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1898年
* * *
大卫·比蒂上尉在哈菲尔与敌军交战时,头顶的钢盔曾被一颗子弹射穿,脚下的军舰弹药库也险些爆炸。然而,所有与死神擦肩的经历都不及一样东西让他心生恐惧,那就是眼前的这些硕大无朋的外星人战船。
站在法塔赫号炮甲板上的他,目睹这些三条腿的金属怪物践踏这片沙漠,身体不禁一阵颤抖。这些家伙足足有三十米高。比蒂用手撑在矩形的木质舰桥上,试图阻止舰桥剧烈摇晃,脑中想起了伦敦急报中描述的那种具有毁灭性破坏力的热射线。想象着被热射线击中后的极度痛苦,比蒂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阵绞痛。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比蒂将目光从不断前行的火星战船拉回船上。“中士,”他命令守在六磅炮旁的一位壮汉,“将所有炮口瞄准敌人。等我下令再开火。”
“是,”皇家海军陆战队枪炮中士埃里森脱口而出。他厉声向埃及炮手下达命令,炮手们随即迅速调整炮口朝向。紧接着,他又向法塔赫号甲板上的其他炮手下达命令,所有人迅速将手中的武器瞄准了那群火星人。
比蒂微微一笑。埃里森对他的命令总能心领神会。
“莫瑞森!”贝蒂向舰桥顶上的通信兵喊道。
“是。”
“发信号给纳西尔和米提玛号。”随后,他将给埃里森的命令又重复了一遍。
“是,长官。”
比蒂倚在栏杆上,视线越过法塔赫号,向尼罗河里一路逆流跟随他的两艘炮艇望去。除此之外,河面上还有一艘载满板条箱和数十名上游难民的蒸汽货船——布莱克伍德号,它正以每小时三海里的速度全速前进。
比蒂一拳打在舰桥上,暗自咒骂那艘行进迟缓的货船。现在可不是爬过河的时候。他需要炮艇全速前进。然而,他绝不会对一艘毫无防御能力的货船以及船上那些恐惧不堪的平民置之不理。
比蒂转头望向那些三腿战船。他们必须将距离拉近至一公里以内。目前,那些金属怪物还游走于炮弹射程之外。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重返特拉法加号,那艘配备大口径火炮和厚重装甲的战列舰。毕竟,它才更像火星人的对手。
我们并非毫无希望。他看了看法塔赫号配备的火炮,又向外星人战船望去。眼下,他唯有抛开恐惧与焦虑。不一会儿,火星人就会进入射程,他要让那群怪物见识一下什么叫——
突然,敌军主战船上射出一道耀眼的黄光。空中传来嘶嘶声,让比蒂的神经紧绷起来。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袭向他的右侧。
纳西尔号消失在喷涌而出的火焰与烟雾之中。爆炸的冲击让比蒂站立不稳。
米提玛号开火还击,法塔赫号的一门六磅炮也加入了战斗。
“停火!”比蒂一边摆手示意,一边大喊。“停火!不要浪费弹药!”
