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小婉青突然全身發燙,臉蛋紅噗噗的,月娘以為女兒是受了風寒發燒;後來發現女兒臉上、頭上、身上都起了紅疹子,每一顆疹子上有一個小水泡,小婉青哭哭、睡睡,哭一陣、再昏睡一陣,醒過來又哭,月娘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雙膝跪地,面向大海,跟神明祈求:「老天爺啊!天上所有的神!海神啊!請赦免我的不孝,我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丟下我的老爸爸不管了,跟了心愛的男人來到這裡……嗚嗚……。神啊!請不要把該給我的懲罰,降在我可憐的孩子身上,求祢救救我的女兒,請大發慈悲,救救我的婉青。」
又擡頭望天垂淚祈禱:「媽媽!親愛的媽媽!請您也原諒我,原諒我沒有完成您的遺願,做一位成功的音樂家,我讓您失望,讓您傷心了,求您原諒我。求您救救您的外孫女兒吧!媽—媽─嗚嗚嗚—」月娘一遍又一遍地呼求,整個人唸到嘴唇發麻,頭發暈,累得撲倒在地面。
第二天正午,隔壁村子有一位鎮代表王五常不知聽誰說了這事,找上碉堡來,他摸摸小婉青額頭,發現燒得燙手,又看到小女孩滿臉、滿手的紅疹子,緊張地對月娘說:「孩子應該是出痲疹,燒得這麼厲害,要趕快送醫院。」他看出月娘是因為沒錢不敢送醫,表示願意負責醫藥費,並且要雇用她去家中幫忙打掃擔任清潔工。又告訴月娘說他的太太在國外陪兒子和女兒讀書,照顧兒女的生活起居。王五常家除了有一位助理,白天在前廳服務處上班之外,整座房屋都空著。月娘母女總算有個去處,暫時可以棲身。
王五常幫了大忙,月娘心存感恩,對他必恭必敬,早晚認真打掃宅院,也燒飯洗衣,心甘情願,本本分分地為王五常工作。有一天午後,月娘正在擦桌椅,王五常要她先停下手中工作,招手要她過來。
對她說:「月娘妳過來一下,我有事情告訴妳。」
月娘放下手中的抹布,雙手在衣袖上擦了擦,走了幾步到他面前。
王五常對她說:「妳不要昏倒喔!我要說囉!」
月娘輕輕點一下頭,不知他要說甚麼?
「妳的丈夫在臺灣另結新歡了,還跟人家生了個一兒子。」
「妳公公婆婆都很高興喔!」
「前兩天,妳婆婆手拿著三炷香,臉朝大門外,對著天公拜拜,嘴裡唸唸有詞,把家裡這件事情一五一十稟告天上的神明,在那裡謝天謝地,說:『蔡家總算有一個好腳好手、精光古錐的查甫孫……。』那時候,四嬸婆正好路過你們家門口,妳婆婆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瓊林恐怕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了。」
「妳接下來有甚麼打算?」王五常用很慢的速度,把月娘被丈夫遺棄的事實,來龍去脈一個字、一個字從他嘴裡抛出來。月娘的心都揪成一團了,她眼前一片黑,真的差點兒沒暈倒。但她連自己也搞不明白,遇到這麼悲慘的事,她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傻傻地、呆呆地站在原地。
王五常又加了幾句:「我看,這下子妳是真的沒指望了啦!公公婆婆不要妳,把妳們母女趕出家門,妳丈夫又抛棄妳,在臺灣跟別的女人生了一個兒子,擺明了是不會再回到妳身邊了。」
「妳的女兒還這麼小。」
「妳到底有甚麼打算?」王五常壓低了聲音。
說著、說著,他的右手已經搭到月娘的肩上了,左手往她腰肢摸。
月娘一臉木然,頸子拉得長長的,好似一尊石雕像,直挺挺地立在那兒,仍舊沒有掉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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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變成鎮代表王五常的情婦?她與女兒時常遭村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甚至有人在路上碰到她們母女倆,還會故意乜斜著眼兒瞧著她們,接著朝路邊啐一口痰。
