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娅,你去了何方?(茱莉娅)
当你每隔两三年就换个地方生活时,交朋友往往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我不认为外交官的孩子,正如我们有时被称为的那样,与军人的孩子会有很大的不同。你快速地交朋友,但那些往往是肤浅的友谊。记得自己在华盛顿外的公立学校待过一年,我羡慕那些有最好朋友的女孩——她们有可以关心和信任的人。我想我与在北京结识的朋友拉娜,也曾有过那种短暂的友谊。但拉娜喜怒无常,常常不太理智,在我离开北京前不久我们吵了一架,她背叛了朋友间的信任。之后,我放弃了拥有朋友的念头。这是我父亲作为外交官的代价,也是我自己愚蠢错误的代价。
对于做大使的爸爸来说,他的职业生涯有些不同寻常。大使常常是官场上的一个美差,会授予那些得到赞同的捐献者或那些对总统有某种贡献的人。但我爸爸是在外交部供职。他毕业于哈佛,之后去了乔治城的沃尔什外交服务学院,再之后进入了国务院,这样的准则伴随着我的成长,因为他们期望我走爸爸的老路。他在西班牙当初级外交官的时候遇到了妈妈,因此我出生在了布鲁塞尔。我上过两所小学,两所中学和两所高中。我不断告别老朋友,然后又不得不快速结交新朋友。由于大多数和我一起念书的也是外交官的孩子,所以我的处境还不至于太糟。我们都了解这样的安排,至少直到我高中高年级的时候。由于一位议员搁延了爸爸俄罗斯大使的任命,我们滞留在了华盛顿,我高中的最后一年是在华盛顿郊外的贝塞斯达切维蔡斯高中度过的。
作为公立高中,贝塞斯达切维蔡斯是最好的高中之一。实际上,它和我念过的世界各地的私立学校没啥不同。我的海外同学们大多是外交官或者富裕的特权阶层家庭的孩子。而在贝塞斯达,很少有外事处的孩子,大部分学生来自富裕阶层。
然而,这并没有用,高年级最受欢迎的女孩被推选为毕业时致辞的学生代表,而当我来到那个学校时,我有一点点盖过了她的风头。她便决定以让我过得悲惨为己任,而且大多数高年级同学都是和她一伙的。当谣言从中国爆出时,多亏了拉娜?这正中她下怀。高中最后一年我成了一个社交的弃儿。无人关注……不,应该说我祈祷自己不被关注。没有人听得见这些祈祷。我成了众矢之的。
每天我在走廊上路过时,都可以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荡妇。
妓女。
杀婴犯。
我确信在高年级班里还有其他孩子被攻击和欺负。我不了解实情,因为我全神贯注于挣扎着生存下去。更糟糕的是,我回到家也不能谈论这些,因为母亲也在同样谴责我,她使用的是自己的,亵渎意味较少一些词汇。父亲那一年几乎没和我说过话,而当时十三岁的妹妹还不能理解这些。
长话短说:我当时22岁,进入了美国最好的学校之一。理论上,我的生活前程似锦。我的家庭舒适安逸,也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
但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听起来很可悲,不是吗?说真的,我和另外三个女孩一起住,但我不太了解她们。在哈佛读大一时,我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林登,阿德里亚娜和杰米,还有第四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女孩,她们一起登记了住房抽奖,然后被分配到了卡博特建筑的一套房间。第四个女孩在那个夏天退学了,我便被随机分配到她们的公寓。现在是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三年,我仍然是一个局外人,虽然这不是她们的错。
她们一起外出和参加派对,而我从来不怎么参加聚会。有时,她们会拉我一起去,但我认为这更多的是出于慷慨而不是别的什么。也许是好奇。我从其他人际关系中看到,亲密关系在这种环境下形成很快。但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不能敞开心扉。因为那需要信任。在遭受到哈利和拉娜那样的对待之后,我如何再去信任其他人?
拉娜曾是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
她曾经是那个在我需要时可以借我肩膀哭泣的人。
哈利曾经是那个让我心碎并且让我不再单纯的人,而拉娜却粉碎了我对人的信任。
尤其是在我母亲那样地对我之后,我如何再去相信任何人?