埃里森中士也奋力大声喝止。六磅炮停止了射击。
然而,米提玛号的还击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射出的炮弹在距离三腿战船很远的地方就爆炸了,腾起滚滚浓烟与沙石。
“莫瑞森。发信号给米提玛号——”
未等比蒂说完,又有一道热射线从敌军主战船上射出。剧烈的爆炸声过后,米提玛号也消失了。
比蒂咬紧牙关。两艘炮艇已被击沉,然而,外星人战船却毫发无伤。他的目光转向布莱克伍德号。船上的一些难民和船员被三腿战船吓得目瞪口呆,大部分人则从船侧跳入河中,拼命向河岸游去。
比蒂长叹一声,回头望向那群火星人。冷静下来的他意识到,他和船员最后一搏的时刻到了。
“所有火炮!”他高喊道。“开火!”尽情地挥霍弹药吧。或许,还可借此告诉那群火星人,大伙血战到底的决心。
法塔赫号上的所有船员都在井然有序地重复着开火命令。比蒂发现,炮弹距离那些三腿战船百米开外就爆炸了,扬起阵阵沙尘。他紧握双拳,祈祷在弹药耗尽前能有一颗该死的炮弹击中那群混蛋。
又有一道热射线穿过沙漠,迎面向他们袭来。比蒂闭上了双眼。
法塔赫号一时间地动山摇起来。跌倒在甲板上的比蒂,背部遭受重创,发出痛苦的叫声。
他眨了眨眼。上帝啊,我还活着。船尾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袭击引爆了弹药,滚滚浓烟从他的头顶飘过。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比蒂面容痛苦不堪,试图从甲板上站立起来。埃里森和他手下的埃及炮手们也都东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
“你们没事吧?”贝蒂大声询问。
“没事,长官。”埃里森边说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炮手之中也有两人点了点头。
比蒂吃力地抓住舰桥,试着站起来,却未能如愿。法塔赫号开始向左舷倾斜。大火吞噬了整个船尾。
“弃船!”他竭力吼道,“所有船员,立刻弃船!”
比蒂猛地推开舰桥大门,引导船员撤离;随后又深入船舱,顶着刺目的浓烟,搜寻剩余船员。
“弃船!”比蒂边找边喊,吸入的浓烟不停灼伤他的喉咙和肺。“弃——”,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喘息,但他仍未停止四处搜寻的脚步。浓烟与泪水模糊了视线。比蒂几乎连自己的脚也看不清了。
甲板不断倾斜,比蒂站立不稳,向一边滑去,肩膀重重地摔在了墙面上,疼痛不已。此刻,他真想调头逃离这艘即将烧毁的炮艇。
不,我一定要确认所有船员安全撤离后才能下船。
至少,每一位还活着的船员。
正在此时,两个身影从浓烟中冲出,合力将比蒂架了起来,比蒂不由地哼了一声。
“谁?”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沙哑。
贝蒂认出了其中一人——莫法特,苏格兰土木工程师、炮艇锅炉负责人。
“艇长?是你吗?”
“是我。”比蒂答话时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您最好马上下船,”莫法特说道,“她要沉了。”
呛人的浓烟扭曲了比蒂的面容,但他还不忘询问:“船舱里还有人吗?”
“恐怕没有了。”莫法特摇了摇头。“火势迅速蔓延至右舷,我和这个可怜的家伙从锅炉房逃出来时险些丧命。”
比蒂看了一眼倚靠着莫法特的男子,估计是一名外国消防员,他心想。
比蒂转身面向走廊。只见烟雾中透出橙色火光。这位苏格兰人并没有开玩笑,火势的确蔓延得很快。
“走,快走。”他推开莫法特的手臂,敦促他上甲板。比蒂咬着嘴唇向莫法特身后望去。即使下面还有人活着,此刻也上不来了。
内疚让他的内心备受煎熬,比蒂无奈地快步冲上楼梯,用手抵住倾斜的墙面,以保持平衡。法塔赫号此刻已倾斜超过四十度。
当他冲上甲板时,莫法特和那名受伤的消防员正跃入尼罗河中。他跌跌撞撞地快步经过六磅炮,一头扎进了河里。比蒂一脚蹬在不断下沉的炮艇上,借力向不远处的一片布满灌木丛的浅滩游去。埃里森中士和他手下的两名炮手已奋力爬上岸,钻进了那片灌木丛中。
“浅滩!”他向幸存者大喊,并用手指向那片小得可怜的河中岛。“去浅滩!”
