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初的厦门特区刚成立没几年,规划中的特区地盘不算大,除了现在湖里的步行街特和区纪念馆那块的台商工厂比较多外,别的地方似乎还如同耀明的家乡金沙村一般,到处还有很多破破烂烂的旧房子。
王家祥之所以把工厂租住在店前村,还是因为这里的房租跟湖里街那一块相对来说还是便宜的多。耀明跟着王家祥身后沿着土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他的住处――店前村里的一栋破旧瓦房。
看着微微倾斜的房子,耀明问道:“哥,你们厂在这里?”他有些不可思议,心想:“王哥不是在厦门混的很好吗?怎么住这种地方?这连他家里的房子都不如。”当时耀明还年轻,很多事情他不懂,他不知道像王家祥这样好面子的人回到老家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在外面吃的是白菜,住的是茅屋这件事情。
“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现在合适的房子难找,大的好的太贵,杏林同安岛外便宜又看不上……”他回过头来:“那你说租哪去?只能住这不上不下的咯。”他掏出钥匙将大门打开,又招呼着耀明进去。
耀明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潮湿、阴暗、空气又不流通,站在黑乎乎的大厅中央耀明如同进入了压抑的地下宫殿。他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闷,看着王家祥说道:“哥厕所在哪?我想上。”
“呐,在后面。”王家祥将手一指,耀明就往后门走。等出了大厅,耀明才感受到了阳光灿烂,他心想:“哦,原来现在还是白天呐。”才想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略过头顶,眼前一片漆黑,他大喊道:“飞机……”没错,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飞机。
“怎么啦……?”王家祥听到耀明的呼喊立即跑出来,见人没事,笑问道:“第一次看到这么大飞机吧?”见耀明点头,他又笑道:“等今后有钱了,哥带你去坐坐,也让你体会一番有钱人的滋味。”
尽管认为有些不现实,但耀明还是很高兴,他满是笑脸的说道:“还是哥对我好,那我等着。”王家祥说道:“用不了多久的,你快去。”他将手指向厕所,提醒耀明赶快去。
“王胖子,你回来了?”门外远处一人在用家乡话在那喊着,听到王家祥回应,那人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似乎在里面房间寻找着王家祥。
王家祥听到,回复道:“才刚回来,不久。”那人听到声音是后门传来的,不刻就走上前来,见王家祥真在这,先是很高兴,随后直奔主题:“唉,胖子,房东老许又来收房租了,你打算几时给他?”见王家祥没吭声,他突然脸色大变,“唉,王胖子,过年前你说钱交你保管,我没意见,可现在到该交房租的时候了,你那钱哪去了?不会被你花光了吧?”
“没,没了……”
“什么没了?”
男子还不明白王家祥的意思,他不太敢相信王家祥把那一万块钱花光的事实。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那钱还在,王家祥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
等他亲口听到王家祥说那钱被他花光了,他再也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质问道:“花光了?”见王家祥沮丧的脸,男子不乐意了,怒吼道:“王胖子,你个王八犊子,那可是整整一万块大洋啊?怎么就被你半个月给好光了?”他仍然不信,喋喋不休地问道:“钱去哪了?”见王家祥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真有杀了这胖子的心。
听见争吵,耀明从厕所出来,看见那人差点和王家祥打起来,忙上前说道:“家祥哥把钱借给了我们家。”见男子看着他,他又接着说道:“他跟我大哥关系好,见我家穷先借给了我家。您放心,等到我挣了钱我会先还您的。”耀明说的很真挚,没半点虚情假意。
“小子,我没那个意思。”男子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既然钱都花了,那我还能上哪去要?算了算了……”看着王家祥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又说道:“不过这家伙偏偏兜里没钱,还喜欢装暴发户,你说可笑不?”说着,他自己突然冷笑起来。
见这家伙敢这么损自己,王家祥笑骂道:“唉唉唉……高渐飞,知道就得了,别还说个没完没了,谁还不知道谁几斤几两?有必要这么损我吗?”说着,他又返回屋里拿来些家乡土特产给高渐飞尝。
高渐飞尝过后又开始做午饭。耀明也要帮忙,高渐飞却说:“小伙子,你坐了两天火车也累了,去休息去,等做好饭我喊你。”见耀明没有动,高渐飞又对着王家祥始眼色。
王家祥懂他的意思,对着耀明说道:“耀明,你先去休息,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哥喊你。”见耀明走远,高渐飞瞪着王家祥说道:“王胖子,等会儿吃过午饭后老许就会来,我看到时你怎么打发他。”
王家祥边切着菜边说有办法。高渐飞不信,王家祥又望着他说:“这有什么?钱又不多,我认识老段,老段叫我去他公司里帮他做些桌椅板凳,等钱到手我就给老许交上,他哪里会不肯啊?”见高渐飞不信,他又将怎么认识老段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合盘托出。
高渐飞回头看了眼房屋内的耀明,说道:“唉,王胖子,这耀明确实长得瞒帅的,你确定老段的外侄女喜欢他?”见王家祥点头,高渐飞很高兴,他知道一旦和老段打上了交道,这生意的路子也就活了,到时候还怕会没有业务做?
