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讪讪地看了瀛王一眼,巴望着他能为她解围,哪知瀛王仿佛没看见一样,丝毫没有反应。
她从前只知道百昭不识好歹,没想到她竟然能到这种地步,拿着瀛王圣旨压自己。
但是圣旨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她只能自认理亏。本想着借这个机会打压她的气焰,反而被她恼了一通。
她瞧见人群中面无血色的马婆,额间正止不住的流汗,浸得她脖子旁赭色的褂子颜色更深了几分。
不中用的东西!
她心里暗暗骂道。都是些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经手过,连个公子侧妃都镇不住。
“瞧本宫这记性,你稍待片刻,本宫收整一番。”她终于极不痛快地说道。
瀛王见风波平息,一甩袖子,抬腿离开了。
“恭送主公!”
一群人齐声呼喊。
王后瞧了瞧头上的天,又略微亮了那么几分,倦倦地想打一个哈欠,又生生地压了下去。
她瞪了百昭一眼,连她依旧跪地纹丝不动,凤眼一挑,自顾自地又走进了殿内。
既然你想跪,就好好跪着吧。
这样想着,她让侍女搀扶着回到了榻上,想在宫妃请安之前再小憩一会儿,缓解缓解脑中的混沌。
只是还没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了朗声,比之前还要大,还要吵闹。
“凡文伐有十二节:一曰,因其所喜,以顺其志,彼将生骄,必有好事,苟能因……”
刚刚才来的睡意被一扫而光,王后猛然一惊,直用手细细抚着胸口处。
原来,百昭见她闭门不出,就料定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过是想躲清净,把自己抛在外面跪着。
只可惜,她才不能让王后遂了心愿。
想想自己并不会背什么“女训女戒”,就将白纵至刚讲解到的《武韬·文伐》,一字一句背咏出来。
“二曰,亲其所爱,以分其威。一人两心,其中必衰。廷无忠臣,社稷必苊。”
王后瞬间清醒了,怒火腾腾得往上升。看来今天她是非要同自己较劲了,好啊,那就看一看谁先沉不下气。
身边的贴身婢子看不过眼去,拧着眉头刚要出去呵责一番,却被她叫住。
“不必管她,我看她能坚持多久!”
““三曰,阴赂左右,得情甚深,身内情外,国将生害。”
冬至过了十余天,又是清早,旭光还未洒进宫里来,空气里一丝温暖都感觉不到。
百昭披着的袍子,是那件白鹿踏雪的,干净素白的鹿和雪,就这样被玄色的背景反衬出来。这袍子的毛领间,还有白纵至身上熟悉的檀香气。
跪了一炷香时间,膝盖和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初儿在她身旁,心里隐隐为她担心着。主子的脾性她素知,所以劝也是没有用的,便只能祈盼着她不伤了身子。
“四曰,辅其淫乐,以广其志,厚赂珠玉,娱以美人。卑辞委听,顺命而合。彼将不争,奸节乃定。”
话说瀛王这么早就被吵起来,也无心思用膳,离早朝还有个些许时候,他出门之后就悠悠地闲逛起来。
还未踱出去数十步远,身后清清朗朗的诵书声就响了起来,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在他这个位置听起来,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即便如此,他还是迅速地确定这就是《六韬》。
忽然间来了兴趣,方向大概就是从王后宫中传来的。他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去。
果然随着自己走近,声音也越来越洪亮,吐字越来越清晰。他走至宫门前停下,负着手细听。
“五曰,严其忠臣,而薄其赂,稽留其使,勿听其事。亟为置代,遗以诚事。亲而信之,其君将复合之,苟能严之,国乃可谋。”
这声音来自白纵至那侧妃,大抵是天气寒冷,里面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倒真是个倔脾气。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件事他也并非是第一天发现,从第一次看见她起,就知道她并非等闲女子。常人受点权贵的委屈和为难,定然不会硬碰硬,从古至今,“隐忍贵和”一直是圣人推崇的待人之道,偏她不是,丝毫不给别人和自己留情面。
瀛王继续听着,这段《武韬·文伐》内容冗长复杂,她背得一字不差,流水一般通顺,心里面略感惊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六曰,收其内,间其外,才臣外相,敌国内侵,国鲜不亡。
七曰,欲锢其心,必厚赂之;收其左右忠爱,阴示以利;令之轻业,而蓄积空虚。”
“八曰……咳……咳咳……”
百昭忽然皱起眉头,咳了起来,初儿紧张起来,刚要扑过来扶她起来,却被她一只手拦住了。
“八曰,赂以重宝,因与之谋,谋而利之,利之必信,是谓重亲;重亲之积,必为我用,有国而外,其地大败。”
瀛王听到这里,望了望天,已经快到时辰了,就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九曰,尊之以名,无难其身;示以大势,从之必信,致其大尊;先为之荣,微饰圣人,国乃大偷。”
面前的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了,王后的婢子从门后闪出来,面上带着不愉的神色。
“殿下,娘娘召您进殿吃盏早茶呢。”
原来王后终于不堪其扰,率先和解来了。别的不说,要是她再将瀛王召回来,撞见眼前一幕,岂不是让他认为自己无气度雅量,难以母仪天下?