月娘不是不懂,但她仍舊牽著女兒的小手,跟女兒有說有笑地,打直腰桿兒繼續朝她們原本要去的路上走去。
有一天午后,金門特有的蟬「大蛚」撕扯著嗓門兒大呼小叫,天氣燠熱得教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月娘在大廳的籐椅上搖著扇子,小婉青蹲在她身邊,在地上堆疊著幾個以前在海灘撿來的螺貝。天上打了幾記悶雷,月娘轉過身子朝外頭探了探,在嘴裡自言自語:「這天氣,悶得人太難受,要是能下一場大雷雨會舒服些……」還講了兩句甚麼?站起身來朝裡屋走去。
有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婦人忽然出現在大門外,雙手插腰,粗咧咧的嗓門兒朝屋裡嚷嚷著:「我是王五常ㄟ某!」
當她第一眼看見月娘,從她眼裡飆出一道劍光,直刺向月娘的咽喉,隨即「嘶—」的一聲,像毒蛇要攻擊獵物那般的聲響,衝進月娘耳朵裡,她正驚詫著,循聲將目光推向大門口,迎面而來的是一陣熱辣辣的灼燒,胖女人惡狠狠地,伸手就是兩個巴掌摔到月娘臉上,她身旁正玩耍的女兒嚇哭了,地上的螺貝讓月娘踉蹌的腳步踩碎了一地。
月娘急急彎腰拉起女兒的小手,往房間快步小跑,那女人追上來一把揪住她及肩的長髮,小女孩受到驚嚇哭得很大聲,月娘一手壓著後腦杓被揪住的髮根,硬挺著頸項拔步往前,奮力跨進房間,把女兒推向床邊,然後快速將房門反手拉上,她聽著女兒淒厲的哭聲從房門後傳出來。她自己歪著身子,由著鎮代表王五常的老婆將她拉扯到大門外,胖女人對著看熱鬧的群眾大聲辱罵她,左一句「袂見肖」,給她一巴掌,右一句「奧婊」,再給她一巴掌,「狐狸精」又是一巴掌……,月娘的臉被打得又紅又腫,還有幾道指甲抓痕,滲出細細的血珠子。王五常的老婆沒完沒了,一隻手死揪著月娘的頭髮不放,另一隻手開始使勁撕她上衣的衣襟,胸口也被抓傷了,更用力撕扯她的胸罩,繼續罵「狐狸精、奧婊」;接著撕她的裙子,露出冰白色的左大腿,再撕、再扯,粉紅色小碎花三角褲被扯下來掛在大腿上。接著是更叫人不堪入目的畫面,胖女人嘴裡惡狠狠地咒罵:
「汝袂好死咧!奧婊!」
「我今阿日絕對要扑乎汝死,看汝擱再敢誘拐別人的翁婿?」
「汝這款垃圾查某,絕對要扑乎汝死……」
圍在門口看熱鬧的群眾分了兩派,一派人心比較軟,看到月娘被打得這麼慘,這麼狼狽,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喊著:「煞煞去啦!煞煞去啦!」
「有佮伊教示一下就好啊啦!嘸通擱扑啊啦!」
另一派人卻唯恐天下不亂,比鎮代表的老婆更激動,好像月娘搶走的是他們嘴上叼的一塊肉似地,恨得牙癢癢的,他們指手畫腳地大喊:
「垃圾查某討客兄,袂見袂肖,扑乎伊死,扑乎伊死好。」……。
月娘從頭到尾安安靜靜的,沒有哼唉一聲,沒有抵抗,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胖太太終於打累了,氣喘吁吁,鬆開她扯著月娘後腦杓頭髮的幾根肥手指。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又是頓足,又是捶胸,頂著亂蓬蓬的捲髮,像個瘋子,噗嗵一聲跪倒在地,呼天搶地的慘叫哀嚎:
「我歹命啊!天公伯啊!」「汝有目睭沒?天公伯啊!嗚嗚—嗚嗚……」
「天公伯啊!汝要給我一個公道啊!嗚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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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951年—1972年
主要人物:萬修武26—47歲/潘紅雲19—40歲/萬菲3—18 歲/萬修武的拜把大盧自強/密醫劉大夫/業務員(弗朗明哥舞蹈教師22歲)/龍泉大飯店老闆娘/命運之神/周小蝶18 歲
萬菲閉上雙眼,心裡猶豫著,要喚醒月娘的記憶嗎?還是讓她繼續躲在她的繭裡頭?萬菲自己也說不上來,幫助她找回大半已遺失的痛苦,究竟是憐憫?還是殘忍?