“小王小高,你们俩都在家?”门外一六旬中等身材老者走来,见王高二人都在,这才说道:“小王啊,过年前你说过年后再给我交房租,现在你们人也都回来了,我也给你们托了这么久,今天也该交上钱了吧?”老许对这两个小年青印象还不错,说话也就不同于别的房东那般尖酸刻薄,但他和蔼可亲里透露着追求利益的本质――钱,今天要是没拿到钱他似乎是不会走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王家祥今天拿不出钱,那也要给个说法,不然他这趟不就白跑了吗?他可不想一直来这的――如同要饭的人。
“许伯,您坐下,咱儿边喝边聊。”王家祥见房东老许坐在跟前,立即端茶倒水,边说边笑着招呼着老许,他知道只要不得罪老许啥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许伯,我最近接了个大单,钱都用到进货上,你看要不先缓我几天?”现下两手空空,王家祥知道今天不给个明确的答复老许是不会走的,“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一定给您交上。”
知今日要钱是要不到了,想起王家祥和高渐飞这两个小青年平时也没少帮助自己,老许起身说道:“好,我就多等你个把星期。”见王家祥感激涕零,老许又说道:“可要是到了时间还给不上,那我只能将房子租给别人了。”说完,老许转身要走。
见老许要走,高渐飞假意上前挽留老许吃饭,说今天刚从老家带了些好菜。老许眼睛一瞄桌面,见也没啥好菜,忙说有事,一个劲推辞。
见老许走远,高渐飞对着王家祥说道:“王胖子,你明天带上耀明去老段那走一趟,要是接不下那单子,你就等着被我活活砍死!”见高渐飞手起刀落,王家祥胆战心惊,不一会儿高渐飞便把那案板上的肉剁成碎泥。
这天晚上耀明躺在床上一整晚都没有睡,不曾想来到这座繁华的沿海城市他还会为了为钱而烦恼。原本他想只要凭着自己刻苦勤劳的双手就可以发家致富,可事情并不是他想的这样简单。
见耀明还未睡,王家祥问道:“怎么,睡不着?”见耀明点头,他又说道:“是因为房租的事情?”见耀明又点头,他看一眼熟睡的高渐飞,又回头安慰:“别担心,这里的房租不贵,半年才三百多,哥哥我还是还的起的。”说着,他就把灯熄灭了,没多久也就睡着了,只剩下耀明还在那沉思着。
听见外面飞机和火车的的轰鸣声,他更加睡意全无,他想家了,想妈妈了,还想那个女孩了。
不知她最近学习怎么样?考试还是否考的不错?要是陆芸真的考上了大学,那他们之间还会有可能吗?他不敢想。
或许不再会有可能了吧?毕竟到那时她是个大学生。而自己呢?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又哪里配的上她?
