰隆声,水汩汩地流出来。瓦西卡把茶炊摔到了地上。
“我叫你给我,你一直不给。”平静下来的瓦西卡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菲拉特小心地打开门走进厨房,他感觉到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和脸上害臊的神情。
凳子上坐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年轻女人,用衣角擦拭着泪水。
瓦西卡气呼呼地看着滚烫的开水,没有立刻注意到菲拉特。当他看见菲拉特时,对母亲说:
“哼!你干了些什么!我要告诉父亲——茶炊是镀锡的,你却把它扔地上!只要父亲一来——他会教训你的!”
女人默默地流泪。菲拉特被母子俩吓得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女人那双空洞洞的黑眼睛匆匆瞥了他一眼,就重新藏到了睫毛下。她瘦弱而美丽——肤色黝黑,饱经风霜,一张还保存着眼睛、嘴、鼻子、耳朵的脸依然如画般美丽。难以置信,经历了生产、孩子、丈夫,以及命运的残酷打击之后,这是如何做到的。
另一个孩子比瓦西卡小一点,坐在角落里同母亲一起安静地流着眼泪。菲拉特发现,他长得更像母亲——面庞黝黑、温顺,惊惶不安,似乎随时准备着挨打。
显然,斯皮利东·马特维奇不在家——菲拉特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过节的时候菲拉特要么上马卡尔家,要么就去原野上待着。马卡尔说过,革命就像下雨,在某个地方下一阵儿就过去了,不关驿镇的事儿。到后来就变得无声无息:也许是一切都结束了,也可能是倾盆大雨下到了别的地方。
“我们无所谓!”马卡尔说,“财产不够大家分,面包很快也会没有了,到时候一切自然就消停了!”
“人们还去火车站吗?”菲拉特问。
“去,菲拉特!干吗不去——仗都打到老百姓家里来了!有什么办法,不能无休无止地打仗——人民太遭罪了,现在不能再打扰他们啦!”
菲拉特久久地坐在马卡尔身边饶有兴致地听着,直到马卡尔打着哈欠命令道:
“你走了吧,菲拉特,咱俩今天该休息了,要不然我就没力气了!”
菲拉特走了,一直沉默到下一个节日。
夏日的绿光变成了蓝光——成熟和肥沃的盛典的光芒。菲拉特一边观察一边想,正午这高远的天空很快就会下降,夏天就会老去,变成棕色,然后会变成黄色和金色——那是白发苍苍的大自然的颜色。那时小镇里的人又都缩回家里,下午4点就会关门闭户点亮煤油灯。
驿镇计算着收割的日子,猜测着——佃农们会不会送来租子。斯皮利东·马特维奇本是个恶狠狠的人,对待妻子凶神恶煞,可是站在井边同邻居们聊天时,却颇有深谋远略。
马车夫们甚至是专门来他这里——打听他对于自己的土地的看法。
“我现在没有地!”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说,“都给农民们拿去了,为战争还账……”
“可是现在还没有出台新的法令,斯皮利东·马特维奇!”一个马车夫对自己和旁人说,“他们野蛮地抢走,这是违法的!”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脸色阴沉地打量着说话人的脑袋,那上面只剩下了一圈头发。他对愚蠢的人总是怀着深深的怨气。
“你头上掉毛应该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作了孽,伊利涅·弗罗雷奇!有沙皇的威力震慑的时候,野蛮行为才会收敛。可是现在什么情况,见鬼,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沙皇的威力!那些人就连火车头都想拖回自己村子,更别说土地了——土地是头等重要的东西!”
“那意思是,马车夫们死到临头了?”伊利涅·弗罗雷奇顺从地问。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的神情严肃得让人伤心。
“死倒还不至于,伊利涅。我想,法院将会是我们的,不是他们的。”
“那租子是该等着今年收呢,还是明年?”
“千万别等!”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说,“想都别想,没有一个佃户会交租子,你自己寻思吧!”
