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经》隐含的写作者,不管是美是刺,仿佛都领受着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对着世界说出那言辞中的城邦。新开的疆土,起初由周公、召公管理,于是就有了“二南”。加之周召推广教化,二南之地很快与周朝的原有文化融合,出现了毛诗所谓“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的人文地理景观。南方诸国气候温润,品类蕃盛,周南和召南借以起兴的动植物可就多了一派繁茂景象,与关中平原全然不同。看到《周南》第四篇的《樛木》,忽然心里一动。
二
《樛木》似乎完全违反了后世的诗歌标准,把乐和福禄这样的祝颂名词,绥、将、成这样的祷祝动词,坦然地置放在一首短诗里面。这首气氛祥和的诗,细想起来了,却也有些蹊跷。《诗经》里矫矫不群的乔木,才显得是木的本来面目,鸟儿也才会“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樛木呢,按之毛传,“木下曲曰樛”,似乎有违木的本性,隐约有那么点不够进取的意思。“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之下,从诗中感受到的祥和,或许根基就在这“上下俱盛”上,因为没有生机的祥和是枯寂。
三
《樛木》的主旨,历来综括不同,或者这也是作为经的“诗三百”的常态。明嘉靖年间,出现一本托名子贡的《诗传》,更是将《樛木》与二南之化联系起来,不料却引起黄道周弟子朱朝瑛的极大怀疑。
各家括絜诗旨,虽各有不同,却不管是后妃下逮众妾,还是君子屈己下人、诸侯归心文王、群臣祝颂其君,都有一个差序结构在里面,俱从樛木的下曲与葛藟的上附而来。
四
对《樛木》中隐含的差序结构的反驳,只是现代解诗者对传统解经方式不满的一小部分,且远不是最激烈的。
近代以来,诗歌,甚至是任何文章,对人的训导几乎都已被悬为厉禁。可训导自身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否弃。中国传统经学教育,毫无疑问是在提供某种训导。诗与训导之间的跳跃,只要不是颟顸狂悖,而是体贴地精心搭建出整体思维图景,也可以说得上是一种特别的兴体。
或者,不管解诗者心目中的非凡人物是后妃还是君子,她都必须知道“众妾”心性不齐,民众性情参差,她们所有对共同体的善意,都必须穿过纷纭的世间意见才可能实现,因而不免有着崎岖起伏的模样。
如此看来,无论樛木长得怎样高大,使枝干下垂竟是对它的基本要求。只有这样,樛木才能接引葛藟向上,一点一点显出盛大的样子来,否则,就会有“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的彷徨无归之失。
五
《樛木》之“时”,则有释为“天时”、“及时”、“时会”的不同,结合后两句简文,大意是说,如葛藟依托枝干下垂的树而上行,君子要抓住跻身的时运,实现自己的福禄之求。
人之一生,总会遇到某些决定性的关键时刻,并且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来临,对此必须充分留意。机会与时运,并非常常而有,也非强求可致,往往一闪即逝。就仿佛天生樛木,也须葛藟生在树旁,且自身有向上愿望,又要待春夏草木方滋,方有援之而上的可能,稍有错失,时机将“亦莫我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