但最近——我感到心神不宁。首先,我到现在为止已经在同一个国家待了五年,这是我一生中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最长的一次了。其次,上周末发生在华盛顿的事,还有之后的伴着街头吉他手的音乐起舞,让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完全是受束缚的。也许那是仅有的一次,我不想再挂着虚假的微笑和穿着保守的衣服,只为了迎合大家的期望,做一个完美的女孩。也或许,我有那么一点点,厌倦了独自一人。
也难怪,当周四晚上林登问我:“明天晚上我们都去麦德龙,一起吗?”当我回答说“是,我很乐意!”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
我发现自己和室友待在一起的时候比从前更放松了,甚至可以和她们一起逗乐子一起欢笑。
林登极力怂恿我穿得更撩人些,还向我炫耀了她的礼服,那是或许只有两平方英寸的单薄布料做成的,这时阿德里亚娜问道:“不管怎样,今晚是哪个乐队演奏?”
阿德里亚娜是个地道的南方姑娘。她来自亚拉巴马州一个小镇,母亲是一个服务员。阿德里亚娜不经常出去,倒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手头非常拮据。
我们的第四个室友杰米,来自塞拉利昂。她个子很高,皮肤非常黝黑以至于几乎是蓝色的,她身材单薄瘦削,却美丽异常,一口干净利落的英国腔,她是林登典型的好闺蜜。她回答阿德里亚娜说:“我想今晚是迷恋肥胖。”
“噢,糟糕!”我咕哝着。其他三个女孩纷纷停下来瞪着我。
“亲爱的,我不认为曾听过你诅咒。”阿德里亚娜说:“你不喜欢他们的音乐?我们可以去另一家夜总会。没关系的,我很高兴你和我们一起出去,这是一个改变。”
我耸耸肩,突然变得有些戒备。“嗯,没关系。我只是,呃……我只是碰疼了脚趾。”
当然我在说谎。在星期天的晚上我已经浏览过他们的网站了……自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要访问。实际上他们的音乐确实很棒,在音乐上我可是行家。那是与众不同的朋克摇滚,由于受加勒比海的影响,它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忧伤。他们的网站上,每一个乐队成员都有自己单独的网页。在克兰克的主页上,贴满了他演出、醉酒,还有和上百不同女人勾肩搭背的照片。我对加入那个被征服者名单一点儿不感兴趣,如果你要那么称呼的话。
管他呢。我今晚要和这些女孩子们一起出去。那个奇怪的、和克兰克一起度过的出乎意料的夜晚不会妨碍到我。没什么可以妨碍到我。我最终选了一件比我通常的穿着更暴露的衣服,勉强得到林登的认可。当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往脚上套鞋子。
林登接了电话并把听筒放在了桌子上“是你的,茱莉娅。”
她们都看向我,因为她们都知道那是谁。除了妈妈没有谁会打寝室的电话。
我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你好?”
女孩子们站在那里,很尴尬地等着我。
“茱莉娅,我们必须要谈谈。”
“妈妈,我现在正要出门。我可以早上打给你吗?”
“不行。你不可以。我们需要现在就谈。”
“妈妈,怎么了?”
“你父亲刚接了一个白宫打来的电话。”
那关我什么事?我叹了口气。我不可以挂电话。我捂住听筒无助地看着我的三个室友:“很抱歉,要不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林登歪着脑袋,脸上一副悲伤的表情:“你答应过的!快走吧。”
“是我妈妈,我必须和她谈谈。我保证我会去的。我是认真的。”
她们三个陆续出去了,我确信她们认为我不会去了。
我打算践行诺言。
“好了妈妈,我现在可以和你谈了。发生什么了?”
“听我说茱莉娅。在两个星期内,联合国将会向伊拉克派遣一个特别外交官小组。他们将陪同武器检查员,并可能会通过谈判达成协议。你的父亲被总统任命为团队的一员。”
“噢!天哪,妈妈,真是太棒了。”
“是的。名义上你父亲已经退休了——这将可能成为你父亲职业生涯的巅峰。这就是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我摇摇头,感到疑惑:“我不明白。”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谨慎很缓慢的语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女儿说。但是……你很有必要绝对不要做一些……”
我的胃突然一阵翻腾。她,竟敢,如此放肆。我感到自己的手指作痛,是因为把电话握得太紧了,她继续接着说,继续说出那些不出我所料的不堪入耳的话。
“……不要做任何抹黑你爸爸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冷冷地回答:“我完全理解你。”
“茱莉娅,我认为你根本没意识到北京的事情对你爸爸的事业有多大影响。”
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用一只手拿着电话抵住额头,用另一只手使劲捂在肚子上,试着抑制这突如其来的身体上的疼痛和强烈的反感。
在很长的停顿后,她问:“你还在吗?”