菲拉特听着,开始明白了革命的简单道理——就是分土地。他早就发现了马车夫群体中蕴蓄的恼怒、憋屈和恐惧。可是,恐惧与日俱增,恼怒却渐渐消失,变成了逆来顺受的痛苦。因为情形在农民当中正好相反:憋屈壮大成了愤怒的力量,力量引发了与地主的战争——纵火与恐吓。
马车夫们认为驿镇在劫难逃。可是后来他们就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小地主,即使没有他们的存在,农民们也会有很多麻烦。
菲拉特开始集中精力四处张望,虽然他并不指望能看见什么让自己轻松的东西。他知道,没有哪一家的大门会主动向他敞开,当严冬肆虐——他会过得比去年更糟:那时好歹还有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可是菲拉特暗自感到了一种力量:他希望,如果他走出小镇,就不会像从前那样挨饿。日复一日地为生活担惊受怕,年复一年的逆来顺受,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这第一个愿望的波澜让他的心越来越温暖。他的愿望是什么——菲拉特并不知道。有时他想出现在人群中,聊聊这个世界,谈谈他自己对它的猜想;有时又想上路,永远忘掉驿镇,忘掉这三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和心中无法言说的渴望。这渴望或许掌控着所有人并将他们引向命运的黑暗。
菲拉特不能像常人那样马上思考——他会无缘无故地先有感觉,然后感觉聚集到大脑中,撼动并改变大脑那脆弱的装置。刚开始时,感觉会粗暴地摇晃思想,使思想长得巨大,无法顺利地表达出来。大脑适应不了这种混沌的感觉,菲拉特的生活就失去了平衡。
菲拉特很少去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家:那里又住上了新的乞丐和流浪汉,他们把垃圾场弄得更加肮脏不堪。不过,菲拉特心中对朋友的思念变成了忧伤的回忆,几乎不再让人痛苦。那房子不再只是对过去的回忆,也召唤着他去寻找远去的朋友。这栋房子给菲拉特带来希望与喜悦,让他在小镇的时光没有那么难挨,仿佛只是苦日子的最后几天。
8
秋天在树叶上播撒下了温柔的印迹。秋天大地干爽,云淡风轻。收割后的原野显得凉爽空旷,原野上方荡漾着看不见的蜘蛛网。天空像一个大碗,被一张张贪婪的大嘴舔得干干净净,蔚蓝的碗底熠熠闪光。世上发生着各种各样或感人或触目惊心的事,绝不重样却同样让人惊讶。每天都有人从大地的深处或低洼处重新开启头顶这个世界,并被洋溢着希望的血脉滋养。
相对于冬天到来前对思考的恐惧,菲拉特更喜欢秋天。他感觉天更高,空气更好,呼吸更畅快。今年他听到了一些马车夫们的诉苦,洞悉到一个熟悉又崭新的秋天。而马车夫们与其说是在诉苦,不如说是在相互交流世上发生的事。他们依然相信,革命不过是愚蠢的童话,并没有感到害怕。
起初他们说,新出台的法令中铁定,土地会归还给马车夫们,和德国人也重新开打了。后来这就被淡忘了,世界上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起了波澜,不过小镇对此一无所知。
一大群马车夫去车站向扳道工打听——是不是该拆掉铁路,把火车站的所有财产都分给人民。扳道工说,应该再等等。不过一旦明确了日期,他就会跑到镇上来通知大家,到时候千万别错过了。马车夫们每两人抬着一根枕木回家了,这样的战利品让老婆们很是高兴。当他们白拿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总是特别心满意足,哪怕这东西毫无用处。买东西他们可不喜欢——总是觉得贵。这由来已久的习惯已经在他们的性格中扎了根。要知道一整年的食物都不用花钱,是佃农们交上来的地租,房子是自己的。可衣服就是痛苦和家庭纠纷之源,因为衣服虽不用经常买,可也得花钱。
有一个礼拜日,老太太们做完日祷后聚集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为镇子外面的事情伤心。她们提前准备好了斋饭,和神父约好游行去约阿基莫夫斯基修道院。菲拉特在镇子边上溜达——代东家向一个马车夫收债,可是没有收到——马车夫是个鳏夫,不愿意把房子给丈母娘,便出了家。菲拉特看见一群疯疯癫癫的老太太,被她们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碰上了什么倒霉事。老太太们边走边喃喃自语,撒下一些湿乎乎的头发。她们脚上满是沙土,于是撩起裙子以免弄脏,露出冰冷的瘦骨嶙峋的腿。