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抒意真的没想到她那喜欢吃糖包、有着微微小肚腩、企图留长发但是被全家人严词拒绝的老爹,能被称之为“神仙”。
繁荣说,盛先闵面对李玉芬,竟然冷静到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用平常聊天的正常语速、正常音量,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以理服人”。
两人刚见面的前几分钟,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但很快,李玉芬发觉盛先闵已经提前从繁荣那里了解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明显是站在盛抒意这边的,完全没有要配合她的意思,她就忍不住开始话中带刺了。
盛先闵是谁?盛先闵可是在大学从讲师干起,兼职过院系辅导员,一路干到教授,什么样的学生什么样的老师什么样的上级没见过?李玉芬这种唯我独尊、蛮不讲理型的人估计在他的阅历中一抓一大把,不说是大鱼吃虾米一般简单,但完全不至于棘手难堪。
他首先讲清楚了盛抒意和繁荣的关系,道出了两个孩子不愿意说出真实关系的原因,然后强调了老师在一众学生面前,用莫须有的罪名呵斥一个女孩子是不妥当的。
然后,他也简单讲述了为什么盛抒意不愿意为班级拍照,也再次申明了盛抒意的确是有正当理由在军训时期请假。至于盛抒意的成绩,盛先闵其实并不是很在乎,他明白自己的女儿不是自我放弃的类型,也的确能感觉到她的努力,高中时期的学习问题他的确没有发言权,但是他认可盛抒意的学习态度。
其实他这些话合情合理,并且语气语调也没有丝毫的挑衅,但着实惹恼了李玉芬——即便盛先闵是家长,在她的世界观里,也不能这样否定掉她所有的观点,这不等于质疑她的能力吗?
李玉芬冷哼一声,对盛先闵的观点进行了反驳:“繁荣和盛抒意法律上来说是兄妹,但是没有血缘关系,我认为他们两个人关系过于亲密也是不对的。盛先生,如果你女儿和你老婆的儿子谈恋爱,传出去人家该怎么说?况且,我觉得你自己也接受不了吧?是,放在谁身上我都觉得不行,毕竟是乱伦。”
盛先闵看了她一眼,神情收敛,面色严肃起来:“首先,我想告诉您,我的儿女没有谈恋爱,您就因为看到我的儿女每天放学一起走,就确定了他们在一起了,您觉得合适吗?您在这样的语境下‘警告’我不让我的儿女交往过密,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甚至无法接受我的儿女以兄妹的正常关系交往?毕竟,我认为正常兄妹放学一起走,中午一起吃饭,哪怕是同桌学习互相帮助都是天经地义。您这样的揣测会对我们这个家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您考虑过吗?对孩子产生什么影响您考虑过吗?”
李玉芬气得脸色通红,她狠狠道:“怎么,我还会害我的学生?”
“你已经在害你的学生了!”盛先闵立即回复,“即便我跟您说清楚了我的儿女是兄妹关系,您也用‘乱伦’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的儿女,您不觉得这样做非常过分,并且有违作为一名老师的道德吗?我的家庭情况特殊,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在这个家庭里快乐成长,您呢,您在企图从孩子身上分裂我的家庭,您就是为了防止孩子早恋,甚至不让我的儿女维持正常的兄妹交往,怎么,只要少男少女交往,不论关系,在您眼里都是早恋,都是乱伦吗?”
面对盛先闵语气温和的步步紧逼,李玉芬几乎都快要疯掉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长——啊,当然,早些时候她说某个女学生外出上专业课是“出去干不要脸”的事情时,女孩的家长也来学校和她产生过争论,但是最终结果是女孩地家长带着女孩转校了。
在李玉芬的认知里,她的班级就必须符合她自己的一切理念和想象,所有提出异议的都是“异教徒”,就该被绑在火刑架上。
“我有的时候说话是难听,但是我的初心是好的,”李玉芬退了一步,她希望盛先闵能顺着这个台阶下,“但是严师出高徒,我必须把一切即将发生的坏事情都掐死在萌芽状态。”
盛先闵无声地笑了一下:“严师出高徒,这句话没错,但是严师不是用语言毁掉孩子还声称自己是圣人的小人。”
李玉芬愣了:“你说什么?”
