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邈和设计部的其他几名员工已经完成了岛村联名的全部初稿,例行会议时全设计部一起进行讨论,祝留也给出了她的意见。
一周过后,已经修改的作品至少在技术层面没有任何的问题,以岛村的风格联名珠宝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很好了,祝留心里一清二楚。
她拿着几张图纸反复看着,之前单独一两份珠宝没有感觉到有问题,可是现在一个系列初步设计出来,就是差了点什么。
宽大的会议桌边,孙邈的眼睛里满是渴望被认可的星星,祝留看在眼里。她想说但也说不出来图纸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岛村版画原作本身对于色彩的把握就是好的,很容易在第一眼抓住人心,这一周来经过修改,也不存在细节处的瑕疵与破绽。
祝留心里满是困惑,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学水粉的时候。
陈辰为了教好她,特意买了一束干花,回来后插在了一个仿欧式的花瓶里。
那束干花是他精心搭配的,插好后的效果极像梵高的《百日菊瓶花》(Vase with Zinnias)。
《百日菊瓶花》现在被保存在华盛顿的Kreeger Museum,名气远不及梵高的《向日葵》。
那个时候祝童鞋初生牛犊不怕虎,拿起笔就开工。
完成的时候,整幅画面显得特别糊,就跟被水淋过一样。祝留边看边皱眉,一张清秀的小脸儿皱成了包子。
陈辰穿着白色卫衣,站在祝留身后说:“画画不光需要耐心,还需要果决。水粉一笔就要完成一个块面,刻意反复涂抹是大忌。”
祝留说:“我没有反复涂抹。”
陈辰的手指按在画面上祝留最后落笔的一处,揉下了一块橘色的颜料,下面的墨绿色痕迹显露出来。
陈辰伸出手指问:“这是什么?”
祝留面无表情,没有回答,把纸从画板上取下来,撕了。
陈辰取出一张新的水粉纸,裁好后固定在画板上,而后离开去隔壁做动画,他当时手里有一个动画短片的活儿。
他用行为告诉祝留:你继续画。
祝童鞋在沉默中抓狂后重新开始,画这瓶在她眼里越来越丑的花。
当她第二遍快画完的时候,陈辰走了进来,祝留一看见他进来就把画纸取下来撕了。
陈辰又给祝留裁了张纸,帮她固定好,陈辰说:“我下周有个展览,在Manhattan,我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
祝留嗯了声,也不是很在乎他说了什么,她正鼓足了劲儿打算画第三遍。
当然,这瓶花在她眼里更丑了。
在祝留画完第四遍的时候,陈辰发消息告诉她他准备登机回来了。
祝留看着画纸上的花,从技法上看她已经掌握水粉了,祝留把画拍了发给陈辰。
陈辰发给了祝留一张照片,正好是梵高的《百日菊瓶花》。
祝留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扎了一下,她说:“那是油画。”
陈辰:“你觉得问题在于颜料吗?”
祝留没回消息,她看着《百日菊瓶花》,又看着自己的画,又看向那束干花。
小画室里的遮光帘被祝留拉着,阳光透不进来,从客厅里的光线来看,已经从中午到了傍晚。
祝留感觉肚子里空落落的,脑袋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只有一种感觉就是:不对。
画面是死的,再精致也是没有生命力的。
祝留把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白皙的手自然地垂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刻焕颜8楼偌大的会议室里,空调常年都是一个温度。
祝留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说不出缘由的不认可是极伤害员工感情的,对于设计者而言尤甚。
祝留说:“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散会。”
祝留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从会议室乘电梯到办公室,米色休闲西装为她整个人添了几分温柔,方形云母袖口又在细节处点缀出了女人的精致。
办公室里,开会前泡的乌龙茶已经好了。
茶香味不疾不徐地飘散出来,无声地填充着这间屋子。
祝留疲惫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北欧风挂钟,11点整。
还有5个小时就是约定好的提交作品的时间,祝留不知道岛村会亲自阅览,或是仅由团队代为决定。
祝留取出一个标着红色标签的文件夹,翻开里面的资料。
她看着岛村的一幅幅画,美人纤细的眉眼线条简单而利落,碧绿的眸子与眼尾的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可能不会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形成这个女人真美的感觉,但你一定会记住她。
对,就是这个缘由,和很多年前初学水粉的时候一样的道理。
祝留的思绪又飘到了陈辰的画室。
那天晚上,陈辰下飞机回来的时候,祝留还是对着自己的画发呆。
陈辰走近光下的女孩儿,与预期一样地认知到她看到自己回来没有任何反应。
陈辰走到祝留身后,看着她的画,他问:“你想到了吗?”