况且她背这一通不知所云的东西,搅得自己心烦意乱,实在难以忍受。
那婢子传完话,甩下脸色就进去了。
百昭停下来,定了定神,长呼一口气。初儿赶忙起身去扶,碰着了她的双手,发现已经凉透了。
她小心缓慢地搀着百昭起身,跪得太久,下肢已经麻木不已。百昭微微蹙着眉心,轻声“嘶”了一下。
初儿心疼坏了,本想说一句,“您这又是何苦”,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下了。
百昭只缓了片刻,就抬起腿往屋里走去。一时间,仿佛从严冬进了暖春。王后屋里银炭烧得很旺,炉内还焚着香,她坐在里面的贵妃椅上,身上披件狐皮大氅,正阖着眼睛养神。
“叩见王后娘娘。”
座上之人仿佛听不见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睛,故意露出惊讶神色。
“你瞧本宫,一时贪睡竟也不知你何时进来了,快赐座吧。”
“谢娘娘。”
上茶之后,两个人一度又陷进尴尬的沉默中。王后瞥了百昭一眼,低头小口呷着热茶汤,正要想个办法怀柔她。
“方才本宫听你背诵,不知是出自哪里啊?”
百昭平静地回答道:“儿臣愚钝,未曾修习过女则女训,只看过一些兵书,故默背下来,以示勤勉。”
王后赞许地笑了笑:“不想你身为女子,倒是个有志气的。”随后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我已为人妇,又嫁于王家,遵守纲常规矩才是最重要的。这女则女训,本宫会派专人传授给……”
“这样只怕不妥。”百昭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百昭不敢抗旨不尊,藐视天颜,还望娘娘亲自教导,同勤共勉,方不负君恩。”
这话里明明白白的,不接受她的安排。意思就是你要让勤勉,天未亮就起来修习,自己也得做到兢兢业业的,否则就是抗旨不尊。
王后气的牙痒痒,这人是真的不识抬举,好话说尽了,她还这样咬住不放,但自己一时还没什么办法。
她忽然皱起眉头,用手扶着额头,指尖轻轻揉着,一副身体抱恙的样子。
“哎哟……本宫这几日头痛症发作得厉害,你既要在宫里待这么些时日,那也不急于这一时。来人,传本宫旨意,免去五公子侧妃七日的教习。”
百昭静静地看着她作戏,心里痛快得很。事已至此,她再纠缠不休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她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百昭遵旨,还望娘娘凤体安康,儿臣就不叨扰了,告退。”
百昭故意加重了“叨扰”二字,又惹了王后一番。今日之事,风波不过都起于这两个字上,你不扰我清净,我自然也不会扰你安宁。
她满意地退出门去,彼时晨光熹微,光照大地。空气虽冷,却令人觉得清爽沁脾,她这时候早就没有了困意,便对初儿说道:“咱们去御花园逛逛吧。”
两人兜兜转转,在婢子的引路下,来到了瀛宫御花园。
一眼望去,规模虽然也是庞大,但是素简了许多。她想起来从前,就算在这时节里,翁人也不改好颜色的脾性,不光在御花园里遍植各色的梅花,还设温室,专供种植冬日里不开的那些繁花。
而这里就萧条不少,瀛人国风沉稳,不好享乐。这园子里也只有白梅的花骨朵,在深褐的枝干上星星点点地伏着,不知何时才能绽放。
初儿搀着百昭散步,望这湖上越结越厚的冰层,转过一个黑石假山时,兀地蹦出来一个身影,让两人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原来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束起头发,没系绒袍,腰间的宽皮带间缀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看见百昭,眯起眼睛笑了笑。
“你是那个今天早上闹得王后宫里鸡飞狗跳的人吗?”
“……是”
“好胆量,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