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加洛韦拉开卧室里的蕾丝窗帘,搅起窗玻璃上的些许尘土。十月的阳光洒在她肩头,温暖着脚下的地面。山里的空气比她习惯的环境冷,连熊熊燃烧的炉火都不能阻止她打战。埃夫兰·科尔班的画像高悬在壁炉上方,比楼下那幅小,但同样带给人压抑感。那位恐高的雕刻家说对了一件事:科尔班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恋狂。
她俯瞰着窗外的草坪。终于来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是她该来的地方,是世界的尽头,是合乎逻辑的终点。她赶走脑子里的宿命论,看着红白相间的马群在牧场上驰骋。一派自由平和的景象,令她感到温馨。
“太美了,是吗?”身后的女人已经向安娜做过自我介绍,名叫克利丝,利字不带草字头,好像这在某种程度上让她更难对付,更不易妥协,因为她们即将成为室友。
“美极了,”安娜说,“跟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克利丝的床在靠门的一侧,散放着化妆盒、水彩笔和速写本。安娜几乎什么都没带,除了码放在梳妆台上的一摞书。她对物质财富与尘世享受的态度在过去一年发生了巨变,人在拿不准方向的时候就会轻装简行。
疼痛横扫她的腹部。这次她只能悄悄给自己打一针,慢慢推入药水,闭上眼睛,开始倒数,脑海里映出巨大的数字。
10,一胖伴一瘦……
9,圆环垂尾巴……
数到6时,疼痛终于随风散去,远远飘过蓝岭的某个山口。正在这时,克利丝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我说,你是干什么的?”
安娜从窗口转回身,克利丝坐在床上梳理着长长的金发。安娜很庆幸化疗没让自己脱发,这不只是因为虚荣,还因为她想在走的时候保全自己的身体。
“写写研究文章。”安娜说。
“噢,你是作家。”
“我不写杰弗逊·斯彭斯的那种小说,我写的东西更接近玄学。”
“某种科学?”
安娜坐到床上,疼痛又来了,但不像刚才那么剧烈。“我在达勒姆的莱茵研究中心工作过,调查员。”
“辞职了?”
“不算辞职,只是完成了研究。”
“莱茵,是不是研究超感官知觉、鬼魂之类的怪事的?像《X档案》?”
“你听多了‘真相就在那里’,我的真相在这里,”她点了一下太阳穴,“精神力量,而且我们跟外星人不沾边。我是超自然现象调查员,干这行让我成了恐龙,刚孵化出来就快灭绝了。”
“哪有你这么年轻的恐龙。”
“如今什么东西都是电子的:电磁场探测器、超低声录音机、红外线照相机。如果你不能在电脑上画出样子来,没人觉得你发现了什么,可我相信用心看到的东西。”
克利丝环顾房间,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阴暗的角落,还有火光造成的摇曳的黑影。“你来这里不会是因为——”
“别担心,我来这里是出于个人原因。”
“啊哈,我看见你和那个背帆布包的肌肉男在门廊里说话。”
“不是那种个人原因。再说了,他也不对我胃口。”
“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相信你事来专心搞创作的,”安娜指着那些速写本,“虽然你很有艺术家气质,可我不想恭维你,因为我喜欢你本人。”
“噢,我想我丈夫跟他秘书有一腿,不想我待在家里碍手碍脚。他打发我到希腊待了一夏天,去年春天我仿效女艺术家格鲁吉亚·奥基夫去了新墨西哥,现在又到了北卡罗来纳的大山里。”
“至少他对你很慷慨。”
“我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只是为了度假时有事做,不能整天泡男人和买醉呀,不过缪斯女神也允许我偶尔享受享受。对了,我发现书房里有个酒吧,晚饭前一起喝一杯?”