我悄声说:“妈妈我在。我总是在的。但你……你永远不在。当我需要依靠的时候,你……你从来不在。所以不要期望我会和你没完没了徒劳地谈论这个。再见。”
我轻轻地把电话挂断。在它再一次响起之前,盯着它看了几乎有足足30秒。闭上眼睛止住要流出来的眼泪,我奋力把电话线从墙里连根拽了下来,打开窗户把电话扔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去他的。我今晚要出去,并且要去找乐子。我气呼呼地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看这副尊容。睫毛膏在我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花掉了。她是一个最虚伪的人,我和她玩完了。我想假期时我仍旧会回家看望妹妹们,但我可不想再和妈妈有任何纠葛。再也不想。
我把睫毛膏固定好,把它放到我的钱包里,然后确认一下带好了车钥匙。我不经常开车,因为几乎我需要的一切在校园里或哈佛广场都有,但在这儿有辆车还是挺方便的。一如既往,是爸爸在支付停车费还有这部车,而这些都是有条件的,我差点马上就受够了。为了不再听到妈妈口中说出的轻蔑的话,我甚至想也不用想就可以放弃自己的停车位。
无所谓了。我钻进车里,这是一辆全新的2003款的本田思域混合动力车,我发动车,驱车前往麦德龙。我发现自己正在想有没有把车还回去的办法。闻起来仍旧是崭新的皮革和地毯的味道。那是一种束缚和反对的味道。
虽然麦德龙夜总会在萨默维尔的中心,由于运气参半,再加上我无害的贿赂和恳求,停车员竟允许我把车停在了夜总会的后面。于是从前面绕回来到入口只需走一小段路。排队的人不是那么多,也许只过了十分钟,我就已经进来了,试图找到我的室友们。
夜总会里挤满了人,演出还没开始,所以他们正在表演的是九十年代早期的混合颓废摇滚乐。舞台前的舞池里挤满了大概20个人,周围的桌子同样拥挤。我向自己认识的几个人招招手,但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穿成这样他们是否还能认出来。我穿着一件黑色无袖衬衫,勒得我呼吸都变得困难,黑色牛仔裤和靴子。我感到有点不一样。也许这是因为我的同龄人都在忙着确立他们的身份,而我正忙着试图尽可能地隐形。
“茱莉娅!”我听到有人叫我。我四周环视,看到是林登,她和阿德里亚娜还有杰米挤在一张桌子前,另外还有三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挤开人群走向桌子,然后悄悄坐到杰米旁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朝我叫道,试图压过音乐的声音,用一只胳膊给了我一个随意的拥抱。
“也许我应该多出来,”我回答道。阿德里亚娜试图向我介绍那三位男士,但是我听不到她说话。他们来自塔夫茨,分别是金发,更金发,还有最金发。他们三个都很可爱,我猜他们也很聪明,但我不感兴趣。
尤其是当音乐停了之后。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秃头男士站在舞台上对着麦克风大喊:“真正的音乐现在开始。让我们对着‘迷恋肥胖’尖叫吧!”
人群咆哮起来,然后灯光熄灭了。30秒后又重新打开,聚光灯打在克兰克和一个美丽的印度女人身上,那是赛琳娜。我在反战示威的演奏上曾见过她一眼,当然,我在乐队的网站上也看到过她的照片。她的声音很棒——浑厚,充满了美丽而深沉的音调。当她和克兰克同时弹起吉他,架子鼓也一起加入,我感到自己很紧张。那个音乐是激烈的,充满激情。我之前有个暑假在迪威森唱片做实习生,大多数时间是做文书和接电话的工作,但我没少偷偷溜到工作室去听乐队们在那儿录制。迷恋肥胖的规模等级超过了绝大多数其他的乐队。当然,当我的父母发现我暑期实习工作的性质时,他们会发疯的,但我说服了父亲,我说这个工作将涉及国际贸易的知识,最终让他们停止了抱怨。
就我对乐队所知,几乎是克兰克一人谱写了所有的歌曲,尽管赛琳娜偶尔会写写歌词。他唱歌的时候全情投入,充满了活力。汗水从他身上流下来,他集中全身精力,和他的乐器一样,全神贯注于为观众表演。他们的二重唱和谐而充满魔力。克兰克和赛琳娜之间的互动惊心动魄。两人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性感,他们用同一个麦克风唱歌,一起挥洒汗水。他们是性感的化身。
人们疯狂起来,我站起来走进舞池,沉浸在音乐里。杰米也加入了我,我发现自己跳舞的时候,有种好多年没有感觉到的尽情放松。我感到汗水顺着额头、手臂、背部流淌;人们在我的周围随着音乐舞动,像一个个独立的生物。音乐喧闹,伤感,而充满力量。对一个朋克乐队来说,歌词如此清新而易于理解,这有些不同寻常。很明显,克兰克是一位禀赋异常的作词作曲家。他的歌声里有疏离、孤立、悲伤、失落还有愤怒,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感到自己泪水涟涟。
当乐队中场休息15分钟的时候,我浑身都湿透了,于是想去趟卫生间,杰米跟在我身后。卫生间门口排了一条蜿蜒的长队,我只好站在最后等着。乐队成员消失在后面的一个房间。我看着克兰克走了过去,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赛琳娜肩膀上。
杰米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不怀好意地对着我笑:“他很性感,不是吗?”