盛先闵站起身:“既然我们没有办法达成一致,李老师,我想我也就没办法再让我的孩子待在你的班级里了。”
此时此刻,全办公室的老师和门口被李玉芬大嗓门吸引来看热闹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着盛先闵起身,拿起自己的大衣:“我也是个老师,也见过很多学生,我相信因为信息不对称会在师生间产生误会。但是我愿意去解除误会,愿意去接近真相,而不是说盲目的相信自己的经验认知,因为,时代在进步,孩子们永远是拥有着先进的、与我们思想不同的新生力量。李老师,我没有办法放心我的孩子再待在您的班级里了,我害怕我的孩子会在您‘严师出高徒’的思想高压下,变得自卑内向,压力过大,丧失主观思考能力和辨别是非的能力。你可以有很多学生,但是我只有一对儿女,我的儿女的青春只有一次,我不会拿着他们的成长来开玩笑,这是我对他们最基本的责任。我没有办法相信,一个诬陷我的儿女是乱伦,指责我的女儿让她颜面尽失可能会被班级孤立,甚至是口口声声说我女儿脑残、身体残疾的人是个合格的班主任,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样的人,拥有教育学生的资格。身为师者,首先自己得是个健全的人。”
他说完,向繁荣招手,然后转过身去问边上的另一位英语组老师:“您好,请问负责学生转办事项的是年级主任还是校长?”
被问的英语组老师还没有从盛先闵一长段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愣愣的回复:“年……年级主任。”
盛先闵及其礼貌的点头:“好的,谢谢您。”
他带着繁荣,走出了办公室。
繁荣对盛抒意道:“哇,你都不知道我们两个从办公室出来,在一众围观群众崇敬的眼神中一路走到楼梯口,那个壮观,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提早得知情况的年级主任已经在门口了,看到盛先闵,打了招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盛先闵直入主题:“老师您好,抱歉今天给您添麻烦,我想看有没有合适的班级还有名额可以转入。是这样,如果这件事为难您了,您也请告诉我,我再想其他办法。”
年级主任叹了口气:“有是有的。但是,说实在话,我们这儿英语教学和班级整体的纪律和成绩,的确是没有比李玉芬老师更好一些的了。”
“这个没关系,”盛先闵道,“只要班级氛围不错就可以,我想,成绩再好、纪律再好也不适合我的孩子了。”
年级主任看了一眼繁荣:“盛先生这样,真的不怕给孩子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吗?我看这件事已经传开来了。”
盛先闵反问:“那您觉得,让我的孩子在这样的班级里待上三年,被针对三年,或者是换一个环境,这件事风头过去也就没人会再记得,哪一种对孩子的成长更合适?”
“当然了,”他补充,“我没有办法对贵校的用人制度指手画脚,所以我只能从我的孩子身上想办法。做家长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而我呢,更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在此基础上的其他东西都是附属条件,包括成绩。”
年级主任不再说什么,侧身让他们进入办公室,商量具体的调班事宜。
后来回家路上,盛先闵告诉繁荣,在早一些时候,棍棒教育、高压教育是完全正面完全被认可的,但是时代毕竟是进步了,现在的新一代孩子早早地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了自我认知的探索和独立思维的形成。棍棒教育和高压教育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时代了,面对孩子的心理变化趋势完全没有认识的老师有很多很多,他们拿着老一套的东西放在新一代人身上,明明已经不合适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教师也是如此。
但是教师的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他们的一个微小的行为,都可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一声。
“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过分保护,”盛先闵说,“但是正因为我也在这个行业里,我看到的东西和案例更多,我也就更担心。我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让你们不要去做别人枪口对准的靶子,也不要去做教育的小白鼠。这很自私,但是孩子,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高中大班额教学环境下的孩子,被无视、被忽略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应该就是无端被针对。老师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认清每一件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办法处理好每一件事情,但是就这样让被冤枉的孩子做了试验品,是真的负责的吗?孩子如果被冤枉了,就活该倒霉活该留下心理阴影吗?
盛先闵还说:“作为家长,其实能做的不多,但是最基本的保护还是希望在你们没成年的时候可以做到周全。我们渴望你们长大,但是也不能让你们独自去面对自己不能够解决的风雨。你们还是孩子,理应享受这个年龄该有的快乐。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大环境,那就改变自己吧。从自己身上想办法,总归能找到出路的。”
末了,盛先闵认真地看向繁荣:“今天的事情,谢谢你,繁荣,为了盼盼给我打电话。”
繁荣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担不起“谢谢”。
他不应该说谢谢的。
这应该是一个兄长应该为妹妹坐的事情,但是,现在却要让长辈用“谢谢”这样的字眼来回馈。
义务变成了奖励性质的东西,这本就是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