“不了,谢谢,我得稍微休息一下。”
“好吧,但不要用床单蒙着头走来走去的,免得我把你当成鬼了。”
“我如果死了,你肯定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
安娜躺倒在枕头上,一根羽毛扎了她脖子一下。克利丝关上门,脚步声沿着走廊渐行渐远。一片片枯叶匆匆飘过窗口,烟熏过的老墙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油灯的光亮为房间增添了暖意,她很久没有感觉如此平静了,自从——
算了,现在她不该想这些。
疼痛又来了,像个粗野的房客。她再次尝试倒数的窍门,可是注意力始终纠缠在回忆里。这种情况最近频频发生,自从她第一次梦到科尔班庄园就已开始。
10,一胖伴一瘦……
斯蒂芬的形象就在一胖一瘦间溜进了她的脑海,带着他的摄像机,带着他发明的装置,带着他的胡须和灿烂的笑容。对他来说,安娜只是贴上通灵师标签的幼稚少女。斯蒂芬说他不需要感知鬼的存在,他能证明。
两人一起去过很多次墓地,她在草丛与墓碑间徘徊,斯蒂芬则专注于安置设备。有天夜里她头一次感知到了鬼魂,在吉尔福德墓地天使石像旁微微发着光。她叫他来看,斯蒂芬却无暇顾及,正忙着记录电磁场的读数。鬼魂没等到摄像机开启,像日出时刻的薄雾一样烟消云散,临走之前,那双鬼眼与安娜有过结结实实的对视。
对视是一种相互间的理解。
9,圆环垂尾巴……
第一次跟斯蒂芬合作调查的那个冬夜,两人一起睡在阿什维尔汉格霍尔女校的地板上,风很大,连鬼都受不了。两周后,她在一次聚会上无意中听到他对她的点评:“怪人,但很可爱。”
于是,经过六年的研究和野外调查,她得到了多一些的尊重,比免费热线巫师的待遇稍好。现实世界中的怀疑派太多了,从顽固不化的科学家,到对火烧女巫的老故事乐此不疲的人。不过,仅仅同龄人的讥笑就足以让她躲得远远的,前往地广人稀、阴森可怖之地,独自与鬼魂周旋。
8,双门分上下……
后来疼痛来了,那个梦也第一次光顾。她走出一片树林,脚下是柔软的湿草,草坪之葱翠只有梦境里才会有。庄园矗立在她面前,黑洞洞的窗口像人的眼睛,房前屋后的树木扭曲无叶。四根烟囱中的一根冒出袅袅青烟,升上屋顶,在白色栏杆的正上方汇聚。
随后那个人形出现了,低低的女声把她唤醒:“安娜。”从那以后,这个声音不知在多少个夜晚唤醒过她。
7,镰刀利又尖……
疼痛就是一把镰刀,插进她的五脏六腑。
发现结肠癌转移到肝脏的那一天,斯蒂芬来看她,握着她的手,厚厚的眼镜遮不住潮湿而呆滞的目光,连胡须都在抽搐。但是他太讲究实际,太不懂得感情,无法准确理解诊断结果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死亡只不过是脉搏的终止,能量读数的突变。
所谓灵魂伴侣不过如此。
安娜说服医生不切除结肠,如果肿瘤迅速扩散就接受死亡判决。即使在这之后,斯蒂芬似乎依然相信科学之神会出面拯救她,甚至可能祈求过这位最冷酷的神。她拒绝让他开车载她出院,对于即将变鬼的人来说,孤单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这一点她早就想通了。
6,弓满弦易断……
奇迹总在发生,这是其中一位肿瘤医生对她说的话。但她不指望医院会带来奇迹,那里只有给她注入放射性物质的管子,一片片切掉她肉的手术刀,为她的生命倒计时的医生。那个梦在住院期间一直不曾光顾,直到她躺在自家床上,科尔班庄园才在寂静的凌晨再次矗立在她面前。
一夜又一夜,那个梦越做越长,越做越真,屋顶上的人形变实,安娜终于能远远看清那个女人的脸,面纱般飘逸的轻柔发丝,碧蓝的双眼,宜人的笑容,捧在身前的花束,荒凉的天台。最后她认出了那张脸。
那个女人就是安娜自己。
5,翼折鸟难飞……
疼痛现在缓解了一些,奇迹发生了。
她之前做过一些功课,知道自己并不只是通过梦境才熟悉庄园的。她在莱茵研究中心的档案中找到过几条有关庄园的记录:埃夫兰·科尔班用二十年时间在阿帕拉契山脉远离人烟的绝壁上建造了自己的庄园,后来从天台上跃下摔死,明显是自杀;布莱罗克小镇的居民中间流传着一些目击传言,但未受重视,多半被当成了雇工对雇主的说长道短;在大宅重建为艺术家度假地之前不久,有人做过一次野外调查,结果一无所获,人们的热情也就冷了下来。
然而,也许科尔班的痛苦、愤怒、爱、希望、梦,统统渗透进了房间的四壁,如同护墙板的木节。也许这里的木头、石头和玻璃吸收了他生前的能量。也许他痴迷的庄园建筑已经成了他的牢房。也许阴魂不散并非他的选择,而是他的责任。
4,铁耙不分叉……
她在似睡非睡中沉浮,身在豪宅之内,不知道还会不会梦到它。她关闭了其他感官,只留下第二双眼,这被斯蒂芬当作笑柄。除了他,安娜从未向有限的几个朋友和不止一对养父母透露过。多一重感官的人,怪人,两者只隔着一层纸。
3,钥匙开百锁……
一瞬之间,她被拉回到清醒状态,护墙板后面飘来什么东西,迅速穿过墙角处的接缝。她不打算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她可以看得更清楚。
2,空钩难垂钓……
她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人在看她,也许是她自己的鬼魂,那个从梦中的青烟里盘旋而出的女人,手捧着温馨的夺命花束。
1,一线分东西……
有与无,来与去,床与坟,爱与恨,黑与白,都只隔着这条线。
0。
虚无。
安娜从虚无中来,为虚无而生,向虚无而去,无论过去还是黯淡的未来。
她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别人,没有鬼魂穿墙而入。
只有画中的科尔班,面孔毫无生气,恰如画布上的干油,在闪烁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照进房间的阳光更加倾斜了,疼痛已经消失。安娜起身走出房间,等待日落。她很想知道,今夜会不会与自己的鬼魂最终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