神父走在最前面,脸没有冲着他的同路人:他年纪不大,却受到了生活的惊吓。老太太们走到了镇里的洼地,消失在灌木丛后面。菲拉特看了看自制软底鞋留下的脚印,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阁楼上那些年迈的马车夫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棺材。可是女人们,无论年纪多大,都不会为自己预先订制棺材,而是穿着旧时的婚裙死去。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兵车夫们都回到了家。他们对革命的说法各不相同:有人说,这是犹太人起义并威胁所有人,为的是独自留在世界上并完全掌控世界;有人说,这就是劫富济贫,趁城里还有东西,应该离开镇子去城里抢夺财产。
上了年纪的马车夫们劝人们祷告,并引用精确预言了今日情形的《圣经》说,应该虔诚地祈祷,直到流出来的是血而不是汗——那样人就会变成神。
“你试试吧,祷告直到流血!”斯皮利东·马特维奇狡黠地暗自想到了什么,对一个布道者说,“我们等着瞧,生命消失的时候,是不是会变成你的神!”
“我会试的,试了心里就会舒服一点!”老车夫震怒地回答,“你看看自己的内心——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饿不死,吃不饱,人们互相埋怨,给皇帝泼脏水,对神灵也将信将疑……你看看——你头顶的苍天也在颤抖啊!”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看了看苍天:
“苍天一点儿也没颤抖:你以为神仙有时间管这些闲事儿?得了吧,多大的事儿啊——神仙只关心你一个人!”
“我不是感觉自己多重要,可是我有灵魂——这是属于上帝的财产!”老人情绪激动地说。
“可别把这财产给任何人看见——小心让哪个农民或者无业游民给抢走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吗?”
菲拉特看出来,斯皮利东·马特维奇一家过上了穷日子。他曾是镇里最聪明的人,与世无争,也从来不靠别人。战争开始前,他开着一家大商店,家底殷实。可是后来店铺和住房一起被烧毁了。斯皮利东·马特维奇挺了过来,卖了一半的地,很快又盖了房子,买了井。听说他第一个妻子生的女儿在火灾中窒息而死,于是他主动放弃了灭火,认为失去了女儿,财产也就没有了意义。那一年起,他的心开始消沉——对人变得刻薄冷漠。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爱现在的妻子——菲拉特看见过他对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心——可是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经常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地揍她,其实也在折磨和煎熬自己。原因不是妻子犯了什么错,而是内心深处的痛苦已变成一种病态。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自己也知道,妻子善良美丽。有时揍完她之后,他会来到草棚,抚摩着马,往地上掉眼泪。如果菲拉特在旁边,斯皮利东·马特维奇会把他赶走:
“你——菲拉特,出去,来了一大群农民,别漏收了谁的钱!”
菲拉特出门看见一个穿着士兵服装的穷人,正从饮马的水槽里用手舀水喝。
夏天转瞬即逝,乌云后面的天空暗淡下来。
一天夜里,当大地仿佛沉入了暗黑的井底,草原的边缘响起了炮声。小镇同时醒来,点亮灯,每个女主人都把惊魂未定的家人招呼在自己身边。
快到早上,枪声平息了,陌生的草原蒙上了晚间的雾气。这一天,驿镇人只吃了一顿饭。未来变得可怖,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它的到来并开始节省食品。
晚上一队哥萨克骑兵拖着四门大炮从驿镇经过。有哥萨克在菲拉特的井边饮马。斯皮利东·马特维奇卖烟给他们时打听到,哥萨克们本是要回家,可是卢涅维茨克市苏维埃不许他们带着武器离开,要求解除他们的武装,被哥萨克们拒绝。于是市苏维埃派出队伍和哥萨克们打了一仗。现在哥萨克们绕道去顿河——穿过干谷和分水岭,不走建立起了苏维埃的人群密集的河谷地带。
“这些苏维埃是从哪些人里选出来的?”斯皮利东·马特维奇问。
“谁看见过!”哥萨克漫不经心地说完便上了马,“听说是些雇农和外来人——都是些别处来的混蛋!”