耀明一整夜都在想这想那。第二天一大早王家祥还没喊他,就见他躲在屋外的水池里洗漱。王家祥问道:“你在家也是这么早的吗?”耀明点头,王家祥也没注意到,他着急着上厕所。
耀明在院子里等了许久,王家祥这才从厕所里出来,见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他的衣服,又问道:“谁帮我洗的?”见耀明笑的灿烂,他突然间明白了,“是你啊?什么时候洗的?”王家祥将脸一崩,示意下次不要耀明洗。
耀明了解他的意思,笑着说道:“一早啊!看你衣服扔了一地,我也没事,就帮你给洗了。”
王家祥知道耀明的脾气,要是不让耀明做事耀明会觉得王家祥当他是外人,见外的,那样他是会介意的,到时候大家钱'又没挣到反而把关系搞生疏了。
王家祥告诉自己,这样不好。
他们在村口买了些吃的,就骑着自行车去了老段的工厂里。见老段厂里人流如梭,王家祥羡慕道:“乖乖,这得有多少人做事啊?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吧?”看了看这里,他又跑到那里看看。耀明没有多言,也跟着后面到处窜。
“你们找哪个?”一名中年门卫从不远处走来,见王家祥鬼鬼祟祟,“怎么进来的?门卡带了没有?”门卫一眼就认出二人不是这个厂的员工。
王家祥见到来人,说道:“我是你们老段的朋友,是他昨天约我来的,你正好,带我去。”王家祥在那扯高气扬地说着,仿佛他才是这个厂的老板。
那人听出是老段家乡的口音,这才相信王家祥是老段的朋友,说话也跟着客气起来,“您认识我们老板?”见王家祥点头,又说道:“好勒,那我带您去他办公室。”说着,他就在前面带路。
王家祥和耀明一前一后跟着那门卫来到老段办公室门外。见没人,那人说道:“您在这里等等,等会儿陈小姐就会过来,您有什么事情跟她说。”门卫还没说这个陈小姐是谁就走了。
“耀明,你们来了?”门外珊珊来迟的陈秋离走来。见耀明和王家祥起身,她又要两人坐下。泡来茶水后,她说道:“姨父还有些事情,你们在这等会儿,他马上就回来。”说着,她又坐到耀明旁边。
王家祥才说:“没关系,老段忙,不像我们有的是时间……”看着二人,他便觉得自己是电灯泡,在这是多余碍眼的。
还没等他开口,陈秋离先说:“家祥哥,你在这坐会儿,我带耀明到厂里四处转转。”未等王家祥答复,她就拉着耀明往楼下去。
四处看过后,陈秋离问他:“吃过早饭没有?”耀明点头说道:“吃过了,你呢?”秋离笑道:“还没呢!你陪我?”未等耀明拒绝,她又拉着耀明往场外去。
早上九点多的茶餐厅人很少,秋离还是拉着耀明选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她微笑着看着他问道:“吃什么?要不土冻笋?还是沙茶面?这些是闽南的特色,你总不会不知道吧?”见耀明摇头,说才过了,不想吃。她就当没听见,对着茶餐厅老板说道:“两份沙茶面,两个卤蛋,外加一份土冻笋。”见耀明推辞,那老板始终当作没听到,呼喊着员工赶快上餐。
等大餐上桌后,秋离将大份的沙茶面和土冻笋往耀明那边一推,耀明这才不好拒绝,拿起筷子,又看着那像果冻还有蠕虫一样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啊?怎么怪怪的!”他开始不敢吃,见陈秋离一个劲怂恿着,这才闭着眼睛吃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不?”她边吃边看着耀明:“昨天我小姨带我来这吃过,开始我也不敢吃,后来闭着眼睛才吃完的。”她不断向耀明说着自己刚开始吃这个的情形。
耀明将筷子一放,笑道:“恩……?”耀明想了会儿,说道:“说不上来,还可以,但总觉得怪怪的。”陈秋离问他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只说不知道,也不知怎么形容,就觉得还不错。
秋离吃的很少,只是在那里看着耀明吃,她不会想到耀明是个这么傻的人,就为了不必要浪费他将桌上的满满的一大份土冻笋和沙茶面全部吃光。
秋离不断说:“慢点吃,也不急,回去也没事做。”等耀明吃完,她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放在耀明手上,耀明顿觉得尴尬,但还是收下了。
秋离心想:“看来这两天也没吃饱过吧?不然怎么这么能吃?”耀明看着她,在出门口的一瞬间他猜出她的想法:“刚才,不好意思,我吃相太难看了……”
多年后他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够丢人的,但幸好陈秋离多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