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坐在院落门口哼唱黄梅戏的老妇人,大概六十岁。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滑齐整,在脑袋后面松松垮垮地用黑色网兜挽了个发髻,发髻两边各别着两个纯银打制的U形网针。她的脸虽布满褶子,但是面色红润,看着精神矍铄。
她叫玉兰,和她年龄相仿的都叫她玉兰嫂子,晚辈们叫她玉兰婶子或者玉兰奶奶。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特别喜欢笑。她笑起来从不扭捏作态,而且声音响亮,一看就是个乐观爽朗的人。当然,她干起农活来,一点都不含糊。乡村的女人,美貌不过是一种附丽,要想在乡村生存下来,必须靠力气,靠勤劳,靠心灵手巧,而唯独美貌,最不能当饭吃。
玉兰奶奶常去给水站旁边的清水河洗衣服。莲唤常常看见她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用力地捶打、搓洗她的粗布衣裳,然后她将这些布满皂角沫的衣服,放在河水里漂洗。阳光下,她的鼻尖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耳畔的银耳环明明晃晃,连同空气里弥散的皂角的清香,都是格外的曼妙。
有时,她来洗衣服的时候,会给莲唤带来一个刚从灶间取出来的烧土豆,软软的,香甜可口。有时会是刚从园子里摘取的黄瓜或者西红柿。她洗完衣服的时候,会和莲唤的父亲或者她疯癫的母亲聊上一会。赶上不忙的时候,她会坐在清水河边,给莲唤梳一回漂亮的发辫,,然后哼唱着,端着她的木盆,慢悠悠走回家。
她打心底喜欢莲唤这丫头,也是打心底怜惜和疼爱这个伶俐可人的姑娘。
玉兰奶奶在黑暗里哼唱着缠绵凄切的黄梅戏,她深陷的眼窝里,因为太过深情而流着泪,她佝偻的背影在夜色里,氤氲成一幅画卷。莲唤坐在她的不远处,听着这婉转凄切的调子,轻声叹了口气。
玉兰奶奶回转身子的时候,看见莲唤坐在不远处,便招呼她过来。莲唤于是就在玉兰奶奶身边,紧紧偎着她坐下。她能明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以及弥漫着皂角香气的蓝布褂子。
莲唤的父亲,对她也是极为疼爱,但是他毕竟是男人,也毕竟粗枝大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莲唤越来越需要来自母亲的柔软的呵护与疼爱。可是,她的母亲时而正常,时而疯癫。正常的时候,也只能勉强为她操持基本的生活,柔软的呵护,她不会,更不懂。
因为自己吃饭吃到一半就跑出来了,所以不久之后,她的肚子边开始咕咕叫了起来。玉兰奶奶停下了手中的蒲扇,转身走进里屋,在黑暗里摸索一阵子,便走了出来。
空气里有着轻微的玉米面的甜香。
莲唤依偎在玉兰奶奶的旁边,大口大口地啃着手中金黄的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的甜香,玉米饼子的软糯,让她忘记了那盘还未好好品尝的烧猪头肉。
破旧收音机里依旧播放着咿咿呀呀的黄梅戏,玉兰奶奶摇着扇子,扑打着那些想要趁机饱餐一顿的蚊子。
莲唤就这样依偎在玉兰奶奶的怀里,在她轻微的哼唱声里慢慢沉入梦乡。
玉兰奶奶伸手关掉收音机。收音机最后收线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的夜里,像极了沉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