比蒂拼尽全力游至岸边,四肢发热,犹如火烤。埃里森上前将他拽进了他的藏身之地。比蒂环顾四周,确定这片繁茂的灌木丛足以藏身,躲开火星人的视线。
比蒂挣扎着翻身趴下,透过树枝向外窥探。此时,莫法特和那名受伤的消防员也已上岸,苏格兰人将那名外劳拖进了灌木丛。除了他们以外,唯有滚滚浓烟从逐渐下沉的法塔赫号上汹涌而出。比蒂面色凝重,目送自己的炮艇消失在尼罗河水中。他并不在乎它只是一艘驾着几门火炮的明轮船,不像特拉法加号那样,是一艘真正的战列舰。他真正介怀的是,那是他的战船,战斗几乎还未打响,便已早早沉没。
“天哪,”莫法特结结巴巴地说。
比蒂转向这名苏格兰人,随着他那惊恐的目光望去。
三腿战船距离尼罗河仅剩四百米远。比蒂也被这些庞然大物吓得目瞪口呆,心生恐惧。
布莱克伍德号仍浮于水面,但甲板上已空无一人。一些难民和船员向岸边游去。其他人已经爬上岸,向沙漠深处逃去。
转瞬间,三腿战船已趟入尼罗河。比蒂的目光在这群巨型战斗机器与仍在水中苦苦挣扎的难民之间来回切换。
快点。再快点!
突然,敌军主战船扬起一只触手,将一名男子从水中攫走。比蒂屏住呼吸,只见这艘战斗机器将那名男子提至高空,扔进了其后部的一个球形牢笼里。
紧接着,不计其数的触手齐齐射入水中,像极了青蛙舌头,每次触手提出水面时都会攫走一名哭喊挣扎的人类。
比蒂强忍住泪水,一拳砸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怜的灵魂陷入深渊却无计可施,他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无助。
河水中的人们被全部攫走后,那群火星人踏上河岸,继续追捕布莱克伍德号上剩余的船员与难民。比蒂默默祈祷,希望有人能侥幸逃过一劫。
三腿战船很快就从视线中消失了。比蒂和灌木丛中的其他人,将注意力转至那名受伤的消防员,马耳他人,格里马。他的脸和身体大半都被烧焦,布满了淌血的伤口,散发出一股带着铜腥的焦煳味,惨不忍睹。尽管活下来的希望渺茫,比蒂还是将自己被河水浸湿的两只衣袖扯下,用来包裹伤口。埃里森和一名埃及炮手也效仿行事。整个包扎过程中,格里马只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比蒂胸口一紧,不知道他能否撑到找到医生的那一刻。
苏丹还有哪家医院能去呢?
为今之计,只有藏匿于灌木丛中等待日暮降临。遗憾的是,格里马没能挺过这段时间。因欠缺合适的工具来安葬这位消防员,比蒂只好草草地举行了告别仪式,然后带领一行人前往尼罗河西岸。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长官?”莫法特开口问道。
比蒂盯着这位苏格兰人。好问题。但作为长官,比蒂不得不提出个计划。
“我们一路寻找生还的陆军或海军官兵,将这场战斗继续下去。”
“咱们怎样才能打败那群该死的混蛋呢?”莫法特问话间无奈地垂下双臂。
“总会找到办法的,”比蒂继续道,“只要还有求生的欲望,我们就一定能够挺过这场浩劫。我话中的‘我们’是指全人类。”
他将双手揽于胸前,目视远方,思考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显然,可以选择返回阿特巴拉。火星人已将这座城市摧毁殆尽。他们很有可能继续向南行进,去往四十公里外的尚迪。但谁又能保证那座城镇不会——或者尚未——遭受同样的厄运呢?