我哼了一声。“当然了,但这儿的每个女孩都想分一杯羹。”
她大笑:“我打赌她们大多也是这种想法。他有点放荡。”
我咽了下口水,脸红了起来。谢天谢地,这里的光很暗她也许没看到。我说:“我确定。”
“说到男生,”她说:“你和你约会的那个男生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叫威廉姆?”
“是维拉德,”我纠正她。我耸耸肩:“我们去年春天就分手了。”
“不太好吗?”
我摇摇头:“并没有。只是不合适。”
“哈,”她说:“有新目标吗?”
有那么几秒钟,我回到了白宫前,和克兰克充满激情的狂吻。“没,真的没有。”我说。
“那么……有什么不同?”她问。“我从没见过你如此疯狂!你真正陶醉在了音乐里。”
有什么不同吗?我不知道。我想到了妈妈,她告诉我不要做任何可能对父亲有坏影响的事情。就好像她有绝对权威这么对我说。我想到了那个在哈佛广场的吉他手,还有我感到自由的那短暂时刻。我想到音乐如何成为高中时唯一帮我生存下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是时候我该有点自己的生活了。”
她咧嘴笑:“好极了,我很高兴你和我们一起出来。你出来得不够多。”
“我同意!”
很快我们就回到舞池,一起欢笑,还一度一起跟唱了几首被翻唱的歌。休息过后大约30分钟,当看到克兰克把一个女孩从人群中拖上舞台,并在她尖叫时亲吻她的脖子时,我惊得倒吸冷气。然后他伸手去抓住她的屁股。多么粗鲁龌龊的勾当!但是,在她重新返回人群时却哈哈大笑。
赛琳娜在演出进行大约两小时的时候拿过麦克风说:“我们的演出即将结束,因为可怜的克兰克还要去照顾孩子。但首先我们要演奏我们最新的歌曲,是这周克兰克·威尔逊刚写的。歌名叫作:‘茱莉娅,你去了何方’。”
克兰克以舒缓轻扬的琵琶音和弦开始,使这首歌哀婉如泣,我惊呆了。然后他开始唱,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第一节歌词讲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刻,在华盛顿那个舞台的一侧。当他开始合唱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接着一口。
我不知如何说不。
噢,茱莉娅,你去了何方。
杰米靠近我,在音乐中朝我叫道:“怎么啦?”
我回答她:“我必须要走了!”
“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可实际上并不。我一点都不好。我开始从人群中往外挤,但那无济于事。我的心里充斥着克兰克在唱那首愚蠢的歌曲,充斥着克兰克在舞台上抓住那个女孩的屁股的场景,充斥着克兰克亲吻我时我的信以为真。
我不想认真对待这件事,而我却希望他可以认真起来。他为什么要写那首歌?
当歌唱完的时候我连到门一半距离都没走完,然后赛琳娜喊道,“萨默维尔的麦德龙,晚安!”人群尖叫着欢呼,要他们再来一曲,但是近两分钟都没有音乐响起,后来就不再是现场演唱了。
终于!我走到了门前然后喘着气把它推开。这里相对安静,虽然车来车往。我吸了几口气聚精宁神,然后步行绕过房子走向自己的车。我的手机响起来时,我走了几乎还不到一米半。
我从钱包里掏出手机,啪地打开说:“您好?”是那种我通常对待最坏敌人时的专用语气。
结果发现是妈妈打来的。又是她。妈妈在任何时候也从未打过我的手机。
“茱莉娅,我们需要谈谈。”
我停在了半路翻起了白眼:“你不觉得我们今晚已经说够了吗?”
