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外头似乎下起了蒙蒙的碎雪,白光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百昭茫然间看到了白纵至起身换下寝衣,赤裸着结实的后背,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衣物一层层换上。
她迷迷糊糊地,呓语一般问道:“你去哪?”
白纵至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侧脸来望着她,薄唇勾起一抹笑意,看起来极为温柔。
他将两只胳膊扣在百昭身边,上半身轻柔地压在她身上,端详一会儿她还睁不开的睡眼,便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要去趟北天山,大概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你保重自己,不要同王后冲突。”
百昭此时已经又阖上了双眼,十分困倦地“嗯”了一声,好似甚至没有去反应他说的话。
起身之后,他在殿内走了两步,这里面的炭火烧得很旺,卓几上还摆放着吐着花苞的矮梅。他忽然又顿住,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竟又不想离去了。
好容易不用再吃闭门羹,到底是春宵苦短,意绵难尽啊。他叹了口气,看着百昭熟睡的样子,心里面又有些幽幽的恼恨。
于是他收回脚步,一甩袖子朝着床榻走去,带着衣裳钻进她的暖衾,掠过来的一阵寒气,惹得百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他放轻动作将她搂在怀里,脸埋在发间,这种带着她独特气息的馨香,总会令自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怀里的人绵软软的,从来就不像她的性子一样,脸上的皮肤白得像覆雪。
白纵至忽然想起来,那日他在密室门前的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到的那张惨白的脸,和震惧的目光,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神情十分复杂。
他那时下意识地别过了目光,不想,或是不忍同她对视。
她真的这样怕吗?
怕那日看见的东西,还是怕自己?
这是他这几日来,一直在想的事情。原来她也不过色厉内荏的家伙,从前那样狠毒厉害,亲手笞死皇妃,万般羞辱欺压自己,怎么到如今,就像个脓包一样了。她的厉害呢?
他又想起来唐池宫那夜后的早晨,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望着雪景,还像是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白纵至有一丝丝怅然和不安,但很快,就恢复如旧。他这些时日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姑且不能在这里逗留了。
昨日他和聆羽到西苑的时候,百昭他们两个已经进了密道,他令聆羽守在洞口,而自己独身一人下去寻找。
他在两人后面发现了那个废弃的炼丹室,觉得有些古怪,四周的柜子里除了一些剩余的丹砂之类已无他物,不想晚上的时候却在百昭袖子里掉落了那张配方。
药仙住在北天山脚下的桃园里,他若想知道这个配方的用途,证实自己的猜测,就必须要去一趟。
还有另一件事,催促着他尽快动身,那个永夜宫里的男人,他的气息,熟悉得让人永远无法忘记,哪怕他挫骨扬灰,哪怕他血肉成泥……也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难以磨灭。
——
“我要去趟北天山,你保重自己……”
百昭朦朦胧胧地听见白纵至说这句话,然后费力睁开眼睛,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盆里火星偶尔啪啦地作响。
手自然地放在身边榻上,发现白纵至的确不在,那么方才梦里听见的话大概是真的。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觉得身上绵软无力,这些时日总是如此,只是今天似乎更甚,大概是昨天跟着白晏宁四处跑累着了。
今天早上王后没派刁奴过来,而且自己这几日都不必去见她,想想也是很惬意的,不如就再睡一会儿吧。只是刚刚又阖上眼睛,房门开始“当当当”地响起来。
“王嫂?王嫂!外面下雪了,快出来我们去玩雪!”
白晏宁带着奶气和兴奋地拍打着门,恼得她皱起了眉头。
小孩子怎么精力旺盛成这样?昨天早上起那么早,昨天夜里睡得又晚,他居然还能一大早来拍她的门。
初儿原本在自己房内避寒,听到这动静吓坏了,不知又是谁在吵主子清净。她出门一看,白晏宁头带个银狐皮小帽,身上裹着厚大氅,小脸红彤彤,边呼着白雾地喊边拍门。
“六公子,我家主子怎么说也是你王嫂,你大早上来她寢殿喊门,成什么体统啊?”初儿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道。
白晏宁看了她一眼,挣脱开她的手,直接推开门就跑进了殿里。
“诶!”初儿拦他不住,却被他一下给带进了寢殿。
白晏宁跑进来之后,又直接往榻前的帘帐直冲过去。初儿心里一惊,恐他冒犯了,又赶忙去伸手抓。却见他像个泥鳅一样滑,一溜烟蹿过去拉开了帘帐。
百昭此时正在榻上打瞌睡,身穿着柔白的寝衣,见他冲进来,懒懒地瞪了一眼。
白晏宁并不介意,一把扯住她袖子,兴奋地喊道:“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们去堆雪人啊!”