即使火星人已经摧毁了尚迪,他们也可以抢救出一些物资与武器,然后,他可以再想下一步做什么。
“我们依原计划行事,”比蒂说。“前往南边的尚迪”。
他们趁着夜色沿河边徒步前行,始终与尼罗河保持一定距离。比蒂不希望他或手下的任何人被鳄鱼拖走。
太阳升起,他们便停下休息。比蒂制定了一个值勤表,包括自己在内,每小时轮岗一次。他们担心的不仅仅是火星人和鳄鱼,还有他们最初来到苏丹的作战目标——马赫迪叛乱分子。比蒂并不认为外星人的入侵会平息他们对权力的渴望。
这片沙漠中存在太多可能性足以将我们置之死地。况且,他们还缺乏武器来保护自己,抵御叛军、野兽或火星人的攻击。一行人之中只有比蒂和埃里森随身佩有韦伯利左轮手枪,经过尼罗河水的浸泡,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即使能用,两只手枪又如何对付得了那些三腿战船呢?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得一台热射线武器。
日落时分,他们继续开始向南行进。比蒂估计他们距离尚迪还有十五公里左右。如果能望见炊烟或亮光,那就是个好兆头。也许这座城镇尚未受到袭击。重燃希望的他加快了脚步,一口气爬上了前方的小山坡。
来到坡顶的比蒂凝视远方,一动不动。
“有什么问题吗,长官?”埃里森问。
比蒂并未作答,依旧凝视着前方,试图搞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长官?”埃利森加快脚步,跟了上来。“出了什么……我的上帝。”
三艘外星人三腿战船坠落在距离小山坡不到一公里的尼罗河畔。
“他们为什么会掉下来?”埃里森大声问道。
“不知道。”比蒂深吸了几口气,鼓足勇气,下达命令:“我们下去,一探究竟。”
埃里森把头缩了回去,眉头紧缩,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终还是毅然答道:“是,长官。”
比蒂手持韦伯利左轮手枪,带领手下向坠落的那几艘三腿战船进发。难道是驻扎在尚迪的陆军击落了这些家伙?借助黄昏下的阴影,他们很快抵达了河边。
迫近第一艘三腿战船时,比蒂放缓了脚步,担心这个庞然大物会突然升起,将自己烧成灰烬。然而,这艘巨大的战斗机器却始终纹丝不动。
只剩几米远时,比蒂开始心跳加速,不能自已。他从未想过能够活着与它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眼前这艘硕大无朋的战船,当真是摄人心魄。
此外,比蒂还注意到,这艘三腿战船表面无一弹孔或任何焦烧的痕迹,完全不像是被炮火摧毁的。
随后,一行人又检查了第二艘三腿战船,仍旧没有找到任何受损的迹象。
“也许是他们自己绊倒的,”莫法开玩笑道。
他们向第三艘战船走去。只见战船顶部,像是炮塔的位置,横着什么东西,比蒂顿时紧张起来,紧握手枪。一位埃及炮手被吓得喘起粗气。
比蒂咽了一下口水,谨慎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
那个火星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弯下身子向前跑去,目光始终盯着那头怪物。它的外形酷似章鱼,一米多长,有一张“V”字形的嘴巴和两只大眼睛,不过此刻是闭上的。皮肤呈褐绿色,布满灰色斑点。不仅如此,比蒂还闻到了外星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这怪物长得真够丑的,不是吗?”埃里森说。
“它是怎么死了?”莫法特问,“看起来不像是被击毙的。”
比蒂附下身体,仔细观察这具火星人尸体,终于在其布满全身的灰色斑点上看出了端倪。这些斑点看起来并不像是皮肤的本色。“我觉得它是得病死的。”
“从哪看出来的?”莫法特迈了一步,凑近火星人尸体。
“直觉而已。”比蒂摇了摇头。
“我猜那两艘的情况也是如此。”埃利森转头向另外两艘战船望去。“你觉得会不会所有的怪物都生病了?”
“让我们祈祷吧,一切如你所愿。”比蒂直起身来。
埃里森抬头上下打量着这艘战船。“嗯,如果这群混蛋都上了西天,它们就不再需要这些了。”他拍了拍战船上的炮塔,接着说:“不如想想我们可以怎么好好利用一下。”
比蒂,双手叉腰,注视着这台热射线武器,笑着说道:“我已经在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