“茱莉娅,也许我错了。我太仓促了。”
我闭上了双眼,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我开始加快步伐。“妈妈,我对此真的已经够了!”我迫不及待地吐出这些话,根本不在意它们是否可以被收回。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已走到车前摸索出了钥匙,终于打开车门,然后一屁股坐进去。
“小姐,当我说你够了的时候你才可以够,”她说道。在她继续讲话时我发动引擎。“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态度,或者说为什么如此恨我。”
我说:“也许你应该照照镜子?”
“茱莉娅,我从来没做过任何让你恨我的事情!”
我握住方向盘,用脖子夹着手机,然后叫道:“噢,这真是太荒唐了!你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该死!她为什么非要现在打电话给我?我转过头越过肩膀往后看,而手机还在我耳边夹着,我挂上倒挡然后踩下油门。
当车猛然撞到一个物体而发出巨大撞击声时,我迅速转过头来,手机也一下飞到了后面。
“噢,见鬼!”我叫出声来。
他只需要被接受(克兰克)
“去照顾你弟弟吧,”赛琳娜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她已经全身被汗水浸透,汗珠在她的乳沟上泛着光辉。她简直性感死了。“接下来交给我们。”
我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去吧,在我们改变主意前赶紧去吧。”马克说道。
我点了点头,跑向后门,赛琳娜喊道,“克兰克!这是我们迄今为止最棒的演出!”
我挥拳举向天空而后一拳砸向后门,砰的一声把门打开。
我本周买这辆破车就是为了回去照顾弟弟用的。尽管爸爸这个年纪不应该在晚上巡逻了,但有时候他还是会在周末值班。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有演出时道尔夫人会来照看弟弟,但她最晚只能待到凌晨两点,所以无论我在哪儿,在两点前乘火车赶回家真的成了个问题。这辆车几乎可以保证我能准时赶回去。
我踩了三下油门才把车启动起来,真是万幸这破发动机没坏掉。轮子是我新买的,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我才不在乎呢,能开就行。我从停车场取了车径直向出口开去。我看了下表,一点十五,时间还很充裕。
我看见右面一辆车的倒车灯突然亮了,可是太晚了。那辆车突然往后猛倒,尽管我尖叫着以示警告,它还是狠狠地撞向了我车的副驾驶一边。车玻璃四处飞溅,我破口大骂。我怒火中烧,马上砰的一声打开车门。
整个副驾驶那面的车身全被撞得皱缩塌陷,而且右前轮被撞得严重变形。“该死的!”我气冲冲地叫骂着大踏步走向撞我的那辆车。
那是一辆全新的本田混合动力车,车的保险杠有一点变形,其他地方几乎毫发未损。当那辆车的驾驶员打开车门时我气得直发抖,甚至没等人出来我已经破口大骂:“你没长眼睛啊,不知道看路吗?你差点撞死我知道吗!”
车里的人走出来转向我。她被吓得浑身发抖,也可能是因为被我骂的。而后我突然认出了她。
我的天啊。我吃惊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呢。是茱莉娅。
我不相信地摇着头。以上帝的名义,她在这儿干什么?
“噢,我的天啊,”她脱口而出。“真是太对不起了!”她看见我的车被撞得惨不忍睹,禁不住用双手捂住了嘴。然后她的目光瞥向了我,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我想她这时才认出我来,然后她又小声嘀咕着:“噢,我的天啊。”
慢慢地,我逐渐冷静下来。我又深吸一口气,带着些许发抖的气息,说道,“你真的能撞死人的。你在想什么呢?”
她摇着头结结巴巴。“我……我……噢天啊。”
这下她双手完全把脸盖住了。她透过指缝说道:“真对不起,我会赔偿你的损失的。这真是个意外。”
我眨眨眼睛,对她的反应迷惑不解。当然了,这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也是个意外。难不成你是试图谋杀我吗?”