“像他那样的吗?”斯皮利东·马特维奇指着菲拉特问。后者身上的衣服由于穿得太久都绽开了口。
哥萨克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对——就是那样的穷光蛋。”
过了一会儿,教堂钟声经久不息地响起,召唤所有伤心的人,久经生活考验的人,闭起眼睛面对绝望内心的人来做晚祷。蜡烛和哀伤叹息形成的灰白色烟雾穿过教堂门口的台阶升腾消失。乞丐们站在两侧抢地盘,算计着法事结束的时间。盲人唱诗班忧郁的歌声飘到外面,同枯死的树木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有时是一个盲人女歌手独自唱诵——恭顺的祈祷变成了无法安慰的绝望,连乞丐们都停止了叫骂,乖乖地安静下来。
仪式结束后人们马上忘了这一切,开始张罗晚餐。一个精明的女人一走下教堂门口的台阶就责备丈夫说:
“瞧你们男人,就会向女人诉苦!你们倒是拿起枪,拿起矛——去村里给那帮农民讲讲道理!要不然他们把你们的房子都抢走了!你们就会祈祷上帝,像个女人家!”
可是丈夫没开腔,还哼着歌。这让妻子很生气。
“够了,亲爱的蠢货!”妻子变了脸色,一路气呼呼地走到家。回家后马车夫迅速躺上了床,转过身对着墙,数着奔跑的臭虫。
斯皮利东·马特维奇很少上教堂,即使去也是因为喜欢听唱诗班的歌声。而菲拉特从不去教堂——他的解释是没有衣服穿。
外面变冷了——当马干活儿时,菲拉特在草棚里待不住:那条近乎透明,被汗渍坏了的裤子再也没法改了,上衣也破成了冰冷的花瓣。可是菲拉特看见东家一整天只能从这口井挣到30戈比左右——农民们完全不来镇里了,便也不好意思要钱来缝补衣服。他知道,要是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赶他走,他就完了:现在没有人招帮工——由于土地收入的损失,所有马车夫都变穷了。
一天早上菲拉特起了床,从厨房走到院子里——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变样了:落下了蓬松的初雪。大地银装素裹,死一般的安详洁净。恭顺已久的树木垂下了枝条,小心翼翼地承接着白雪,空音回响的空气凝固不动。菲拉特用脚掌在雪地里留下记号后回到了厨房。
清晨,透明而美好。此刻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的流动,而那些因自己的过错伤害到别人的尘封记忆变得异常清晰。即便是独处,也会感到羞愧炙烤着皮肤。
菲拉特想起了已被遗忘的母亲。她住在乡下,逃命去找儿子时死在了路上。可是儿子对母亲却爱莫能助——那时他正在夜牧马,在各个东家家里吃着百家饭。而一个夏天的所有工钱——10卢布——直到秋天才拿到。好心人把母亲从路边送回了村里,没有棺材,直接挖坑埋葬了。那以后菲拉特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村子——15年来他从没得过连续3天的空闲,也没有一件能在村里见人的衣服。现在村里人已经完全忘了他,而除了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那里外,也没有一个地方让菲拉特牵挂。
在这个初雪的日子,斯皮利东·马特维奇说,要把马卖掉——卖井水挣不到钱,草料却很贵。菲拉特得自己找新地方。他暂时还可以住在厨房里,不过不管饭——现在不比过去了。
菲拉特没有说话。东家离开后,他碰了碰自己的身体——身体里那活下去的愿望总是带给他不幸——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东家自己牵着马去了村里——傍晚一个人回来了。菲拉特沿着马车水的轨迹走了一圈,有一种感觉立刻攫住了他。这感觉与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离开后,他在垃圾场旁的空房子里独处时一模一样。
菲拉特不吃不喝地又过了一夜。早上去找马卡尔。铁匠铺十分冷清,门有一半淹埋在雪里。马卡尔在屋里自言自语地搓着绳子。菲拉特听见他说:绳子不像柳树——冬天都能生长……
马卡尔看见菲拉特,不等他开口便说:
“好人家都活不下去了,你这样的穷人,就该直接躺到雪地里,数日子等着世界末日吧!”
