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身体写作”,它不是“脱”也不是“下半身”,而是强调身体的体验和反应,每一个词语都经由五官核实,每一个细节都有切肤之感,所谓“热泪盈眶”、“心头一暖”都在这个范围。如果写作者的身体不先响了一下,那读者的脊背就绝对不会震颤。所以,每一次写作之前,我都得找到让自己身体响起来的人物或者故事,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来寻找和发现。不管写作的标准有千条万条,我相信只有发现秘密、温暖人心、触动神经的文学,才会在低门槛前高高地跃起,才有可能拉住转身而去的读者。
把虚构的权力交给人物
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地自我任命。难怪莫言先生会说“写作时,我是个皇帝”。怪不得有人把全知全能的叙述命名为“上帝视角”。当作家们进入“上帝视角”时,那是叙述的自由时刻,也是无法无天的时刻,更可能是走火入魔的时刻。据我的经验,当写作者的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限制的时候,有可能就是写作出问题的时候。叙述的无法无天或者说专制,必定会对小说中的人物造成压迫和伤害。人物会闹别扭,会争取自己的性格权、形象权,甚至台词权,如果他们被作家歪曲了,那他们就会让这部小说失败。所以,好作家会倾听人物的心跳,会“跟着人物走”,而不是让人物跟着他走。
关于小说的几种解释
倾诉与聆听
这种倾诉与聆听的关系,深刻影响我对小说的理解。我以为小说就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倾吐自己的秘密,以博取别人的同情。即使读者闭上了眼睛、关闭了耳朵,但作家却不能把自己变成哑巴,他要滔滔不绝地写,让读者的眼睛和耳朵重新打开。
现实比小说荒谬
现实是没有逻辑的。当童话的逻辑碰上了现实的没有逻辑,那我就会感到措手不及。
想象比道路还长
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写道,当雅克和主人不知走向何方时,雅克说朝前走。主人说朝前走是往何处走?雅克说前面就是任何地方!我以为,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
创作三问
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呢?首先,它是内心的秘密,其次,才会是写作的技巧。但是,爬了二十年的格子之后,我已经丧失了谈论技巧的兴趣,不是说我不讲技巧,关心我的读者会通过作品来给我的技巧打分,只是与内心的秘密比起来,所有的技巧都将黯然失色。
谁看透了我们
翻开现在的文学书本,我很少看到这么简洁的文字。喜欢炫技的作家们,常常把语言堆了好几千字却言不及义;而一些日书万言的所谓作家,废话一拉开往往要用上好几页稿纸。
川端康成之痛
我想起我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我在这个小说里写了一聋一瞎一哑的三口之家的人的命运,写他们的失语失听失明,这绝对是我的虚构,但它与川端康成的命运不谋而合。这也仿佛是一种命运,它使坐在电脑前衣食无忧的写作者无地自容,使被称着作家的我们不敢有丝毫的狂妄自大,因为不管你有多么好的想象力,你也无法超越生活的悲痛,悲剧出乎我们的想象,它挑战我们,似乎永无穷期。
我们内心的尴尬
也许潜意识就是所谓的写作悟性。大凡及格的写作者,都晓得小说藏在什么地方。并且掌握获取它的方法。这种天然的直觉,是把写字变成写作的根本。但是,写作者不是千篇一律的,他们各有各的兴趣,各有各的角度和方法。有人发现生活中的诗意,有人穿越,有人玄幻,有人专揭伤疤,有人誓死重复生活……而我,则喜欢描写生活中的悖论。在悖论处,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它像一道难题,是我们内心的尴尬。当我被这样的难题折磨时,小说就产生了。
叙述的走神——关于一部小说的产生
构思是我叙述的开始。从这一刻起,我的脑子漫无边际地搜索,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期间,有大部分时间我在发呆,或者说走神。
如果说我的小说还有一点儿新意的话,那么它主要得益于我叙述的一次次走神。走神使我不断地改变初衷,让我的小说叙述和刚开始时大相径庭。我认为写作的快乐也正在于此。
小说中的魔力
我把小说中非常规的东西统统称为魔力,它是一种鬼魅之气,是小说的气质、作家的智慧。愈是有想象力的小说就愈具有魔力,所以我坚信小说肯定不是照搬生活,它必须有过人之处。
小说的商品化
小说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不想只给它一个空壳,而是在主体部分写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它告诉读者伴随着商品时代的是爱情的快餐。对主体部分故事的认真经营,就像厂家致力于产品的质量,期望能够拥有更多的客户。从这个小说开始,我坚信任何奇特的小说都不是凭空捏造的,它发自我们的内心,与生活血肉相连,魔力就蕴藏在我们的生活和内心之中。
零件的组装
我在跟导演们的合作中,既体会到了五马分尸似的痛苦,也体会了完成一次新组装的快乐,它使我隐约地感到一种后现代写作的方法——拼贴,正在渐渐地进入我的写作,直到在《耳光响亮》里大规模地出现。评论家对这个小说的不同解读,也证明了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组装品。
漫画一样的现实
我曾经在跟张钧兄的“访谈录”中说过:小说其实就是夸张。某个事件或者某个人物夸张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漫画的效果。1997年6月12日,我在写完长篇小说《耳光响亮》之后,编辑叫我给这个小说写一个简单的介绍,我的脑海当时就跳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一部漫画似的长篇小说。这句话是我写完这个小说之后最深切的感受。
“漫画”用简单而夸张的手法来描绘生活或时事的图画。一般运用变形、比拟、象征的方法,构成幽默、诙谐的画面,以取得讽刺或歌颂的效果。
叙述的多种可能性
我一直喜欢福克纳的叙述,从他的《喧哗与骚动》到《我在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是因为用不同的视角把一个故事写了几遍,最后组装到一起竟然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而《我在弥留之际》则用了安斯·本特伦一家人的不同视角把故事讲完。我梦想着在我的手上,某一天会出现叙述的奇迹。
获奖是一次心理治疗
一位作家曾经说过,凡是写作的人心里都有疾病,他们需要用文字来进行治疗。
多年来,我为自己没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而遗憾,经常为好小说害相思痛。非常感谢“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及时给了我“2005年度小说家”奖,否则我也许会犯神经病。这个奖相当于一次心理治疗,抚慰了纯文学的写作,对一个在文学道路上奔跑二十年的人进行了维修,使我能够与韩少功、韩东和林白站在同一级别的领奖台而倍感自豪。
短篇就是一口气
据我的经验,短篇小说可称得上是一种快乐的形式。首先它的篇幅短小,不需要太耗体力,在兴奋点还没消失的时候就已经完成,所以常常给人以饱满、激动和完美的印象;其次它是自由的,任何一个刹那间的想法,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变成短篇小说,特别是现代派小说被读者接受之后,短篇小说更是自由得毫无道理;再次是它能给人以成就感,无论长短,它毕竟是小说,况且世界上还立着那么几个靠短篇成为大师的榜样。
所以我认为短篇不仅是一口气写完的,它还必须能够让读者一口气读完。
挽留即将消失的感情
我们是生活在一个需要逻辑的世界,但是,如果连同情也需要逻辑的话,那我们还有没有做人的资格?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能够无条件地同情生命。当同情在现实中变成稀有金属的时候,我只能在小说里挽留这份感情,以供渐渐冷漠的人们参考。
走出南方
心灵就像水,水与水相连。过去的远方的一次心动,也许会在我们的今天,我们的这个地方产生最强烈的回响。这种回响,使我慢慢地从南方的地域脱离出来,更多地去关照人们的心理活动。这已经没有南北之分,就像随着空调机的普遍使用,无论是北方或者南方,我们时常都处在一种恒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