萬菲思想著自己生命劇本裡,那個軍官的太太一再出軌,一再背叛,最後,抛夫棄女,跟她外頭的情夫遠走高飛,這個女人,運氣實在比月娘好太多了,沒有人為難她,她幾乎可以照著自己的意願,為所欲為。這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呀?想著、想著,萬菲的偏頭痛又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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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夏天的某個禮拜六,萬修武開車,載著女兒萬菲駛向礁溪。
萬菲:「爸,說好是要出來散心的喔!可不許又愁眉苦臉、也不許心情不好,更不許喝酒……」萬菲在萬修武耳邊叨叨絮絮的沒個完。
萬修武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兩眼直視,嘴唇緊抿著,手穩穩地握住方向盤,整個人陷入沉思。
萬修武心裡比誰都明白:「這一趟礁溪散心,根本是去挖瘡疤的。」
命運之神出現在萬修武車子的後座。
「人,真的很奇怪,越是痛處越要去碰,好不容易傷口結了痂,卻又要咬著牙把痂皮撕下來,看著傷口再次冒出鮮血,彷彿這是某種崇高的犧牲,象徵著某種敬虔的活祭。」命運之神彷彿是道出萬修武內心深處的痛楚與矛盾,然而,萬修武和萬菲都看不見祂,也聽不見祂飄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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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菲看著爸爸一直沉默地開車,她也安安靜靜,回想她媽媽離開家那一段往事,她的腦子裡有一大堆問號。大約是半年前吧?有一天萬菲放學回到家,正巧碰上從廚房裡冒出來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年輕男子,衣著體面,一臉商業笑容,他瞧了萬菲一眼,跟她點頭微笑,接著朝她母親又掰了幾句話:「萬太太,您試用之後要是覺得滿意,想要購買,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們公司服務是一流的喔!隨Call隨到,馬上幫您送貨過來。再見─」
男子說完話向潘紅雲笑瞇瞇地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
潘紅雲:「再見—再見—謝謝你喔!」她嘴角含春,回過頭,急著跟萬菲講述這個業務員如何如何。
潘紅雲描述:「菲菲啊!剛才那位先生,你有沒有注意他?他做人很誠懇喔!是個很棒的業務員耶!她跟媽媽介紹一種很神奇的洗衣粉,可以很快就分解衣服上的頑垢……他們公司賣的產品可多了,有洗碗精、浴廁除臭劑、玻璃亮潔劑、還有……還有……」
萬菲覺得無趣,不想多聽,「喔」了一聲,快步走進她自己的房間。
潘紅雲仍然興高采烈的站在客廳沙發旁,比手劃腳,對著萬菲的房間說個不停。
「這個男生真的很有趣耶!最難得的是他對他們公司的產品充滿了熱情,人啊!有熱情就顯得很可愛,他在介紹產品的時候,眼睛閃閃發亮,他那種親切的聲調、那種專注的表情,都讓人好感動喔!……。唉!妳爸要是能活得像人家這麼帶勁就好了,雖然妳爸爸是個好人,可就是沒有半點熱情。唉!嫁給一棵木頭,注定一輩子無趣哦!」潘紅雲自說自話了好一陣子,看女兒不搭理她,就轉身進廚房去了。
萬菲坐在爸爸駕駛座的右邊,好幾次把臉轉過去看著爸爸帥氣的側臉,心裡反覆地問:「媽媽到底為甚麼非要跟爸爸離婚?爸爸長得這麼帥,又這麼愛她。那個推銷員到底有甚麼好?媽媽年紀比他大那麼多,他會真心愛她才怪!」
萬菲想起有一次,他們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吃晚飯,媽媽幫爸爸盛了一碗湯放到他面前……。
潘紅雲慢條斯理地說:「修武啊!家裡新換的洗衣粉廠商,有個業務員是業餘的弗朗明哥老師,他說不收我學費要教我跳舞耶!我想去學,你說好不好?」
萬修武一面喝湯,一面跟潘紅雲交談。
「妳想學就去試試看吧!可別逞強喔!畢竟有年紀了,高難度的動作不要硬撐著跳,小心會傷到腰、傷到背甚麼的。」
潘紅雲笑瞇了眼,推了萬修武一把。
潘紅雲嬌聲嗲氣地說:「我還沒那麼老!」
萬修武深情地看著她,回她一句:「我一直愛妳,妳就永遠不會老!」萬修武向來不是個浪漫的人,不知為何?今天竟能說出這樣一句浪漫又發人深思的話來。
潘紅雲嘟著嘴說:「我也愛你呀!可是你都老了!」
「喔!那大概是妳愛得不夠吧?呵呵……」萬修武微笑、萬菲也笑,潘紅雲起身,若有所思地收拾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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