她淡淡地扫了窗外一眼,果然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影子投在窗纸上,这是今年冬天迄今为止最大的雪了。
昨天见白晏宁认认真真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年龄的人,但今天见到雪的这般欢呼雀跃,到底还是个孩子。
百昭还是久久不动身,也不说话,惹得他直着急。
“哎呀好姊姊,你陪我去吧,你看这宫里都没个人陪我玩。”
百昭撇嘴轻笑了一声,说一句:“等我梳妆。”
初儿听了便上前来要替她收拾,见白晏宁还一动不动的矗在这,笑道:“六公子出去等罢,男女有别。”
百昭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无妨,他不过个孩子。”
初儿听了只好任他待在屋里,百昭在妆台前坐着的时候,白晏宁就在桌旁好奇地看着。
当初儿面对首饰盒里一堆面首发愁时候,他突然伸出小手从里面拣出来一支梅花簪,举到两人眼前。
百昭微微侧头,这支簪是一束梅花的形态,宝石雕成的。古棕色的枝干上面点缀着深红莹润的花骨朵,越往枝头的位置梅花开的越旺。这簪子百昭很喜欢。
于是初儿只用它挽起百昭的墨色的发丝,虽然看起来简单随意,莹莹的一点血色点缀在发间,却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待她披上白底的袍子行走在雪里时,那种感觉就更甚了。无尽的白与墨中,乍然出现的红,有说不尽的惊艳。
而且,这抹艳色在那天还成了某个人心头难解的朱砂。
白涿风在不远处的亭上向下望去,百昭正伏在地上掬起一捧雪盖在她和白晏宁一起堆的雪人上面,唇边呼出团团白雾,脸上带着些许绯色。他不知在那看了多久,然后微微一笑。
昨天他进宫看母妃,聊得久了,傍晚才要回府去,却听人说六公子失踪了,便也顾不上出宫,就带人找到深夜,才找到白晏宁。彼时宫门下钥,只好留宿在母妃这里一晚。
今日一早起身见外面下过了大雪,兴致正佳,就支开旁人来园里走走,不想正遇见入宫的百昭。
“公女好雅兴。”
白涿风负着手从亭子上缓缓走下来,微笑着说道。
百昭应声回头,只见白涿风通身雪白,将长丝束起,状若谪仙一般。
百昭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这句仿佛我也曾说过。”
白涿风错愕一阵,随后温柔地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还记得。”
百昭轻笑一声,并不作话。
白晏宁看见他似乎很高兴,兴奋喊道:“大哥!”
白涿风一步步地走过来,将手放在他头上,轻弹了一下:“你这小鬼,昨天又跑去哪里耍了,让吾等好找。”
白晏宁干笑了两声,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到了百昭身上,随即马上转来了。这一瞬仍旧被白涿风捕捉到了,他反应半刻,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追问。
“大哥,快过来帮我们堆雪人吧!”白晏宁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衣袖往这边拖,弄得他十分无奈。
百昭嗤笑一声:“堂堂瀛国大公子,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在这里却被一小儿缠着堆雪人。”
白涿风扬了扬眉,调侃道:“那如此说来,你我二人境遇相似啊。”
百昭打了个哈哈,不再回话,继而又专心致志地堆起雪来。
白涿风寻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缓缓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百昭在雪堆旁边,用手搓出小小的雪兔子,一个个摆在地上。她的手本和雪一样白皙,只是被冰得通红。
白涿风抬起眼睛看她的侧脸,晶莹的睫羽扑闪,瞳孔像是嵌在白玉里的宝石,透亮清明。脸蛋是条很美的弧线,皮肤腻如凝脂,丝毫看不到瑕疵。
他又注意到了那支惹眼的红梅簪,在阳光下灼灼发光,那么璀璨,那么蛊惑人心。他那时候觉得,这抹朱红才是她的真身,无论她穿的如何素净,她都是朱红的,纯粹的朱红,迷人的朱红。
他的眼神迷离恍惚,一只手不受控制般向她靠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要触碰梦境一般,带着点颤抖。
“大哥!”
白晏宁忽然扑在他后背上,也不清楚是故意还是巧合,他顺势压下了那只手,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