她又偷偷从指间看着我,然后赶紧地摇摇头。
这时,有三两个人从夜店方向走过来。是几个男孩,显然是喝醉了,嘴里说着:“我靠,”然后靠在一辆车的后面吐起来。
我看了下表。天啊。已经1点25分了。“听着……茱莉娅。我必须得走了。我现在把车挪到路边,然后我得打出租去南区照顾弟弟。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咱们明天再处理这事。”
她点着头。“我可以载你去。非常非常对不起。”
我张嘴刚要拒绝又闭上了。好吧。“那太棒了。”
我是很正经地说的。她简直就是有病。但是,管他呢。这个时间从萨默维尔打车回南区会非常困难,所以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我把车轱辘打正,然后又叫了几个喝醉了的人帮我把车挪到了一个空着的车位。车身晃的都要散架子了。锁不锁车都无所谓了,反正副驾驶一边连车玻璃都没有了。我抓过钥匙拿起后座上的吉他箱,小跑到她的车那。
“好啦,”我气喘吁吁地说。
她快速地点着头然后上了车。我走向副驾驶座位,但车门锁住了。她已经坐在车里了,盯着方向盘,还在瑟瑟发抖。我叹了口气,走到驾驶室那边。“你被吓坏了。我来开吧?”
“什么?”她吃惊地问道。看来问题不是她被吓到了。她根本就是魂不守舍。喝醉了?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呃……茱莉娅?你是喝多了么?”
“不,当然不是。”
“那好……我开车怎么样?”
她眨了下眼。“不用。对不起。上车吧。”
“你能把车门锁打开吗?”
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按钮。我上了车,把我的吉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后座上,然后她开始倒车。这次她盯着车的后视镜。
“好吧,去哪里?”她停下来问道。
“可以开往93号高速路吗?前面交通灯左转。”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出停车场。不一会儿,我们就处在了车流之中,然后她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又过了一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看起来平静而清醒。
“把你车撞成那样真是太对不起了。我会赔偿你的损失的,我保证。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轻轻咳了一下然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发生什么了?你倒车时就好像有人在追你。”
她咽了咽口水。尽管路灯使一切都变了样,但我确信她脸红了。这很有意思。
“我那会正跟妈妈吵架呢。”她朝车的后座指了下。
“你妈妈?她也没在后座上啊……你把她撞飞出去了吗?”
“当然没!”她不禁笑出声来。“是在电话里!”
我耸了耸肩。“我觉得还是最好不要一边打电话一边开车。”
“对啊,我觉得也是。”
交通灯变绿了,道路上的车又都发动了起来,我们就静静地前行。这并不是跟老朋友开车时那种愉悦的安静。这更像是在等法院判决书前的安静,像是最后晚餐时的安静,是在漆黑无人的市区街道上,在死气沉沉的夜晚感受到的那种不详静寂。我不喜欢这感觉,于是我说,“有什么音乐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按下了CD播放键。令人吃惊的是,她放的歌曲并不是酷玩乐队[4]或贾斯汀·汀布莱克[5]或者其他那些让我作呕的歌曲,扬声器里放出来的歌曲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认真听了一会儿。“是《致命玩笑》吗?”
她点了点头。“对,是重新灌录版的。歌名叫《血点》。”
我笑着说:“我知道这个。”
她看着我说:“哦对,你肯定知道。”
“我没想到你居然也知道这首歌。”
她耸了耸肩。“我虽然不玩摇滚乐队,但音乐……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喜欢他们的音乐。尽管没人知道他们,但有很多八十年代的乐队都模仿过他们。”
“那你觉得这个唱片怎么样呢?”
“就是那种愤怒的,原始的感觉。”
我捧腹大笑。“原始”就是那专辑里的一首歌的歌名。
“我对他们的音乐很感兴趣。你还听什么别的音乐?”
“什么都听一点吧,”她说。“我是那种涉猎广泛的。凡是接触过的,呃……很多都喜欢。”
“比如?”我问道。
她轻声笑了笑,对我做了个鬼脸。“把你脚边那个盒子递给我。”
我把盒子递给她,在下一个红灯时她快速翻着那个装满CD盘的盒子。终于,她拿出了一个光盘。那是很薄的纸质封面,上面印着一个被火焰包围着的中国家伙,他的双臂向上举向空中。她把正放着的CD拿了出来,换上了那个中国人的。
马上,质朴的电吉他声,伴随原始的鼓声,还有一种奇特的近乎雷格泰姆[6]式的钢琴声充斥在车子里。这显然是朋克音乐。但奇怪的是,这跟我听过的都不一样。完全不同。但这音乐很棒。
“这是谁的歌?”