菲拉特转身往门口走,突然生气地边走边说:
“有的人躺到雪地里是等死,可是雪对于我来说——是一条路……”
“那就躺上去吧——还能帮你暖身子呢!”马卡尔没好气地结束了谈话,把气发到了绳子上,“你这个狗东西,就会断,拖东西的时候就没用!”
菲拉特感觉到身体里有了一种力量,仿佛他有了家,家里还有餐食和妻子。他已经不再惧怕饥饿,也不再为自己衣不蔽体而害臊。“我一无是处,过得如此潦倒,”菲拉特心想,“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出于偶然。为此,现在就让所有人都忍受我吧,我也不会再感到痛苦。”
走到扎·瓦·阿斯塔霍夫家时,菲拉特找到主人诉说了自己的需求。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用两只聋耳朵听明白了菲拉特的意思:
“听说,昨天墓地的看门人死了——今天日祷没人打钟了,你去看看吧!”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妻子在洗碗,听见了丈夫的建议:
“得了吧,还看门呢——教堂的助祭自己爬上去打钟了——你耳朵聋没听见!尼基季什娜说,看门人也找到了——鞋匠帕什卡。”
“啊?哪个帕什卡?”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问,专注地眨着眼。
“就是那个帕什卡!他姐姐是利普卡!”纳斯塔西亚·谢苗诺夫娜嚷道,“去年他把母亲从坟里挖出来,找到了头发和骨头!现在想起来了?”
“啊!”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说,“帕什卡?让菲拉特去敲钟声音更响!”
9
白天还没结束,只是乌云笼罩天色昏暗。稀稀疏疏地飘起了轻柔的雪花。穿堂风让某处的窗户忧伤地吱吱嘎嘎响了起来。菲拉特想,这扇窗户的日子也不好过。
菲拉特无家可归,只好饿着肚子回斯皮利东·马特维奇家的厨房过夜。
菲拉特想,时间还早,躺下也睡不着,便去了垃圾场。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的农舍同去年一样茕茕孑立。只是通往农舍的雪地上踩出了很多条小路:乞丐们去做日祷和晚祷。
菲拉特在远处站住了:乞丐们不会让他进屋。白雪覆盖着一大堆小镇的财产,背后是暮色苍茫的草原。
远处——一个孤独的男子驾着雪橇沿着旧日的草原之路回自己的村子,身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菲拉特多想和他一起乘上雪橇,回到炊烟袅袅的温暖村庄,喝一碗粥,在闷热的床上醒来,忘却昨日。可是男子已经消失在远处,看见了自己家窗户里的灯光。
菲拉特发现有人想在屋里点火,可是没有成功——可能是因为木油用完了,又买不到煤油。房门打开,传出躁动的乞丐们嗡嗡的声音,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点燃的烟卷。是他在抽烟照亮了窗户。此人艰难地在雪地上挪动着残疾的双脚,整个身子俯向地面。走到菲拉特跟前时,他叹了口气说:
“这人,去趟镇子里买点面包吧——我给你一小块油脂——我的脚走不动!”
菲拉特高兴地跑去了。乞丐蹲了下来,好让自己的脚舒服一点,开始等他。
菲拉特拿着面包回来时,乞丐招呼他进了屋。
“进来暖和暖和吧。我用小刀切一半面包给你,你一个人站在那儿干吗?”