祝留说:“它是死的,可是该怎么办呢?”
陈辰说:“忘记你拥有的,你才能勇敢地探索新的。”
祝留没说话,还是盯着那幅画,二十分钟后她起身收拾画具,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祝留回过头看了陈辰一眼,她说:“老师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过来。”
平素一向安静地画画的学生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陈辰感觉有些无所适从,哪怕这只是日常礼仪式的四个字。
陈辰回过神来说:“明天是周一。”
祝留咧开嘴笑了笑,一排小白牙露了出来,“翘课。”
第二天一早,陈辰在睡梦中就听到敲门的声音,他翻过身看了眼手机,七点整。陈辰倒过头,打算继续睡。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微信消息。
陈辰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了件奶白色针织衫和浅咖色休闲裤去开门。
祝留拎着双人份的早餐站在门外,一双还没完全长开的杏眼因为惊讶瞪得圆圆的。
祝留问:“老师,您是刚醒吗?”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懂人与人相处的艺术,身边几乎没什么朋友。
陈辰理了理垂在额间的刘海,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陈辰说:“没有,我早就做好准备来给未来的大艺术家开门。”
祝留说:“我早就做好准备来给现在的大艺术家送饭。”
两个人相视一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祝留和陈辰之间的师生关系衍生出了某种同道之间的惺惺相惜。
办公室里,原本设置的铃声已经响起,祝留发现已经十二点了。祝留拿出手机,调出拨号键盘,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按出陈辰的号码。
就在祝留即将按下拨通键的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祝留抬起头看到了赵正言的脸,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深紫色的领带还是今早她给他选的。
赵正言另一只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他问:“上班时间打电话?”
很熟悉的一句话,像曾经祝留刚到焕颜时给项逢打电话被赵正言抓到时一样。
祝留眨了眨眼,抽回手,说:“你以后进来能不能敲门。”
赵正言说:“焕颜不存在我听不得的公司机密,除非——”赵正言拖长尾音说:“你在做什么见——”还没说完,祝留的手就捂上了他的嘴。
祝留睁大眼睛,扁扁嘴说:“可以了,那是我老师。”
赵正言顺势把头埋在祝留胸口慢悠悠道:“我也是啊。”语气暧昧得像是爱琴海边的一场调情,“——你的老师”
祝留直接推开赵正言,动作粗暴地像推开一只哈士奇,“呸。”
祝留把初稿递给他说:“你看看。”
赵正言打开看了看,说:“不会让人质疑焕颜的专业性,发售后的销量也会可观。”
祝留说:“你觉不觉得差了点什么?”
赵正言看了祝留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他说:“留留你会不会把对于绘画或者说对于艺术的热忱,甚至是幻想,过多地带入了这次联名?”
祝留皱着眉问:“作为珠宝联名,它的确没有像岛村的画一样打动你,不是吗?”
赵正言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点的?”
祝留说:“从上周第一次看到这个系列全部的作品。”
赵正言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
祝留说:“因为我说不出来差在哪里。”
赵正言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祝留,“你没说全,你还担心伤害到你招进来的小员工的心。”
祝留保证如果不是手边的这壶茶太烫,她一定会泼到赵正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