“何勇……垃圾场乐队的。是1994年或者1995年过来的?那会儿中国政府正在严厉整肃摇滚乐手,所以他们都转到了地下。我也不太确定这张唱片是什么时候出版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必须要把它还回来……我认为这张唱片不可替代。”
我深吸一口气。“当然,借给我吧。这唱片太棒了。”
我都没注意到,我们已经开到驶向波士顿的93号高速路的南段了,摇下车窗,调大音量。车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介意我抽烟吗?”我大声问。我瞌睡得抬不起脑袋,也不能随着音乐嗨起来了。
“抽吧。”
我点了烟,小心地把烟雾吐到窗外。歌曲结束时我们刚刚开到波士顿市里,我说,“再过几个出口就到了。这音乐太棒了。”
她笑了。“我还以为你肯定听过呢。”
“中国的朋克乐队?还真没想过中国还有朋克乐队。真是怪了。”
她抿嘴笑了。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朋克类音乐。”
她耸了耸肩。“外表不代表一切。而且我喜欢很多不同类型的音乐——我还想选读音乐专业呢,但我爸妈肯定会疯掉的。我猜你会喜欢这类的音乐。”
我点着头。“对呀!现在的人只喜欢流行音乐。”
“当然,你也很有天赋。今晚的演出简直棒极了,”她说。但好像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起来好像很苦恼,几乎在生气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道。
“你为什么写那首歌?”
我咽了下口水。我当然知道她问的是哪首歌。我可以搪塞过去的,我想。但去他的。干吗要搪塞呢?反正她也听到那歌了。终于我回答道,“我对你的印象太深了。”
她摇着头。“像在演出时被你拧屁股的金发女孩印象那么深?”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她正在开车是不会看见的。“对,至少也有那么深。”我回道。
她并没有回应,于是我终于开口说,“只是演出需要的花招嘛。”但这并不是十分诚实的回答,不是么?很多情况下,演出结束后我都会带女孩开房去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她说。“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我当然能,”我回道,当然明显是辩驳的语气。
她沉默了几秒。“你要知道,我从没那样做过。”
“哪样?”
“就像上次那样把刚见面的男孩子带回家啊。”
我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心里其实有种说不清的在意。我才不会让她知道。“这可不是我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你看到那个新闻了?”
“那个写博客的变态贱人?”我问。
“对。”
“对,我看到了。”
“她写得那些——没有一件是真的。”
“当然,我想也是。我才不至于醉到连把你带到酒店开房的事都不知道。”
她呵呵地笑着。“我说的不是这个。”
“对,我知道。但是,说真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是因为这事才跟你妈妈吵架的吗?”
她扮了个鬼脸。“也不全是”她没过多解释,我也没再追问。事实上,我是想问个究竟的。但是不知怎的,我感觉如果我一直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的话会让我们的关系……管他是怎么样的关系……会急转直下的。
“好吧,”我说。“下个出口转出。”
她驶下高速,在我的引导下驶过百老汇南部狭窄的街道,一直把车开到爸爸房子前面。我刚要叫她停车,却又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反,我让她向右急转弯把车开进街区,然后驶向房子后面的小巷里。“这后面有个停车的地方。就这里。向右转。”我指向狭窄的铺着碎石的车道。
她停下车。音乐还在继续,可现在轻柔了许多。
“非常抱歉撞了你的车,”她说。“我把电话号码给你,我们会尽快把这事处理好。”
“当然,”我说。“呃……进来待一会,喝杯咖啡怎么样?”
她看起来很吃惊的样子,就好像她从没想过我会邀请她进屋喝咖啡一样。可能真的没想过吧。尽管上周六我们一起待过,我想她并不那么喜欢我。
“好啊,”她终究还是答应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弟弟可能还没睡……只是给你提个醒——肖恩有点不同。”
她瞪大眼睛。“不同?”
“呃……他是阿斯伯格综合征[7]患者。时而严重,时而又表现的跟正常人一样。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他会是什么样。”
她点了点头。“我不太了解阿斯伯格综合征。”
我耸了耸肩。“没什么了解的必要。就跟孤独症差不多。他有时会表现出有点怪异……谈论各种各样晦涩难懂的东西,有时还会表现得很暴躁。但他真的不是真心的。他不注视别人的眼睛。跟别人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可能会让人感到被冒犯。他需要的只是……只是被大家接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好吧。这个我能懂。”
“太好了,”我说,然后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同往常一样,我环顾了下四周。然后说道,“确定你锁好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