屋里比外边光线更暗,散发出肮脏的身体上穿得发馊的旧衣服的臭味。地上凳子上坐着躺着十来个人,每个人说话声音各不相同——菲拉特一个人也没看清。
乞丐们相互揭发各人的私藏,说着谁今天搞到了多少钱。
“你不用给我说,娼妇,我亲眼看见她给了你5戈比!”
“我找了她4戈比,大脸蛙!”
“才没有呢,你就别撒谎了!”女人转身走了。
“你这个红头发的恶心女人!我连一个5戈比的硬币都没有——你可以来找找!”
“你怎么有面包吃,甜虫?连5戈比都没有,我的妈呀!”
“住嘴,臭虱子!我只要叫一声,就送你去见阎王!”
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健康的女人。可是马上传来一个吱吱嘎嘎的洪亮的男声:
“喂,你们,又吵起来了?消停点儿吧!等天亮了,我亲自来收拾你们!”
“米哈尔·弗罗雷奇,都是菲姆卡的错!她骂我是甜虫,说我吃了一年的甜面包!”刚才那个清新的声音抱怨道。
“菲姆卡!”米哈尔·弗罗雷奇嗡嗡地说,“别惹瓦利亚,她不是甜虫:她拉泡屎——一车都运不完!”
乞丐们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一群幸福的人。
菲拉特站在门边听见了被瓦利亚叫作米哈尔·弗罗雷奇的那个人的声音。可是米哈尔·弗罗雷奇没再说话。
突然菲拉特的整个灵魂爆发了,他脑子一片空白,喊了出来:
“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乞丐们立刻安静了。
“这儿来了个什么混蛋?”安静中听见米哈尔·弗罗雷奇在问。
米沙走到菲拉特身边点燃了蜡烛:
“是你吗,菲拉特!什么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
菲拉特双脚瘫软,听见了自己空虚的身体中巨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倚着墙轻声说:
“您还记得吗,我们仨一起在这里过冬?”
“啊!你说的是伊格纳季亚?”米沙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不知躲哪儿去了,没和我一起。”
“他现在还活着吗?”菲拉特怯怯地问。
“如果没躺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个大活人站着呢。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米沙不愿意多说,菲拉特也不好意思多问。很快米沙躺到了墙角的地上,把胳膊放到脑袋下面打起了瞌睡。菲拉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就吃起那个老乞丐给的面包。
“和我们一起躺下吧,年轻人!”瓦利亚邀请道,“外面的寒气都进来啦!关上门,躺下吧!明天我们又要厚着脸皮去讨生活。唉,生活——真他妈蠢……”
瓦利亚又骂了几句才安静下来。菲拉特侧着身子在米沙旁边躺下便一觉沉睡到天亮。
米沙起得比乞丐们早,不过菲拉特也已经醒了。
“你去哪儿,米沙?”
“我有事,菲拉特。我昨天来的,没地方过夜,就来了老地方。今天我要赶远路。”
“去哪儿?”菲拉特问。
“去卢涅维茨克。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在那里等我……立宪民主党人在负隅顽抗——我好不容易向省里要到了增援。”
米沙专心地收拾着背包。他掩上大衣对菲拉特说:
“你也去吗?伊格纳特·波尔菲雷奇惦记着你……不知我们还能不能见到他们——哥萨克拿下了整个草原。哪怕多一支队伍也好啊——省里答应今天就派人过去增援。也许他们是瞎说呢,这帮蠢货!他们都自顾不暇……”
米沙走到菲拉特面前,整理好他身上皱巴巴的上衣,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我本来不想和你说话,我在想,我们什么地方能用上你。夜里醒来,看见你在睡觉,有点可怜你。我想,让他去吧——要不然这个人就完了。”
米沙回头看了一眼过夜的地方,确认没有东西落下后就动身了。菲拉特跟在他身后,忘了关门。
瓦利亚马上感觉到冷,醒了过来:
“门没关——真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